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叔父是我父亲一生一世唯一的弟。在他的九姊妹中排序老八,按老家称呼我把叔父叫“二大”。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叔父和父亲同住在一个四合院。按照旧时的长次规矩,叔父住在南房,父亲住在北房,上东房住着我曾祖父的三姨太,按家乡话我管她叫太太(曾祖母),甘谷老家人。记忆的深处,曾祖父死的早,曾祖母谨守着封建社会小妾的本分,一直寡居。她的三寸金莲穿着雪亮的白袜套,从民国走到新中国,她的头发梳的溜光,一盘结实的发辫在后脑勺盘起,有簪子插在头发上,她大部分的时间坐在炕上,骨子里渗透大家闺秀的孤傲,拒人千里之外,她看我的眼神有点冷,使我常常胆怯地不敢直视她呆板严肃的脸,但我在门缝里能窥见扁扁的她。于是,无论叔父怎么教我管她叫太太,我就是不肯叫。她的怀里常抱着一个瓜女子,记得老大了还不会言语,高兴和不高兴时,会哇哩哇啦吼上一阵子,便是她特有语言的表达方式。叔父除了这个瓜女儿以外,还有两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他们都是我的弟妹。
据父亲说:我们的祖籍是甘肃省甘谷县城(魏家巷)魏翰林家,曾祖父是魏翰林家第八代功名传承者,当然习得一手绝妙的书画艺术。曾在那个崇尚书画艺术的老县城——礼县,应邀去献艺,倍受礼县书画人士的赏识。在书香门第的光环下,曾祖父在礼县盛有名气,倍受老县城人们的拥戴。渐渐地的在礼县买地治家,后与王府院结为亲戚,娶王府院的女子嫁给我的祖父,并在礼县洮坪买田治地,修房盖舍,筑成闻名乡里的天井四合院、后庄园,一个旺盛的外来家族在山青水秀的大山深处扎根落户。我的祖母生养了包括我的父亲共九个儿女,但我从未见过来自王府贵族望门女子的范。据姑母和父亲说我的祖母不仅貌美,还是有名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奇女子。但祖母在38岁那年因生第十个孩子难产致命,祖父因悲痛过度,后染上大烟,不问世事。从此一个旺盛的家族,在土地、长工、女佣越来越多,家大业大,富裕、荣耀的家族走上了衰败。
父亲是长子,那时才十三岁,身为长子的他再没有念过书,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沦陷为一大家子人的苦役,从下人做的脏活苦活做起,挑起家庭的生活重担。大山深处放牧,耕田种地,炮治药材,养活九姊妹,供弟妹念书。父亲说,他那时冬天穿自制牛皮浅口靴(剪一块牛皮,打几个洞,用绳索串起来,脚面露在外面),脚后跟常冻得像娃娃的口。但父亲把姑姑、叔父都供成了文化人,那时候常听父亲说他过去的事情,父亲讲给我的大部分都是祖辈的古经。
后来,父亲参加工作,在礼县洮坪造纸厂工作,生活也逐渐转好。可不曾想,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来袭,家族曾经的富裕和荣耀,以及祖辈们买来的土地,挣来的家业等,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活生生的把魏氏家族的长子——我的父亲,造就成历届运动的“替罪羊”。无论那一界的批斗大会都少不了“小土地出租”高成分的父亲当“运动员”。
而排序老八的叔父,和父亲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因是农民,就少了运动的批斗和精神摧残。叔父个头不比父亲大,长相也没有父亲清俊,但很睿智,有学问,最主要是诚实厚道,遇到事情总有他独到的见解,是方圆十里有名的大孝子,曾祖母到死都舍不得说一句叔父的不是。那时我幼稚的记忆里,每逢过年过节,家里总有操一口僵硬难懂的甘谷方言老亲戚来,似乎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几个屋子里墙上挂着的那些中堂、四扇屏、横幅等曾祖父的真迹。那些书画虽然已被岁月侵染了尘埃,陈旧泛黄,但甘谷老家人说:“这真迹现在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及,尤其一般人画不出这般神韵,是非常珍贵的遗物!”因为时代变迁,祖上的八辈功名到我祖父跟前就断弦了。叔父有时候看着这些宝贝若有所思的说:“我想先人留给我们的这些书画都没有落款的原因,大概是让我们后人好好保存吧,若有落款我们就会变卖或者换钱。”可是,在文革时期,家里常常遭到“红卫兵”的抄袭,弄得家底朝天,连人都无处躲藏,曾祖父那些珍贵的书画真迹被“红卫兵”一扫而光。于是,曾祖父的真迹虽很珍贵,但留给父亲的却已寥寥无几。
我依稀记得叔父家墙上挂的那幅山水画,画中有戴着官帽骑着毛驴走在山水之间的画面,是那种水墨画。虽然那些祖上遗留下来的宝贵财富绝大部分被时代的风浪卷走了,但它留在我脑海的记忆与我的生命同在。
六、七十年代,叔父一直在生产队做会计,村民们见了他都是前襟长,后襟短的模样,冥冥之中,觉得叔父好像掌管着整个村子里人的生死大权似得的。那时我虽然还不明白事理,但眼里能看到村民们对叔父尊重的人多了去了。村子里逢年过节或有喜事,村民们都会请叔父写对联,逢大事他们都会请叔父去议事,生产队的分配更是离不开精打细算的会计。再是叔父善良、老实、厚道,远去的记忆里叔父就是村子里人的主心骨,也是我们家族里的生活和精神支柱。
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来之前,我的父亲先后在造纸厂、铜厂任职,后被特殊时代划分为“炮打司令部”的对象,晚上总少不了五花大绑,脖颈上免不了要挂大牌“反动派”。叔父就常常偷着给父亲和母亲预报消息说:“今晚又是批斗大会,记得给我哥把厚棉衣穿上,免得皮肉开花。”父亲与叔父一直感情好,叔父看着父亲的遭遇非常痛心!既不能替代,又无法施救。在那些岁月里,父亲被家庭成分“小土地出租”和所谓“炮打司令部”的运动折磨得死去活来,失去了忍受的极限,在村头大木桥下,上吊自杀,因叔父和母亲寻找及时,自杀未遂。那晚,我幼稚的记忆里父亲、叔父和我们都哭成一团……从此在我人生的意识里每当有人提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的身体就会打颤,心好似被鞭打,触及到我童年的疼痛,心会随着父亲曾受的苦难而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