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玫瑰

最近这段日子不知道是怎么啦，无事闲暇的时候总能想起些年轻时候的事，每次想起这些事就想去翻看尘封了很多年的那个盒子，盒子里放着的都是我年轻时记录的一些东西。有好几次手指都摸过去了，但动了动就又收了回来，仿佛一打开这盒子就会很难为情似的，毕竟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些年轻人少时的冲动与青涩。

类似这样的犹豫发生了好多次，但今天的我还是不由自主的打开了它。也许是人到中年怀旧吧，如果没有那么多年轻的过去，老一辈也不会有那么多年轻的故事让下一辈人知道，还一遍又一遍的被絮叨着，所以打开就打开吧。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也便轻轻翻出了那本印有小熊的已经久违了很多年的笔记本，看着上面的小熊还真不由自主的窃笑，上面满满的都是美丽的憧憬和怀想。

因为年久未动的原因，笔记本的表面已经有些微微泛黄。这个本子虽然年久未动，可当翻到它的时候却很娴熟地翻开了那张曾经不知翻了多少遍但还残留淡淡余香的一页。

事情的发生还要从我刚刚上班的那几年说起。

阳历新年的第一天总是寻常百姓心中比较隆重的日子，当然公司也不例外，为了迎接新年，公司举行了一个白天的职工联欢，联欢是在我们闹闹腾腾地欢笑声中结束的。结束的时候夜幕已经开始悄悄降临了。联欢之后，大部分人余兴未尽，还想出去吃个饭喝个酒再玩儿会儿便又约了起来，而我却很扫兴的拒绝了大家，只投去羡慕的目光，不得已和大家一一告别。看着他们勾肩搭背的离开公司，心里少不了很是落寞。但也没有办法，由于职业的关系，一年四季象我们这样需要加班加点的时间很多，尤其到了年底，一大堆需要核实汇算的数据报表便更成了我们必须要加班的理由。

在那个年代，作为一个会计人，一切的核算与上报的数据都是靠手工一点一滴、一笔一划来完成的。一年过去了，上级有关单位急需要我们上报上一年的综合财务报表，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也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回到办公桌前开始自己的工作。

时间在我手指间的算盘上一分一秒地过着。不知不觉，天空也越来越暗。当时，由于天气又是阴着的，所以从里面向外看去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估计在办公楼的四周除了我这里的灯亮着以外，其它地方都充满了黑暗。

办公室的门是反锁着的，在这片静的出奇的夜色里，除了我手里的算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之外就只有报表上字迹划过时轻的不能再轻的“刷刷”声了，心里那种毛毛的感觉让人觉得害怕。

所幸的是，当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的时候，我的工作也终于完成了。看着一年里顺利自然、又成功告一段落的年度报表我伸了一个懒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回家了。想着很快就要见到可爱的儿子和家里等我一起过新年的丈夫时，那会儿的落寞便荡然无存，脸上不由自主的掠过一丝幸福的微笑。

就在我穿戴整齐，拿着明天一早准备直接送往上级有关部门的财务报表出了门的时候，突然之间，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还看见办公室走廊的最拐角处有一个黑黑的影子朝我走来······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太累了或者是由于害怕而产生了错觉，便下意识地使劲摇头，并且揉了揉眼睛，又壮了壮胆子再次定睛向四周看······当我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唰——”的一下，全身的热量仿佛在瞬间被全部抽空，心脏也似乎在刹那间停止了跳动，从头凉到了脚底，全身麻麻的，我感觉身上所有的毛孔也一个个都张了开来，汗毛直竖。

一个高大模糊的影子正一点一点地向我走来······

如果头上不是戴了帽子，我想我的头发也一定会一根一根地立起来。

只听“哗——”的一声，那些准备明天一早要送出去的报表在我瑟瑟发抖的手里，像雪片一样七零八落地飘到了脚底，白花花的撒了一地，每个人自然防御的本能迫使我向后退了几步，但还没来得及关门影子已经把我挡在了门里。

我不敢抬头看，我知道我自己是多么害怕会看到一双充满恶念恐怖的眼睛。尽管如此，我的眼光却不由自主的瞟向了出纳的保险柜。尽管保险柜放的地方相对隐蔽，但从门口的角度看过去还是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个角。我后悔的想跺脚，实在后悔下班时没有嘱咐她把里面那么多的现金带走，后悔！后悔得要死！

