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啦,咱这从土坷垃里刨食吃的庄稼人啊,一年中,最苦累的时候莫过于这火热的五月天啊;这五月天里呀,最忙碌的事情莫过于这收麦子;而这整个收麦子的农活中,我觉得最苦累的莫过于这碾场,这真是最叫人熬煎的活计啊!”性格开朗,一肚子故事、爱说爱笑的田大爷一边用长柄木杈仔细地翻撒着碾麦场上的麦草,一边慢吞吞地唠叨着,木杈翻起的麦草下面,藏着一层颗粒饱满、金灿灿的小麦!
这时候,正是火热、繁忙的五月天,也正是庄稼人“虎口夺粮”的日子:“麦收季节”!而在整个收麦过程中,其中最苦累的“碾场”,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话糙理不糙!”田大爷一语言中!
农历五月,夏至已过,白天长,夜晚短,正是“夏忙”季节,这样的日子,正是庄稼人干活的好日子,尽管这时候的庄稼人早已劳累的几乎直不起腰了,但是,他们还是不敢多休息一下,农活那么多:要给苞谷施肥、除草;要收割已经成熟的小麦;要赶着老黄牛翻耕土地、种植黄豆、荞麦;还要抢抓天气晴朗的日子进行“碾场”,一样接一样农活就堆在眼前,每一样农活都有极强的季节性,都需要及时干完,且不敢耽搁,因为有时候耽搁一时,就会误了庄稼一季啊!谁不害怕?庄稼人白天黑夜忙个不停,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真的是需要争分夺秒抢时间,哪敢休息呀!麦子虽然割回了家,可是,还要“碾场”,碾场可是个苦活路:辛辛苦苦种植了一年的麦子,这时候全部集中在碾麦场上,必须用一两天的时间来“碾场”,最让人担心和揪心的是那“碾场”过程中突然而至的大暴雨!防不胜防啊!不仅让人身体上极度劳累困乏,还让人精神上担惊害怕,压力很大,这是庄稼人非常煎熬的事情!因此只有“碾场”全部结束,人们悬在半空中的心才会落地!只有麦子筛净、晒干,颗粒归仓,庄稼人才能真正松一口气,麦收季节才算彻底结束。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正是庄稼人“碾场”的最好时间!时值傍晚,天空依旧碧蓝如海,暴晒了一整天的太阳公公这时候也累坏了,逐渐收起它那耀眼的火热光芒,慢慢地降落山后,准备回家休息了,即将在落山时分,它稍微停顿了一下,向大地露出了那圆圆的、红彤彤的笑脸,顿时,一片金色的霞光笼罩了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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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好的天气呀,多么好的日子啊,还是老天爷好哇!再好好晴上几天,我们的麦子就碾完收尽了。”脸色黝黑、面露喜色的庄稼人议论纷纷。
碾麦场上,一幅热火朝天的繁忙劳动场景,村子里男女老少、大人娃娃齐上阵,干的热火朝天:挑草的挑草,归堆的归堆,扬场的扬场,筛选的筛选,装袋的装袋,运输的运输!背的背,扛的扛,一袋袋颗粒饱满、散发着诱人清香的麦子,被人们运回家里!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故乡“碾场”的一个场景!
我的故乡地处秦岭南麓深山,是一个远离县城的偏远小村庄。村庄呈三角形,四面环山,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沿着高大、浑厚的群山,自西向东从村庄中间流过,将不大的村庄一分为二,百十户人家就挤在河岸两侧狭窄的平地上。村庄里,参差不齐的房子一座紧挨着一座,全是黄泥夯墙、小青瓦盖顶的土房子。正房、厢房,猪圈、牛卷和堆杂物柴草的棚子等等,形状各异、密密麻麻的房子挤的很紧,更加突显出村庄的拥挤。村庄里面本来狭窄,较为平整的空地本来就很少,在“大集体”时,生产队还平整、保留了三四个院场,用于农业生产。院场面积本来就不大,紧紧巴巴地使用,主要用来收麦时“碾场”,秋收时打黄豆、打荞麦,以及平常时间里,晾晒队里的小麦、苞谷、黄豆、荞麦和菜籽等。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后,土地分给农民自由经营耕种,这些院场就成了“抢手货”,尤其是五月麦收季节,庄稼人争抢院场来“碾场”,因为那个年代,在农村根本没有脱麦机和收割机。那些现代化的农业生产机械,比如收割机,对地处偏远大山深处的庄稼人来说,犹如海市蜃楼!
