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写到故乡了。自从前年父亲去世以后,只有年迈的母亲生活在故乡。我的意识当中,故乡从那时起变得残缺不全了。记得最后一句关于故乡的诗句,我是这样写的:父亲带走了我一半的故乡/还有一半,在母亲身上。
这些年我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文字别人是否能看得懂、会不会感动。此前的许多年里,我的写作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把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展示给别人,写作的时候更注重价值与意义,忽略了自己。也许这也是我在写作上难有成绩的主要原因。人到中年之后,突然发现虽然写了不少文字,但没有自己的东西。也许这与我的职业有关系,这么多年我的大半职业生涯都在从事一件事情——公文。写公文当然不可能为了自己写,久而久之,我把属于隐私的写作与公文混在了一起。这也许就是我最大的悲哀。
我无法理解自己怎么就从一个温驯善良、胆小懦弱、勤劳谦卑的人,长成了一个固执刁钻、蛮横无理、市侩小气的油腻大叔。不明白到底是环境的原因,还是自身的原因。就说上次疫情封控,让我始料未及,与工作人员发生了一场言语冲突,虽然我把对方说得理屈词穷,感觉自己就像打了一场胜仗。但人家并没有因此解除对我的封控,我不还是乖乖地在家待了一个礼拜么?我发现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地活着,最后还是把自己活成了令自己讨厌的样子。不止自己讨厌,老婆也讨厌,经常批评我得理不饶人,睚眦必报,格局太小,跟女人一般见识等等,反正都是过去我不敢想象的样子。放在十年前,我可能马上会反驳她,然后用事实证明我不是那样子的人。现在我自己开始相信,我可能真的就是老婆说的那样令人讨厌的男人。很小的时候就看到一则警世格言:与大象保持十米的距离,与牲畜保持五米的距离,与坏人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按照我的人生信条,我一定会第一时间与这样的人保持距离。可是,我想问一下万能的现代人,我该怎样与自己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
父亲去世之后,我发现自己有些颓废,甚至感觉自己一下子老成了父亲的样子。记得父亲去世的那年春节,我还在南疆驻村。从来不写春联的我,突然买回来很多的对联纸,给200多户村民写春联。那场面,让我觉得自己就是当年每到过年就回到故乡给乡亲们写春联的父亲。有一天晚上我写到很晚,整个大会议室里摆满了我写的福字。半夜时分,偌大的会议室只剩我一个人,写累了,我端着一杯泡得很酽的茶,坐在椅子上喝着,窗外的夜色墨块一样坚硬寒冷,屋里的炉火渐渐暗弱,这个时候突然一股悲伤涌来,让我无法自持。我趴在笔墨狼藉的桌子上大哭起来。因为疫情的原因,父亲去世时,我没有回到故乡看老人家最后一眼、送老人家最后一程。因为远离故乡的原因,我已经8年没有回故乡看望父亲。
那些年,也许我没有看到过父亲苍老的模样,所以我还一直怀念着故乡。那些年,我曾经以故乡为题材写了很多东西,诗歌,散文,甚至小说。有一首诗歌,曾经在故乡所在省份的主题征文中获一等奖,奖品是非常特别的。那个时候社会上比较流行出境游,主办方给我的奖励是港澳7日游。后来还出版过几本诗集,好像叫《忘记故乡》《戈壁是谁的故乡》《戈壁是我的故乡》等。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对故乡有着激情澎湃的思念和留恋。好像有那么一次,我参加一个获奖作品朗诵会,规模很大,在省人民会堂举办的,几千人参加,朗诵的都是名家名作,唯独我是籍籍无名的晚辈后生。央视的主持人和朗诵艺术家担纲的那场朗诵晚会,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似乎也没有被超越。当时一位省领导就在现场,他听说我就是本省走出去的,很认真地问我是否想回来工作。说实话我是想回故乡的。当初如果有稳定的工作生活,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到边疆?但我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的使命就在边疆,已经扎根了。
其实我有什么使命呢?这么些年在单位,基本上都是一个可有而无的角色,但是自己一直看不清楚,总把一些崇高而伟大的词汇与自己的工作联系起来,把自己包装成“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形象。别人可能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回事儿,而我竟然相信了自己给自己强加的使命,相信了自己从事的工作是一种伟大的事业。人到中年,美好的时光已经全部挥霍殆尽的时候,我才慢慢感觉到自己思想的回归,也许,这么些年我的生活并不是我认为的那般真实,我的职业也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般神圣,而故乡,却成了无法抵达的地方。
这么些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抹去身上故乡的元素,让自己渐渐成为一个他乡人。有时候,我也会接到来自故乡的电话,他们操着乡音问候我,关心我,祝福我。而我仿佛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地人,用别嘴的普通话和他们交谈。其实我内心更怀念乡音的交流碰撞,但我又忍不住要隐瞒这些,让自己被故乡渐渐遗忘,让自己渐渐成为古道之上孤立的烽燧,慢慢荒凉。
这样一个冬夜,疫情还在身边肆虐,我在万里之遥的边疆的寒风中,想起了遗忘已久、附在母亲的白发之上的半个故乡。
2022年11月24日建设巷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