面对突如其来又没有任何帮手的变故，我只能做出最坏的打算。这时，我一只颤抖的手悄悄儿地向门后摸去，摸到了一把墩布，此时此刻能与之抗衡的也只有这个东西了。

“如果他敢怎样的话，我就跟他拼了！”

这样想着，心中的恐惧逐渐变成了一种力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好了与他拼命的准备，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人影一点一点地向我走来，我手里的墩布也越攥越紧，越攥越紧······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我手里的墩布几乎在刹那间就要举起，而且几乎要使尽全身的力气······

我终于抬头看向了他。

但是，当我大义凛然准备和他决一雌雄的时候，一切却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

他的脸没有半点恶意，满脸都是不知什么样的笑······他是在嘲笑我吗？还是要从我这里找一些不为人知的答案？还是······我使劲的分析着他此时的表情，想从他这张英俊的脸上找一个最最准确的答案。

慢慢的，他模糊的脸开始逐渐得清晰起来：是喜悦、是久违，更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恭敬。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又从什么地方他却摸出了一朵火红火红的玫瑰，不紧不慢地递到了我的眼前。当时，我整个人是懵的。

我怔怔的看他，看他手里的玫瑰。

玫瑰上面尚有几滴晶莹剔透、跃跃欲动的小水珠，小水珠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越发夺目。随之，一阵浓郁噬魂的香味也扑鼻而来，这种香味是所有女人都为之青睐的香味。显然，这是一只非常非常新鲜的玫瑰。

面对出乎我意料的他，面对这一朵艳丽的玫瑰，我懵了。

因为，在我的有生之年，即便是和丈夫谈恋爱的那些日子都没有遇到过这么浪漫、这么富有诗情画意的事，而且，这种画面在那个年代也只是在电影电视里见过，当这种事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却感觉那么得意外、那么得不真实，尤其在这么恐怖的情形之下······

只听“咚”的一声，我手里的墩布躺在了地上，我有些尴尬的看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着。

看见我这样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自然的笑着，然后友好又大胆地更走近了我一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隐藏了不尽的成熟与敬意，更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在里面，火辣辣地摄得人心里直发慌。我感到我的脸在发烫，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能，他也看出了我的状况，随即也往后退了一点点，还把双手放在胸前做了一个让我不要害怕的动作，哑然地笑。那朵火红火红的玫瑰在我的眼前又闪过一丝红晕，原来，玫瑰的花香真得很好闻。

随着他后退的身体和那一阵阵的花香，看着他英俊带笑的脸我定了定，刚才的恐惧也逐渐一点点的褪去。我终于明白，他没有恶意，他来也许只是找我有事。

我让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更大胆地看他的脸。这是一张虽然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很好看的脸。

“难道你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看着他我尴尬地摇头。

“看来你是真得忘记了那个晚上······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在一所中学的校园里······”他故意拿捏着，慢条斯理地讲述故事般的对着我说，并切切地看着我。从他急切的眼光里我能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希望我能从他的言语中唤起那个夜晚的回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想起了那年那天那一夜发生的事。

那年我初中三年级，为了迎接中考，为了学校的荣誉，倒计时象紧箍咒一样赶着我们这些毕业生把自己圈养在教室，陀螺似地翻着书本。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和同学们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作文还没有写完的时候钢笔没了墨水，见时间还早，本想叫上好朋友陪我一起出去，但看她静静思考问题的样子就没忍心打扰，不得不一个人悄悄走出教室，硬着头皮向校园的小卖部走去。校园很大，而且校园里那个唯一的小卖部离我们的教室也很远。

在当时的那个年代，中学的安保措施不是很严谨，学校里经常会有些社会青年流入校园，尤其在晚自习时，时不时有女学生出去买东西会在校园里被拦截、围堵。

看着黑咕隆咚、硕大又静的出奇的校园，我急急地往回赶，后悔不该一个人跑出来。眼看着教室离我越来越近······就在我连走带跑赶到校园的篮球架旁边的时候，由于害怕跑得匆忙，不知什么时候却撞到了人。我一惊，“啊”的叫出了声，可我能发出的声音却很低，我的嘴被一只男人的大手捂着，捂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慌乱之中，只听“咣当”一声，我手里的墨水瓶掉在了地上，我能感觉得到墨水洒在了我的脚上，湿湿的、凉凉的。同时，一个厚重且压抑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膜。