本来村庄里居住的农户多,空地少,院场就更少。夏季又雨多,大伙都在抢时间,都想早点来“碾场”:害怕割回家的麦子发芽坏掉。为了大家都能够顺利“碾场”,收好麦子,村委会专门召开了群众会议,根据农户多少等实际情况,将院场进行了划分,多少家农户使用一个院场,共同出力平整、维护院场,按顺序进行“碾场”!
那时候,大山深处的庄稼人很苦,种庄稼没有机械,全凭双手双脚,肩挑背扛的,干啥活都得下苦力!就比如说收麦子吧:地里割麦,凭靠双手和镰刀;往回运输,全靠一身力气,肩挑背扛的;麦子运回家,还得“碾场”!还得晾晒!而“碾场”才是整个麦收季节的重头戏:苦累、喜悦交织在一起,五味俱全,苦中带喜,喜中带苦,丰收的小麦使庄稼人在苦累和喜悦中来回穿梭!
用来碾麦的院场是泥巴地,很松软!“碾场”前,需要提前对院场进行彻底打扫,还要将院场弄得平平整整、结结实实的,这样才能好好“碾场”!
平整院场是“碾场”前提和基础,此项工作必须提前搞好,否则,不但麦子碾不干净,好些麦子还会钻入低洼处的小坑和石头缝了,很不好收拾,会糟蹋许多小麦的,这是庄稼人绝不允许的。在庄稼汉父亲眼里,糟蹋粮食就是犯罪!遭过饥荒、挨过饿肚子的父亲对粮食有一种极为特殊的爱,简单、朴素而深沉!那是庄稼人发自肺腑的爱,爱脚下的那片黄土地,爱黄土地里长出来的每一颗庄稼!
雨过天晴,院场地面比较松软,是平整院场的最佳时间!平整好的院场只要在大太阳下晾晒一整天,就变得结实而光滑,第二天只要天晴就可以“碾场”了,天晴的越好,太阳越毒辣,“碾场”效果才会越好。
连续下了三、四天的大雨,父亲急的像只热锅里的蚂蚁,整天在家里转来转去,白天吃饭不香,夜晚睡觉不安宁。他一会儿站在门口看着阴雨绵绵的天空唉声叹气,一回儿又望着屋子里堆成小山一样的一捆捆麦子痴痴发呆!
“是呀,得赶紧“碾场”呀!老天爷再不晴、雨再这样下下去,可不得了!那就得吃“芽麦面”(长出绿芽的小麦磨成的面粉,既没有营养,还黏牙,非常难吃。),不但好好的粮食糟蹋了,人也要受罪!唉!但愿老天爷发发慈悲之心,赶紧晴起来,让我们把麦子碾了啊!”父亲喃喃自语。
“赶紧起床,赶紧起床,天晴啦!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我们可以“碾场”了,快,赶紧起来,咱们平整院场去!”天还没亮,父亲就扯着嗓子叫醒了我们,他情绪激动,在屋子里快步走动,翻找着锄头、铁锨等农具:“我先到院场去,你们后面赶紧来,今天早晨得平整好院场,明天咱们就能碾场了”,话音刚落,父亲已扛着锄头大步流星地出了门,说话间就不见影子了。
这是啥季节?这是农村最繁忙的“夏忙”收麦季节!这是庄稼人“虎口夺粮”的日子呀!连续几天的大雨,父亲都都快急疯了。我们是看在眼里,也着急发愁啊。三下五除二,我们快速起床,拿起锄头、铁锨、木板和扫把,急匆匆地走向五百米外的院场。
我和姐姐拿着竹子扎的大扫把在前面清扫院场上的树叶、杂草等垃圾,父母亲则拿着锄头、铁锨在后面认真地平整场地:小石头要捡出来,所有的小坑和沟壑都要用泥土填平,再用锄头和木板拍打的结结实实、平平整整!总之,要趁着泥土湿润松软时抓紧时间平整,一旦大太阳出来,地面被晒干了,那就就不好平整了。
当火红的太阳高高地挂在碧蓝如洗的天空时,碾麦的院场终于平整完了,当太阳那金色的霞光洒向大地时,那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的“碾麦院场”看起来格外舒服,我仿佛看到一院场金灿灿的小麦在向我们微笑、招手!
