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记忆却还是那么清晰,仿佛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我常常在半夜时分从梦中惊醒,望着窗外灯火通明、五彩斑斓的城市夜景,久久无法入眠,对故乡无尽的思念却将我拽入那早已逝去的遥远岁月:想念我那巴掌大的故乡;想念亲爱的家人;想念几乎与我朝夕相伴十五个春秋的好伙伴——我家黑牛。记忆如同打开闸门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往事如电影画面,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记忆中,除了父母姐妹外,与我最亲近的便是我家饲养的那头黑牛了!
从我记事起,黑牛就一直是我们家的“重要成员”之一。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将黑牛当做一头“牲畜”对待。尽管它只是一普普通通、力大无穷耕地犁田拉车的牛,但是父亲却一直将黑牛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家里其他人也“视黑牛为家庭成员”;我则将黑牛当做自己最亲密的伙伴、最好的朋友。
记忆中,我家黑牛就是一头非常高大、健壮的大牯牛了。它四肢强健,浑身肌肉发达,全身毛色乌黑油亮,没有一点儿杂色,像绸缎子一样滑亮,硕大、结实的脑袋上长着一对月牙状的粗壮牛角,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亮的滴水、绰绰生辉,无论走到哪里,都像一座“铁塔”似的,威风凛凛!
黑牛是实行“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由生产队分给我们家的。在这以前,所有的物资,农具,牛羊、机械等等都是大队的集体财产,父亲常常给我们讲“我家黑牛”的“传奇”故事……
黑牛刚分给我们家时,已经是头一岁半的大牯牛了。本来像这样的大牯牛争抢的人很多,根本轮不到我们家:因为父亲老实、敦厚、善良,啥事都不爱和别人争。黑牛能够分给我们家,主要是这头黑牛当时有致命的两大缺陷:一是黑牛患了一种怪病,队里的兽医医治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治好,虽然它个子高大,但瘦骨嶙嶙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随时都有倒下、死去的可能;二是黑牛在阉割时,由于骟匠技术不精等原因,导致黑牛骟割不彻底,隔一段时间就会“发情”(当时,在生产队,母牛除了干活,最主要任务就是繁衍后代,生产小牛崽,队里只保留一两头强壮的种公牛,用于和母牛交配繁殖后代,其它的小公牛则全部骟割后作为耕牛来使用。)平时它还性情温顺,可是“发情”时,它却脾气暴躁,不但不干活,常常挣断缰绳后就跑的无影无踪了,害得队长经常派人四处去寻找。
基于以上两个原因,导致这头黑牛没有人肯要。对当时的农民而言,牛是大家畜,不但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进行像耕田犁地、拉车等繁重劳动,而且还是家庭的重要资产,一旦牛死了,对一个农民家庭而言,经济损失也是巨大的。
“明明是个火坑,只有傻子、瓜子才会往里面跳。”大伙儿都不傻,谁也不想去做那个“冤大头”。黑牛无人要,队长急的团团转:如何将这个“烫手的山药”尽早弄出去?说啥也不能烂在自己手里呀!
“黑牛我要”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那是父亲的声音。
“你说啥?黑牛你要?”队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瞬间,众人的目光投向了父亲:有鄙视、有惋惜、有嘲笑、有同情……
“我要黑牛!”父亲的声音不大、言语简短,却掷地有声。
“好,好,好!那这头黑牛就归你了。”队长高兴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条活蛇总算是甩出手了”。
“再给你送两百斤精饲料:一百斤黄豆,一百斤包谷。”队长害怕父亲反悔,立即追加了条件,给父亲吃了颗“定心丸”。
“回去把病给好好治一下,用心喂一阵子,还是一头不错的大牯牛啊!”队长急忙将栓黑牛的缰绳塞进父亲的手中边急匆匆地离开了。
“好哩!”父亲不顾众人惊诧、鄙视和嘲笑的目光,牵着黑牛头也不回地回家了。
牛圈离我们房子仅一墙之隔,父亲将牛圈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安装好牛槽,在牛槽边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干燥的麦草,作为黑牛的“床铺”,这样,黑牛就有“家”了。父亲是一个非常老道的农民,对牲畜很了解,尤其是牛。多年的养牛经验这时候起了作用,他心里有底数:这头黑牛患的病是可以治好,并不是不治之症。
黑牛被牵回家的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麻糊糊的,父亲就牵着黑牛出发了:去三十里外的山里,一个他的好朋友、老兽医家里,给黑牛治病。
三天后,父亲背着一大口袋草药,牵着黑牛回家了,父亲的脸上有了喜色。
按照他兽医朋友的叮嘱,他每天早晚亲自给黑牛熬制草药,按时给它喂服。除了每天喂黄豆、包谷、麸皮等配制的精饲料外,父亲每天还要给黑牛喂一大背篓鲜嫩的青草,每天给黑牛喂饮三次清水。在父亲精心的照料下,黑牛的身体康复的很快:皮下的肌肉慢慢长起来了,毛色顺了、变光滑了。它不再垂着头常卧在地上,而是站起身来慢慢地走来走去,眼睛也亮了、有神了,见到我们,还摇着长刷子似的尾巴,“眸,眸,眸”地叫几声,那声音极其欢快、极其悦耳,我们听了,心里都乐滋滋的!