“不许出声，否则我就······”这时，他的手更紧了紧。

······

想到这儿，我如梦方醒，竟然偷偷地窃笑起来，而且还笑出了声音，还不自觉地抬头看他。他明白我已经认出了眼前的“陌生人”，也跟着笑起来，样子挺傻的。

“你知道吗？你当时差点儿吓死我了，心里想：这下可完了······”

此时此刻，我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娓娓地向他述说着我当时的心情。听我讲述着当时的情形，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歉疚。

“对不起，我当时······”

“嗨，看你，没事的，你也是情急所致嘛······真得，真得没什么的。”

“现在想想，我真得太对不起你了······不过，如果没有那一夜的邂逅，我想，我们也不会有今天这么美好的相遇。”他说话时的样子很诚恳，他的诚恳让我觉得有些疑惑。同时，我的疑惑也引起了他的关注。

“其实，就是因为那天不同寻常的相遇，让你改变了我的想法。”

听他这么说，我感到纳闷。

“什么意思？······我吗？是我改变了你？”

他看我，微微点头继续说道：“是的，是你改变了我的想法，那天，你知道了我的一切，如果不是你的那一番肺腑之言，我也不会明白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一切责任，也就在那天，我突然间感觉自己以前一直生活得很黑暗、很丑陋，在以往的生活里，那些女孩儿都是些，都是些······只要能从我的手里拿到钱，她们不会问钱的来路，也不考虑这些钱能不能花，而且，而且什么都愿意、愿意去做，所以······可是，那天晚上遇到你，你的与众不同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东西存在，比如，比如象你这样的善良与纯朴！”

他这么一说，我不禁哑然失笑：“其实，那天晚上，当你掐着我脖子，又捂着我嘴的时候，你那双发抖的手已经告诉我了······你并不是十恶不赦呀，所以我才敢那么跟你说话的。再说了，我父亲一直都在搞法律嘛，耳濡目染了他工作中的一切我才有了那些说词，没想到还真帮到了你。”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在你面前被彻底瓦解了呀，而且也仔细琢磨推敲了你所说的话······”

说话当中，他的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把花又一次举起。红玫瑰离我的眼睛很近，是那种红的亮眼得近。

他凝眸注视着我，从他的眼眸里我看到了一种脉脉的东西。我下意识的慌乱的躲避着。

“你知道吗？就象你说的那样，你说，我需要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需要用一个必须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错误。可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因为我害怕，害怕面对警察的威慑，更害怕那间黑洞洞的房子，我不知道在那间房子里究竟会发生什么，在那间房子里我又会待多久······为了这个机会我其实纠结了很久，所以迟迟未做决定。你讲了那么多，我回去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男人必须要为自己所犯的错误去承担一切后果，只有这样我才能卸下所有的包袱，才能堂堂正正的做人，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踏进了那扇自首的大门，踏进那扇门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好轻松啊，并且一直记着你说的话。在里边，我从来没有偷过一次懒，循规蹈矩地完成着自己必须要完成的工作，由于我出色的表现被提前释放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里有光，一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光。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现在活得很明朗，很轻松。

说着话，他突然冷不丁地将我揽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力气好大，死死地抱着我，我感到了窒息。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我瞬间不知所措，我使劲地挣扎着，企图挣脱他抱着我的双臂。他却像一头发了情的野兽，死死地吻上了我的嘴唇······尽管我做着最大的努力，还是没能逃开他不能自已的冲动······

顿时，我脸上的泪像下雨般流了下来，那种被伤害的刺痛瞬间泛滥全身，仿佛被体无完肤地搁浅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我记不清自己究竟挣扎了多久，我的手掌麻麻的，他的脸上也便留下了五个深深的指印。