平整好的院场需要有人一直守在旁边看护,主要是防止猪牛羊鸡和少数调皮捣蛋的孩子踩踏,防止它们(他们)将刚刚平整好的院场踩踏坏(刚平整好的院场地面很松软,很容易被踩成坑坑洼洼的,这样就没法“碾场”了)。那时候,村庄里的猪呀,鸡鸭鹅呀,大多数都是散养,猪和鸡鸭鹅满村庄子溜达,放牛娃常常赶着的一群群儿牛从村庄中间通过,还有那在村庄里跑来跳去、顽皮捣蛋的小孩子等等,如果刚平整好的院场看护不好,就会被它们(他们)踩的稀啪烂,就无法“碾场”了!因此,平整好的院场要好好地看护,绝对不能出岔子!
大人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看护院场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了!
“好好看护院场,千万不敢叫那些猪牛、小孩子到院场上来,记住,就待在院场里,可不敢马虎啊,记住了没有?”父亲严厉地对我说道。
“记住了!”我挺了挺腰杆,大声回答父亲。
“儿呀,可不敢贪玩乱跑,就待在这院场里,一定要多操心呀,饭做好了,我给你送过来,麦子碾完了,叫你好好玩一阵子!”母亲再次叮咛我。
“妈,我知道了,放心吧,快回去。”
“好!”母亲用手温柔地摸了一下我的脑袋,望着我笑了一下,转身拿起锄头和铁锨跟着父亲急匆匆地回去了。
正午时分,明晃晃的太阳像个巨大无比的火球,高高地悬挂在碧蓝如洗的天空,向大地放射出耀眼的强光。田野里一丝风也没有,村庄边乌鸦鸦的柳树林里的,无数的鸣蝉声嘶力歇地叫唤着:“热呀、热呀、热呀”。偌大的院场上只有孤孤单单的我一个人,手握一根一丈多长多长、大拇指粗的结实竹竿,坐在院场边那棵枝繁叶茂大核桃树下的光滑大石头上,眼睛机警地四处扫射,一心一意地守护着院场。
第二天早晨刚四点钟,父母亲就起床了。今天天气很好,是个大晴天,父亲半夜已经看了好多次天空了,他可能昨天晚上没怎么睡觉。简单地吃了早饭,我们全家立刻就忙碌起来:要把堆放在屋子里的麦子全部运到昨天平整好的院场里去,除了我们一家人,还有父亲昨天请的七八个邻居叔叔婶婶,这时候都过来帮忙“碾场”。
那时候,“碾场”,在农村里算是一件大事,需要集体劳动,人多且相互配合才行。一般情况下,一户人家的麦子最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才能碾完,劳动量非常的大,至少需要十二三个成年壮劳力,同心协力才能完成。因此,“碾场”时,乡亲们都是相互帮忙:今天给王大爷家帮忙“碾场”,明天给李二婶家帮忙“碾场”,后天再给柱子哥家帮忙“碾场”。大伙儿按照自家实际情况来排队“碾场”,大家不争不抢、互帮互助,一户接着一户进行。
乡亲们的干劲可大了:背的背,抱的抱,抗的抗,摊场的摊场,忙忙碌碌,井然有序,只听见“扑踏,扑踏”的脚步声。麦子全部运到院场,大伙儿再割开麦捆,将所有麦子均匀地摊平在院场上。
当火红的太阳刚刚露出红彤彤的笑脸时,父亲、大伯父和王叔已经手握缰绳、吆喝着膘肥体壮的大牯牛,开始“碾场”了!父亲牵着我们家的大黑牛走在最前面、打头阵,强壮的大黑牛精神饱满,拉着三四百斤重的石碌碡在碾麦场转起了圆圈,四肢矫健有力,虎虎生风!