在家人的关爱下,半年后黑牛的病完全治好了,恢复了健康。它的身体逐渐强壮起来,毛色越发黑亮、光滑,四肢结实有力,耕地、犁田、拉车样样得力,干活不但灵性、听话,而且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力气。赶着黑牛赶农活时,从父亲喉咙里发出的吆喝声中,可以明显感觉到父亲对黑牛的满意、自豪和赞许之情。
其实,这并不是说我家黑牛就“十全十美”的,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呀!黑牛的缺点或者缺陷还是存在的:那就是“骟割”不彻底留下的后遗症: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发一次情”。“发情期”里,它的脾气还是非常暴躁,不吃不喝的,不停地兜着圈子,还是常常是挣断绳子就跑的没了踪迹,那它跑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答:跑去找同样发情的母牛去了。
我家黑牛的“发情期”,是件叫人很恼火的事情。为了治疗黑牛“发情期”这个怪病,那些年,父亲不知找了多少个兽医,使用了多少治疗的“土方”和“偏方”,但是效果都不明显,最后,无奈的父亲便放弃了对黑牛的治疗,但是依旧地精心喂养它,父亲也想开了:黑牛在干活上,实实在在是头好牛啊!就这一点点缺点(缺陷),既不影响它的健康,又不影响它干活,是可以接受的,世上哪有完美的事呀!好事都叫你占全?不可能的呀!慢慢的,我们全家人都接受了黑牛的这个缺点(缺陷),一如既往地饲养它,更加呵护它。
我还没有上学时,就和姐姐一起放了两年牛。放牛时,除了监督牛不去吃地里的庄稼外,还要抽空和姐姐一起干扯猪草、给牛割草和捡烧饭用的柴火等农活。上一年级后,我就独立放牛了,因为姐姐还有其它重要的农活要干,父母亲更是一年四季、没黑没夜地在地里忙碌,我只能一个人去放牛了。
刚上学时,由于人小,我只管放牛:只要黑牛吃饱喝足,不去偷吃庄稼就可以了。从三年级开始,在放牛的同时,我还要背着背篓去扯猪草,割牛草、捡柴火。
其实,我家黑牛还是挺通人性、很听话的(特殊情况除外,比如它的“发情期”),尽管它高大、健壮,是个上千斤的“大块头”,我眼中的“巨无霸”,而我只是个瘦弱的、身高不及它背高的小孩子,但是黑牛却很听我的话,从不“以大欺小”,因此,长时间的相处,黑牛便成了我的好伙伴、好朋友。
放牛时,我常常跟在黑牛的身后,看着它缓缓地移动着,伸出带刺的长舌头、慢慢地啃食鲜嫩多汁的青草、树叶;看着它摇着尾巴,“滋滋滋”地喝着清澈甘甜的溪水;看着它吃饱喝足后,悠闲自得地吧唧着嘴巴慢慢地回嚼……
村子里的牛基本上都是穿了“鼻线”(为了强化对牛的控制和管理,使其好好干活,在牛的两个鼻孔间穿上一个小绳套,方言叫“鼻线”)的,干活时,在“鼻线”栓个绳子牵着,牛就“非常听话”。而父亲则根本就没有给我家的黑牛穿“鼻线”。
父亲固执地认为:给牛穿“鼻线”,是对牛是一种“摧残”、一种“伤害”,牛辛辛苦苦地为我们耕地、拉车干活,养活我们,是我们忠诚的朋友,我们应该信任朋友,不能那样对待朋友。因此,我家黑牛是幸运的,我们都把它当做“家人”一样看待,黑牛也极通人性:我们说的啥话它都似乎听得懂,而且干活舍得出力气,从不偷奸耍滑,叫人非常喜爱。
我家黑牛极其灵性,对危险的感知力极强。我们生活的小山村,虽然没有原始森林和猛禽野兽,但是,经常在山里劳动、放牛还是会遇到各种危险的,比如:山中的各种毒蛇,被它们咬伤则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还有山中的马蜂,常常蜇人,也是非常危险的,就我们那么小的村子,被毒蛇咬伤、被马蜂蜇伤就死了三四个人,很可怕的事呀!但是,只要和黑牛一起,就不会有危险。在山中,在树林中,在灌木丛中,在野草堆里,在庄稼地里,它可以提前感知到毒蛇和马蜂的危险,它能够赶跑毒蛇、绕开马蜂窝,使我们避开危险,这是我家黑牛的“特殊本领”。