他愣了，一时之间撒开了双手，目瞪口呆。

玫瑰无力地落在了地下，被摔的片片飞花。

我慢慢蹲下身子，把脸埋进自己的双臂无法自抑地“嘤嘤”哭泣着，那种被体无完肤的搁浅原来真的很疼。

我无法自抑的哭泣激醒了失去理智的他。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与情不自禁已经对我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时，只听得“扑通”一声，一个七尺男儿居然手足无措地跪在了我的面前使劲的扇自己的耳光。“啪啪”的声音也重重地落在了我崩溃的心上，我的心隐隐作痛。

他哭了，哭着抓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着：“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每天都去学校找你，我躲在窗外偷偷地看灯光下的你。那段日子，我突然间再也离不开你······我想告诉你我有多么的喜欢你，我想告诉你我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是多么的真实，我把所有的心思都完完全全地放在了你的身上······”

听着他这样的哭诉，我突然间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勇气和决心能让一个大男人在一个柔弱到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面前毫无保留更毫不隐瞒地如此地讲述着自己的内心世界？

“你还记得吗？在你们文学社成立三周年的那天晚上，你唱了一首歌，当时因为音响设备突然间出现问题你不得不清唱的时候，有人在外面用吉他给你和音伴奏······”

这时，我恍然大悟，心中一震，紧接着就是一阵刺痛，我知道，那种刺痛其实是一种锥心的痛。我惊讶地看他。

“难道是你？”

他使劲点头。

“是，那个人就是我。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想约你，想在我自首之前去看看你，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

说到这儿他自嘲的哭着笑：“本想用这种方式来拉近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减少我们之间的差异，这样，我会觉得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资格接近你，可谁知······偏偏事与愿违，赶上你们联欢，我才知道那天是你们文学社成立三周年的文艺汇演。当我听到你悦耳动听的歌声，又看到你主持会场，在黑板上灵巧娴熟地描绘栩栩如生的画面时，那种崇拜又自卑的心情再也按捺不住，瞬间没有了所有的勇气，我在你面前居然还是那么的渺小，我根本就配不上，配不上······”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逃避······”

“今天，我自新了，可以堂堂正正地来看你，本想圆自己的一个梦，却由于我的冲动偏偏伤害到了你，我该死，我真该死！”与此同时，他有力的大手又差点掴在自己的脸上，我抓住了他的手，该死的冲动却让我把他轻轻地揽在了怀里。此时此刻他居然像个需要温暖，更需要安全感和理解的孩子抱住我痛哭流涕。

第二天，我借口工作忙没有早早赶回家，因为我真得很想听他以后的故事。眼看着天渐渐黑了下来，他却没有来，我带着怅惘与失落离开了公司，那颗患得患失的心好久都没有平静。

很长时间过去了，他再没有来过，我却在那段时间收到了一封从上海寄来的信。

“······出狱后我只身来到了上海，为了有一天能配得上你，我整整打拼了八年，当我终于创办了自己的乐器教授班，而且还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的时候，当我真正有资格面对你的时候却一切都晚了，如果我能早回来两年，确切的说是两年零一个月，事情的结果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你知道吗？当我打听到你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时，我就像疯了一样，因此，朋友们像躲瘟神一样得躲着我。他们永远都不会了解，一个已经很成功了的男人，怎么会为了一个已经结了婚又有了孩子的女人而这样。我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我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且又得到了什么，为了配得上你我竟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为什么就不能早一点回来，哪怕，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的机会也好啊！······事已至此，我不能打扰你本来很幸福的生活。原来，人世间的一切事都得讲一个‘缘’字，可我们之间没有这个缘分。不管事情发生到了什么地步，我希望你能忘记那天对你的伤害。不要不理我，不要让这封信石沉大海，我知道我没脸见你，但我只是想圆这一生当中的一个梦而已，我真得需要你的理解和帮助，就让我慢慢地从这个迷局当中走出来吧，好吗？”

······

就这样，我们彼此的书信往来越来越多，但每一封信的内容却从来都没有出格的东西。尽管彼此的心都在颤抖，可那份压抑的心痛上面都是些美丽的色彩。

我们最后一次通信是在他新婚的前夕。那天，我把那只一直夹在笔记本里珍藏了很久，而且早已凋谢了的火红火红的红玫瑰随信给他寄了去。后来，我们便终止了彼此间的往来。但很多年过去了，虽然那只玫瑰不在了，可那抹火红火红的色彩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依然那么清晰、那么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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