烈日下,碾麦场场上的三个庄稼汉,头戴草帽、手握缰绳,嘴里哼着只有牛儿听得懂曲子,赶着拉着沉重石碌碡的三头牛,在碾麦场上不停地转着圆圈。太阳越大,“碾场”越好!因为太阳晒的越大,麦子就越干燥,这样麦穗上的麦子颗粒就越容易脱落,“碾场”的效果才会最好!
“碾场”一般是“碾三道,翻三次”:即碾两个小时后,将碾麦场上的麦子用木杈翻一遍,要翻的均匀而蓬松,再凉晒一个小时,接着再赶着牛继续“碾场”,反复循环三次,麦穗上的麦子颗粒才会全部脱落。
天空碧蓝如海,棉花似的朵朵白云在高远无尽的天空轻轻地飘荡,火球似的太阳向大地放射出灼热的光芒,大地犹如一个烤炉,碾麦场更是热浪翻滚,树上的蝉也被热的“吱吱呀呀”地叫个不停。父亲等人赶着牛在碾麦场继续转圈,场上原先一尺多厚的麦子已被碾压成一个薄薄的、金黄色的“巨饼”!
父亲等人赶牛下场短暂歇息,众人上场齐动手,木杈飞扬,很快就翻好了场,碾麦场上黄色的麦子“巨饼”一下子又厚实了许多!父亲等人再次赶牛上场,继续转圈,再碾、再翻,再翻、再碾!重复三次,赶牛下场。
开始“收场”了,最忙碌的时刻到了,所有人全部上场,众人站成一排,手中木杈上下飞舞、不停地抖动,将麦粒筛落在场上,再将麦草挑起,堆放在场边。大伙儿手脚并用,汗流浃背,虽然一个个灰头土脸,但是依旧精神饱满,黑红的脸膛上尽是丰收的喜悦之情,他(她)们说说笑笑,但是手中的活路不停,不大功夫,碾麦场上就堆出了一大一小两座金灿灿小山:一座大些的由麦草堆积而成,麦草可以当饲料喂养牛羊,也可以当柴禾用来做饭,用处可大了;那座小山便是“麦收季节”的硕果:颗粒饱满、满是清香的小麦!
“碾场”最后一道程序:“扬场”,即由一个技术娴熟老练的人来完成。“扬场人”头戴大草帽,脖子围着湿毛巾,双手交错紧握一柄木制大锨,身体微略下沉,双腿微弓,用木质大锨铲起一大锨带糠的小麦,由右向左,奋力扬向天空,借助风力实现麦糠和小麦彻底分离:颗粒饱满、质重的小麦洒落在前方,而轻飘飘的麦糠则随风飘向后方!就这样,“扬场人”不断挥舞着木制大锨,直到所有的麦子全部扬完。这时候,往往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时间不早了,疲惫的庄稼人喝点水,擦把汗水,稍微休息一下,不等汗水干涸,鼓起精神再次上场,全力以赴搞好“碾场”的收尾工作,碾麦场上瞬间就热闹起来:人们拿着扫把、簸箕和木制大锨忙碌起来,他(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唱着山歌,干的热火朝天:打扫的打扫,归堆的归堆,装袋的装袋,人们七手八脚,你追我赶,用蛇皮袋子、麻袋和背篓等工具将碾麦场上金灿灿的小麦全部背回了家!
深夜,月光如水!水银般的月光洒向大地,白天热闹非凡的大地,此刻是如此安静,大地朦朦胧胧,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此刻正鼾声如雷,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只有庄稼人堂屋里那金灿灿的、小山似的麦堆,和碾麦场是高大的麦草堆清晰可见,它无言地告诉人们:“麦收季节”最苦最累的“碾场”,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