最叫我难以忘记的事:我家黑牛对我有“救命之恩”。那是我十岁时发生的一件“大事”,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来,至今依然刻骨铭心、难以忘却。
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天气晴朗,夕阳西下,天边一片金色的霞光,火球似的太阳即将落入黛青色的山后,一切都像往常的日子,平平常常的。其实,那一天极不正常,灾难就在眼前,只是我不知道。也怪,我家黑牛这次不知为啥也没有感知到眼前的灾难,平常,它挺灵性的呀!我们一伙十多个人放牛结束、赶着牛回家,很快到了河边,河对面一百多米处,就是我们的家。我赶着我家的大黑牛大踏步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也没有仔细观察河面,直接赶着黑牛踏入河中,因为我过河的地方,平时最深处,水深也不到一米。但是,今天我错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没有发现河水已经涨大水了,才往前走了三四米,突然间,我感到脚底下猛地一陷,河水一下子淹没到我的胸膛处,我几乎被水流冲倒。河水表面看似平静,水下却暗流涌动,水流极快、冲击力异常凶猛,水底石头乱滚,微微发黄的河水卷着一股股杂草、树枝从我身边急速流过。
“坏了,涨大水了!”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了我:“黑牛——黑牛——黑牛……”我不顾一切地喊叫着!其实黑牛离我仅仅只有两米远的距离,但是,此刻此刻,我却感到黑牛离我是那么的遥远——这是生命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挣扎和呐喊。
听到我的呼唤,黑牛一个急转身就游到我身子的正下方,“砰”的一声,喘急的河水裹挟着我狠狠地撞击在黑牛结实强壮的身体上,我一下子就抱住了黑牛的后大腿、并及时抓住了黑牛结实的尾巴,然后将黑牛的尾巴紧紧地缠在手腕上,双手死死地拽着黑牛的尾巴。黑牛感知到我已经抓住了它,便奋力扬开四条结实有力的长腿,斜着向河对岸奋力游去……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双手死死地拽着黑牛的尾巴,世界在我的脑中似乎不存在了,我整个身子浸泡在喘急的洪水中,双脚腾空,根本挨不到河底,仅剩一个小脑袋留在水面上,在黑牛的身后漂浮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我已经被我家黑牛安全地拖回到干燥的河岸的路边,我和黑牛周围围着一群人:其中有我的父母、亲人,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但是,我什么都听不见,我躺在地上,双手还死死地抓住我家黑牛的尾巴不放,黑牛则紧紧地站在我的身旁,温情地望着我;父母亲泪流满面,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身体,刹那间,我的眼睛湿润了、模糊了……
从此,我们和黑牛相处的更加融洽,我们更加精心地照料它、关心它,它则以强健的身体、无私的劳动回报我们,我们相亲相爱,像“一家人”似的。
黑牛是那么强壮、那么灵性,像一个忠诚的朋友,默默地陪伴着我度过了那艰辛但快乐的童年、少年时光,直到它十八岁那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想念你啊:我的伙伴!我的朋友!我家的黑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