铭记

初中同学聚会还没过完，聚会的照片便在微信同学群霸屏了。这是第二次，李念没参加。

第一次聚会是在毕业二十年后，距今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李念联系上当年几个要好的同班同学，重复着同一句话“聚会那天我们早些回去，先到中学拜望肖老师，然后跟他一起去县城参加聚会”。

肖老师是李念他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中等个子，留着时髦的三七分发型，两套来回换洗的衣服永远光鲜亮丽、整洁笔挺。肖老师课堂上声音洪亮、激情饱满，绘声绘声的讲解、深刻的分析、丰富的表情配上生动的语言，他的课深得大家喜欢。课余同学们更是愿意聚在他的身边，听他滔滔不绝、海阔天空讲述天南海北各种各样的故事。他还是李念他们这个“圈”的核心，大家私底下把他当做兄长。

这一天，肖老师绷着脸，好像装着什么心事，刚进教室，就来了句“坐好了！”。接着在黑板上写上《天上的街市》几个大字，然后，转身，盯着学生，把手指向身后的黑板。“念一下”肖老师今天的话语有点“冷”。

“天上的街道”同学们齐声念出来。

肖老师又转身面对黑板，在“街道”的下面划上两条粗重的横线，顺手在黑板上一转，一个硕大的圆圈便把“街道”圈上了。

接着问“这个词怎么读？”肖老师快把中学生当小学生来教了。

“街道”讲台下异口同声。

“是的，街道。”肖老师侧着身，用粉笔敲着横线，面对学生，又说:“是的，街道。今天，你们将见到书本上的街道，但有没有人见过现实中街道？”，肖老师紧接着在肯定后串上了一个问题。

讲台底下沉默一片。

肖老师的眼光投向二排左三位置，“李念，你说。”

李念站起来，轻轻道:“没有。”

肖老师的语气很坚定:“大声点，没听见!”

“没有!”李念提高了声音，语气也很坚定。

肖老师换了另一种口吻，仿佛有些伤感“坐下，其实我也没见过。你们想见吗？”又一个问题跟上。

“想!”教室里欢呼一片，似乎肖老师马上就能让他们看到现实中的街道。

“想。是吧？！那就好好读书，走出大山，就能看到!还有，谁看到了就把它的一楼一车、一灯一柱、一草一木等等都如实写下来，寄给我。”这一次，肖老师的眼中充满期望。

汽车一路颠簸。把李念他们带到了五岭车站，停下，也打断了李念的回忆，回到现实。

这里是离五岭中学最近的汽车站。大家下车后包了一辆三轮车，匆匆往五岭中学赶去。到了场部，三轮车不能再行进了，大家沿着熟悉的林间小道，来到学校。

可能是周末的原故，学校大门紧闭，侧门开着，李念一行人从侧门进入校园。

“你们找谁？”一个声音从林荫下传来。

“您好！老师。”大家停下脚步，李念回答道:“我们找肖光老师，我们是肖老师的学生。”

“肖老师去外地学习半年，还要一个多月才回来。”

李念满脸失望，来到肖老师家。家里没人，透过玻璃窗，看到家里的摆设变化不大，依稀可见当时熟悉的情景。

该上初二了。8月30号，李念正在煤油灯看书。

忽然听到同连队的周叔在远处焦急地问“李念，李念，李念在家吗？”

“周叔，周叔，怎么啦？”李念抬起头，只见一束手电亮光穿透沉重的黑暗，伴着响亮的声音朝自己走来，赶紧应道。

周叔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在家就好！在家就好！中学肖老师是你班主任？你是他的学生？他今天早上赶去木材厂，请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你，一定要亲口跟你讲，叫你明天一定要去学校报名，他已经和学校讲好了，初中后两年都不要你的学费、书费、杂费”。因为焦急，周叔说得又快又急，语气也很重，还罕见的用了三个“一定”来说明事情的重要性。

李念非常高兴，赶紧应道:“好的！好的！”，但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没力地说:“周叔，麻烦您明天告诉肖老师，就说我不去上学了。”

周叔很坚决地拒绝，道:“不行！不行！肖李老师叫你一定要去的。你要是不上学，也要你自己去跟肖老师说。再说我明天也没空。”

“好吧，谢谢您，周叔。”李念只能答应下来。

第二天李念找肖老师，“肖老师，您好！我来了。”

“来了就好，去报名吧。我跟学校申请过了，你的学杂费全免”肖老师道。

“我不想上学了，老师。”李念口舌有点含糊不清。

“辍学？”肖老师有些疑惑，“进来说。”李念进屋坐下，低着头，像做错了事，一言不发。

肖老师倒了杯水，递到李念手里。“谢谢老师。”李念双手捧着。

“喝杯水，十多里山路，满身汗。”肖老师的眼光像晨曦轻洒，“要辍学？”

“是的，老师。我父亲刚走，母亲身体不好，两个姐姐出嫁了，两个妹妹上小学…………”李念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竟然哽咽了。

“我知道。他们说了你的情况，是很难。现在改革开放了，大家都忙着赚钱，学校都已经有老师辞职下海了。”肖老师不停搓手，来回踱步，像是对李念说，又像自言自语“嫂子没工作，三个孩子都在小学，父母亲在老家，二个弟弟在上高中，难呀!”李老师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问李念:“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也像问他自己。

肖老师面向连绵群山，眼光越过山那边。他知道山那边很宽广，有笔直的马路，繁华的街道，更有高远的蓝天，一望无垠的大海。突然，他转过身，望着李念，又望着桌子上的书本，提高语调:“但是！不管怎么说，书一定要读！”肖老师像那次“圈街道”一样坚定，“不要只看目前的困难，要‘风物长宜放眼量’，走过去，前面就是天！外面才是你们这个年纪放飞希望的地方！再说了，现在不读书，就算以后可以读，也不一定有基础呀！肖老师坚定里透着忧虑，但很快又串上问题，“辍学是你的想法？家里怎么说？你姐姐不能帮你？”这一次是一连串疑问。

李念似乎被肖老师的话惊到了，抬起头，“是我的想法，家里还不知道减免费用的事，我回去告诉他们，再看看。”

“好！好！快回去，看看家里怎么讲，早点来报名，不行的话，我跟你家里说说。”肖老师似乎看到了希望。

此后两年，李念在“兄长”的“圈”里，顺利读完初中，走出大山。

再后来，毕业、工作、生活，光阴如流水，平静或湍急，平直或曲折。

其实，李念这次回来，最大的愿望是看望老师，亲口告诉老师外面的世界，向老师表达自己还不能看到真正“街道”的歉意。“二十年不见了，老师。”李念深深叹了一口气。

毕业后，李念再一次见到肖老师，就在今天这些霸屏的聚会照片里。老师或在同学的簇拥下坐着交谈，或在同学的搀扶下指点美丽的校园、连绵的大山。老师真的老了，但依然衣着整洁笔挺，眼光坚定刚毅。

望着苍老的老师，“对不起了！老师。辜负您了，请原谅!”李念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