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是罐罐茶养大的——是靠她精心熬煮的、香喷喷的罐罐茶一点一点地喂养长大的!”对此话我深信不疑。我出生的那个年代,过的还是“大集体”生活,靠“挣工分”养家糊口。那时候,家里人口多、劳动力少,生活异常艰难。可以想象:罐罐茶应该是当时最有营养的美食了。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我的早餐就是罐罐茶,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不想选择,原因很简单:我就喜欢喝母亲为我们熬煮的罐罐茶。
上中学时,学校每周星期六要上半天课,中午十二点才放假休息。经常是一放学,我饭也顾不上吃,背个书包,一口气走三十多里的山路往回赶、到家一坐下来,便感到疲惫之极、腰酸背痛、又渴又饿、浑身无力。通常在这个时候,母亲都会给我端来一满罐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罐罐茶,一盘金黄酥脆的油炸馍片——母亲知道这时候的我需要什么?我那火烧火燎的胃缺什么?看着我狼吞虎咽、一脸贪吃、满足的模样,微笑在母亲的脸上慢慢停滞了,她眼眶里闪现着晶莹的泪花……
后来,外出求学,学习任务重,离家又远,回家次数就少了;再后来,在外地工作,常年累月被琐事缠身,回家的次数更加少了。尽管如此,每次回家,那怕我待的时间再短,忙碌的母亲这个时候都会放下手头的事情,专门为我熬制我最钟情的罐罐茶。
时光匆匆,岁月无情,平凡如泥土的我,被严酷的现实生活撵的陀螺转,似乎没有觉察到母亲竟衰老的那么迅速,只到有一天,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我才突然间清醒了: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然间被什么东西掏空了,疼痛、酸楚、无尽的伤感一阵接着一阵、不断地侵袭着我的身体、我的精神……
从此,我多年不再喝罐罐茶……
至到前几天,老听朋友讲:小区对面的市场里有个专门卖罐罐茶的小吃店,味道正、口感好,前去喝罐罐茶的人很多。朋友的话突然间引起了我对母亲深深的思念、引发了我沉睡已久的味觉慢慢苏醒:我太思念母亲了!太想喝她做的罐罐茶了!
小吃店很普通,夹杂在几家面皮店、馄饨店、包子店中间,唯一显眼的地方便是店门上方的招牌:那是一块长约1.5米、宽约0.7米左右的朱红色木制牌匾,上面刻制“略阳罐罐茶”五个苍劲有力烫金大字。店面不大,约20平方米,中间用铝合金玻璃门一隔为二:外面大半间依墙摆放四张长方形小桌子,每张桌子只能坐两人,刚好坐八个人;里面小半间是操作间,操作间的左面靠墙摆放着两个带烟筒的炮弹炉子,火红的煤块在炉膛里熊熊地燃烧着,炮弹炉子上坐着两个近一尺高、大肚子状的灰黑色大陶罐,左边的煮茶、右边的盛茶,将煮茶的陶罐中八九分熟的茶,慢慢倒进盛茶的陶罐李,在稍微煮一下,就可以倒进茶碗里,加入肉丁、核桃、鸡蛋等佐料,端出去,客人便可以直接享用了。
炉子的右边放着一张半人高的小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七八个铝合金小盆盆,盆盆里装着罐罐茶佐料:金灿灿的碎锅巴、黄白相间的滑嫩鸡蛋、油汪汪的肉丁、香喷喷的核桃仁、绿油油的葱末、白嫩嫩的豆腐丁、金黄酥脆的油炸黄豆等,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诱人,在朦胧的蒸汽中,夹杂着沸腾翻滚的茶水,一股香气直冲人的口鼻。
操作间的右面靠墙也摆放着一张结实的桌子,上面放置着一个大烤箱:用来烤制核桃饼。这是绝妙的搭配:喝着冒着浓浓香气的罐罐茶、吃着金黄酥脆的核桃饼,一天美妙的时光开始了。
一碗罐罐茶、两个核桃饼下肚,肠胃暂时是舒服了,但是我总感觉缺少点什么?但到底缺少点什么呢?一时又说不上来。看着女店主手脚麻利、快速地烧制罐罐茶,男店主用力地揉面、熟练地烤制核桃饼,女店主脸上挂着职业的笑容、迅速地将一碗碗罐罐茶、一个个核桃饼端给顾客时,我忽然间明白了:这种罐罐茶、核桃饼虽然也好喝、好吃,但是制作速度太快,商业化气息太浓重,失去了罐罐茶应有的、浓浓的、最原始的纯香味和缓慢温馨的暖意。
此时此刻,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围在温暖的火塘徬,悠闲地喝着母亲慢慢熬制的、香喷喷罐罐茶的情景、电影似的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家乡位于秦岭南麓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村子里绝大部分都是靠种地为生的农民,村子里平地很少,绝大部分是山坡上的旱地,庄稼基本上是靠天吃饭。山民们按照四季节令和老祖先流传下来的生存经验,在山坡上的地里种些包谷、小麦、黄豆、黑荞等农作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生活、繁衍着……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民们既然种植的农作物是包谷、小麦、黄豆等,当然只能以这些粮食为生。
