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个时期很穷。
穷到什么程度呢?家家户户可谓家徒四壁,除了几张睡觉必须用到的简陋的床铺之外,家里没什么东西。当然,还有一口盛粮食的大缸。厨房倒是很大,但也就一口铁锅、一架风箱、一块案板、一口水缸,更多的空间里都用来堆放各类柴禾。
故乡是一处小村落,我的记忆当中并没有什么地震水灾等严重的自然灾害,年年风调雨顺,田里的庄稼年年丰收着,可家家户户一年接一年几乎都是吃不饱饭,而且一年之中三分之一的主食不是粮食,而是红薯和红薯干。那时,我以为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是这么穷,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平衡感受。
一入秋,地里的红薯长成了。家里开始减少粮食的消耗,以吃红薯为主。因为穷,家家户户一天只吃两顿饭,一来节省食物,二来节省烧饭的柴禾。早晨煮一锅红薯,一家人吃了当早饭。中午谁饿了会吃几个已经放凉的红薯,算作“点心”。晚饭有时候会是红薯面窝头,当然还有稀的,红薯稀饭。
红薯这玩意高产。记得那个时候我家种了许多红薯,一到秋天挖红薯的场面不亚于夏天收麦子那样的热闹。田野里到处都是人,拔红薯秧子的、出红薯的、削红薯片的、晾红薯干的,忙得不亦乐乎。家乡习惯把“挖”红薯称为“出”红薯。一般情况下,“出”红薯的时间会选在深秋,红薯叶经历一次次秋霜的打击,从郁郁青青变得蔫不拉几,再慢慢变干泛黑。这个时候,其他庄稼都已收获完毕,家家户户都可以集中力量收获红薯。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机械,“出”红薯以及处理红薯全靠人力,劳动强度不小,所以都是全家齐上阵。毕竟红薯关系到漫长的严冬一直到来年夏收时的口粮,哪一家都不敢马虎。
“出”好的红薯主要有两种处理方式,一种是自家院里或者家门口挖一个地窖,把一车车红薯放进地窖保鲜,从农历十月可以吃到来年三月,吃不完的红薯还能作为第二年种红薯的种薯。人穷志短,那时候家乡的民风不好,偷鸡摸狗贪小便宜的情况时有发生,谁家的麦子玉米还没成熟就被偷了一片,树上的果子更是等不到成熟就被偷光了,所以家家户户很少种瓜种菜,所以那个时候吃饭几乎没什么菜,馒头(虽然很少吃到白面馒头)、窝头之外,就是面条、红薯稀饭,蔬菜瓜果一定是奢侈品。但是,很少发生谁家地窖里的红薯被偷的事件,毕竟每家都有而且已经吃得胃酸心凉,要偷也得偷点好一些的东西。
另一种处理方式就是在田间把红薯削成片,摊晒在刚刚“出”完红薯的地里,四野被红薯片衬托得白茫茫的,好似下了一场秋雪。秋高气爽,红薯片在地里大概一周的时间就可以晒干,然后被乡亲们作为“粮食”囤进自家的仓里缸里。因为红薯干比较占地方,许多家庭干脆堆满一间房子。根本不用担心老鼠会吃红薯干,它多聪明啊,也知道胃酸的滋味难受,压根不吃这玩意。需要的时候,把干透的红薯片在大石臼里舂成一厘米见方的碎片。像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一般都由家中的孩子完成。红薯干的碎片放到石磨上碾压成红薯面粉,则需要大人们去做,毕竟是件体力活儿,小孩子很难推得动两扇吻合后显得更加笨重的石磨。当然,有条件的家庭,会有一头牛或驴来拉磨,那就省了不少人力,只需要有人不断地往石磨上送料,用一把高粱穗做成的扫把把磨盘上慢慢堆积的红薯面收拢起来,用笆斗装了。往往一大堆红薯片才能磨出一笆斗面粉。那个时候我家既没有石磨,也没有牲畜拉磨,穷嘛。所以把红薯片变成面粉就比较麻烦,先是去有石磨的人家“预约”,因为全村也没几家有石磨的,有限的几个盘石磨几乎每天都有人在用,所以必须提前打招呼。借用人家的石磨已经不好意思了,所以不好再开口借用牲畜,那就只好自己推磨,磨一笆斗面粉需要推半天的磨,很是累人。
磨好的红薯面,看起来雪白莹亮,要比玉米面好看得多。但因为红薯面无法发酵,一般只能做成死面窝头、饼子之类,放进蒸笼时还是白色的,蒸熟之后打开笼屉,一坨坨乌黑乌黑的像石头一样。当然,家中有余粮的人家,会将小麦面、玉米面和红薯面掺在一起蒸成馒头。我家没有余粮,所以我的记忆里只有乌黑乌黑硬邦邦的红薯面窝头和饼子。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什么原因没吃饭就上学去了,后来母亲到学校给我送来两个刚蒸熟的红薯面窝头。没有菜,没有辣椒和佐料,甚至没有一点盐水,我就那样一口一口吃着。尽管如此,红薯毕竟有着粮食的特性了。所以一直到今天,包括红薯、马铃薯在内的薯类,都还被国家统计为粮食作物。
因为生产力低下、土地面积有限,粮食生产受到的局限性很大。据说从唐朝到明朝的近1000年时间里,中国的人口一直维持在1亿人左右。一直到明朝万历年间,红薯这种原产南美洲的作物几经辗转,从菲律宾传到我国沿海地区,后来有个叫徐光启的人致力推广,种植面积迅速扩大,逐渐成为养活人口的重要作物。在短短的二三百年时间里,中国人口迅速增长到3亿多。直到今天,有些地方还把红薯成为“番薯”。
我的童年是伴随着红薯长大的。有一年夏天,我好像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所以变得开始关心身边的事情。那天在家后的空地上,村里召开了一次村民大会,好像公社的领导也来了。以往作为孩子我对这些是不关心的。但那时我已经是个学生了,突然觉得应该关心关心大人的事儿了。我爬上一棵树,开启了人生第一次“列席”会议。好像说的是改革开放的事儿,公社领导号召乡亲们要拥护改革开放政策,好日子会很快来到,到时候顿顿吃白面馍夹大肉片子,不再天天把红薯当成主食。当然红薯还要种,只不过要当成点心吃,价格比白面还贵。我被公社领导的一番言辞惊呆了。啥?天天吃白面馍?红薯当点心?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家乡把吹牛称作“喷大空”,我当时就认为那个公社干部在喷大空。所以一下子兴趣索然,跑回家继续吃我的红薯。
可能是母亲清楚光吃红薯营养不足,所以村里村外只要谁家办红白喜事,家里都会派我参加。不为别的,母亲就是想让我吃一顿饱饭。每次去之前,母亲都会翻箱倒柜找出一张早已被磨毛了的钞票,5毛的或者1块的,作为“份子钱”,一再嘱咐我吃饭的时候一定要多吃馒头(红白喜事的宴席一般情况下都是白面馒头),千万要少吃汤汤水水的菜。所以我的少年时期,经历了许多红白喜事,人家结婚我当过压轿的童男,代表婆家参加过迎亲的队伍,代表娘家参加过送亲的团队,人家办丧事我行过八拜九叩的大礼。现在想想都有些佩服少年时的自己,好像什么都经历了都懂了。其实就是为了能吃上一个白面馒头。
没曾想仅仅时隔几年时间,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家里基本上能顿顿吃到白面馍了,虽然还没有肉,但我已经很知足了。后来离开家乡去县城读书,去更远的地方读书工作,再也没有吃过红薯面的窝头。甚至不再碰红薯这类食物,街头的各类烤红薯生意很好,我也只是驻足观看一下,很快胃里就会有一阵阵酸楚。更多时候,红薯于我只是瞬间勾起思乡之情的引线。
因为红薯,我才常常想起万里之外的故乡。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