记忆中:罐罐茶便是我们的最主要饭食,雷打不动、每天必喝。如果一天吃两顿饭(冬季白天天气短,山民们基本吃两顿饭),早饭必定是喝罐罐茶、吃馍;如果吃三顿饭(早、中、晚三餐),那么,早晚餐也是喝罐罐茶的。
小时候,最喜欢喝母亲熬煮的罐罐茶了,母亲是我们村子里熬煮罐罐茶的高手。尽管当时生活困难,物质短缺、匮乏,但是母亲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搜集到各种熬煮罐罐茶的材料。她精心熬煮、色香味俱全的罐罐茶,常常使我们喝的肚子溜圆、却放不下碗来……
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说罐罐茶到底是怎样做的。罐罐茶属于面罐茶,是用苞谷面(小麦面也可以)、粗杆子老茶叶、藿香杆子、生姜、葱头、茴香等混合在一起,装入陶罐,加入清水,食用盐,煨在柴火徬慢慢熬煮的,熬熟后倒入碗中,放上已经炒制好的肉丁、核桃仁、鸡蛋、葱花等作料,一碗罐罐茶就算好了。
记忆里: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无论天晴还是下雨(下雪),一年四季,每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母亲就起床了,非常准时,从来不用闹钟提醒,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生火烧水、熬煮罐罐茶。母亲先用一大抱干燥的青冈木柴火在火塘里生起大火,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柴火,不但火力大,而且很耐烧,火力持久、烟子小。火燃起后,母亲提一鼎锅清水,挂在火塘上面的铁钩上烧着。水热后,她动作麻利地倒水洗脸、梳头、漱口,结束后,便坐在火塘边、她那个固定位置的板凳上,开始做早饭——熬煮罐罐茶:先将鼎锅提高移到旁边,然后在火塘中间架起大拇指粗的钢筋焊制的三角,在三角上放好炒锅,放入一些菜籽油,抓一大把粗杆子老茶叶放入锅里,开始炒制熬煮罐罐茶用的茶叶,再加入适量的食用盐,用小火慢慢地炒制,要不停地翻动,防止茶叶炒焦(茶叶炒焦了,熬制的罐罐茶就有苦味,不好喝。),等到炒制的茶叶飘出清香味时,茶叶就算炒好了。将炒制好的茶叶慢慢放进五寸高、泛着青光的陶制茶罐里,加入清水,煨在火边,慢慢地熬煮茶水。
洗净炒锅,再次放入菜籽油,炒制罐罐茶的佐料,这是罐罐茶是否好喝的最重要环节和程序,不能有丝毫马虎的。佐料种类有很多,如:腊肉丁、核桃仁、鸡蛋、锅巴、豆腐、洋芋丁、麻花、油炸黄豆、葱花等等,这些佐料,除了葱花外,其余的都要一样一样地在炒锅里、用小火慢慢地炒制,要叫油、盐等调料充分融入到佐料中去。但像洋芋丁丁要炒制到金黄色为止;锅巴、黄豆也要油炸至金黄色,才会达到“香、酥、脆”的诱人口感。
取掉炒锅、铁三角,将鼎锅移到火塘中央,架大柴火,烧水,开始熬制罐罐茶。在“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声中,鼎锅里的水发出“吱吱吱”的声音,一阵阵烟雾般的、白色水蒸气顿时笼罩了整个屋子。在金黄色的火光中,母亲取出另外一个、比熬煮茶水稍大点的陶罐煨在火塘里,从鼎锅里舀出半瓢水倒入陶罐中,加入清洗干净的藿香杆子、大蒜杆子、茴香、葱头、生姜和猪肉皮(罐罐茶加猪肉皮是母亲的独创:熬制出的罐罐茶不但更加浓香可口,而且煮熟的猪肉皮还可以当做我们小孩子零食,非常解馋。)再加入已经调制好的包谷面希面粥、熬煮好的暗红色的茶叶水,最后,加入适量的食用盐。一边煮、一边用特制的长竹筷子在陶罐里、以顺时针方向、慢慢地、不停地搅动,使陶罐中的茶汤均匀地受热,整个过程都要用小火煮熬,使茶汤慢慢熟透。然后将熬制好的、褐色茶汤缓缓倒入碗中,加入炒制好的肉丁、核桃仁、鸡蛋、锅巴、豆腐、洋芋丁、麻花、油炸黄豆、葱花等佐料,一碗色泽艳丽、香气逼人的罐罐茶就熬制成功了。这样的罐罐茶,往往还没有喝,光是看看、闻闻,人就已经“醉了”……
清晨,一家人围坐在温暖的火塘边,端起一碗热气腾腾、冒着浓浓香气的罐罐茶,就着在火塘边烤的焦黄酥脆的馍片,哧溜哧溜地喝了起来,香味瞬间充满整个口腔,弥漫着整个屋子,山里农家人一天的生活就从一碗香喷喷的罐罐茶开始了。
母亲说;她十二、三岁就在姥姥手把手的教导下熬煮罐罐茶了。尽管母亲没有上几年学,但心灵手巧、善于吃苦耐劳的她,还是很快就掌握了熬煮罐罐茶的技艺,不久,就可以独当一面,独自操作了。
母亲是一位朴实、平凡的农村妇女,一辈子默默无闻、辛苦操劳,不懂国家“大事”,也不懂多少“大道理”,她只知道埋头苦干,辛勤劳动,竭尽全力养育自己的孩子。在那个缺吃少穿,生活极度困难的年代,我不知道母亲为了养育我们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但我从没有看到过她对生活的绝望。再苦再累,她从来没有叫过苦、喊过累,从来没有退缩过。
曾记得:多少年来,总是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早早起床了,洗漱完毕,就为我们做早饭——熬制罐罐茶,然后干家务,上山劳动,几十年如一日,母亲就这样周而复始地操劳着,只到一头浓厚、乌亮的黑发变成满头银丝。
勤劳、慈祥的母亲将所有对我们的情和爱都倾注在那一碗碗的罐罐茶中——浓浓的茶香,浓浓的母爱!
往事不堪回首,我多么想再喝一次母亲熬煮的罐罐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