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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善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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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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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前往岳麓山的时候,天空一直在落雨。我内心默默地期盼着,或许当我抵达山脚下时,雨就会停下来。尽管对于这样春雨绵绵的天气我并不排斥。

实际上,下不下雨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只是因为我身边没有带伞。我不禁开始担忧,山下是否会有卖伞的地方呢?如果有,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但如果没有,或者我找不到卖伞的地方,岂不是要白白淋雨?更何况,现在正值春季,一个乍暖还寒的季节。

对于生活在边地的人来说,南方的春天总是充满了乐观的猜度。总愿意将阳春三月的南国想象成一幅春暖花开的画卷,草长莺飞,漫山遍野的草木竞相绽放,映红山野。金黄的油菜地里,蜜蜂忙碌地采蜜,蝴蝶翩翩起舞。茂密的翠竹之下,刚刚隆起的春笋破土而出,生机勃勃。暖阳之下,人们惬意地踏春、垂钓、野炊,奔跑着放风筝的大人孩子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晨练的老人们打着太极、跳着广场舞,享受着清晨的宁静与和谐。即便是田野之中的辛劳耕作,也可以被想象成守拙归田园的浪漫与诗意。总而言之,在边地人眼里,南国就应该是日暖三春、莺歌燕舞的样子,否则的话岂不辜负了自己日复一日默默承受的的雨雪风沙、荒凉孤寂?

然而,南方生活的大部分人——或许需要暂时将海南岛这样相对靠南的地方排除在外——对于春天的实际感受和认知可能会颠覆边地人的想象。记得一个月前的正月初五,我在湘西过完春节返回边地时路过这座城市,那天的气温已经飙升至二十五六度,很多人衣着单薄,大有过夏天的意思。这样的环境之下,害得我顾不上太多讲究,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厚重的外套、毛衣。半个月前,我去赣西时,因为没有直达的交通方式,对方选择在这座城市接机。那天走出机场的时候,天空也是这样飘着小雨,我穿着和正月初五那天一样多的衣服,出了候机楼感觉和冬天撞了个满怀,赶紧钻进车子打开暖气。一个月后的今天,在绵绵春雨的加持下,这座城市的最高气温也不过十五六度。不只是这座城市,我待了十多天的赣西,似乎更能诠释“春寒料峭”的含义,潮湿阴冷,几乎每天都要落一阵儿雨,即便没有雨的时候,廊顶也会滴落一串串水滴,窗户玻璃上也会出现像暴雨冲刷的痕迹,走廊一直都是湿漉漉的。据说这就是南方人口中的“回南天”,甚至央视还专门作过报道。考虑到来自长期供暖的边地,担心无法适应这种难挨的春寒,在房间已经有暖风空调的情况下还专门买了电热毯。作为一个并不纯粹的文人,我也一直有着山林翠竹间喝茶读书的轻奢想法,无奈湿滑的山间小道无法承载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最后略显失落地离开。前天带着深深的遗憾乘车离开赣西前往湘东的时候,一直在下雨。如今,这场雨一直跟到了这座城市。因为距离前往边地的航班起飞还有半天的时间,我决定到岳麓书院看看。

距离上次去岳麓书院,已经有好几年了吧?之所以突然想起岳麓书院,主要还是缘于此次赣西之行。刚到的时候我被安排在一处环境很不错的房间,推窗见山,伸手触竹,很有些文人雅士隐居的意思。住了三天,我不得不要求调一间房。因为窗台下面有一排空调室外机,整晚上轰隆着不停,已经严重影响到我入睡,那几天因为没有睡好情绪也变得特别差。后来我被调换到远离空调机的房间,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在走廊的拐弯处有一副书架,书架上摆放着一套当地的通史。出于对当地过往的兴趣,在赣西的十多天里,闲下来的时间我粗读了这套11卷本的史书。

这套书中我比较感兴趣的有两方面的内容。

一是书中记载的一件事情,颠覆了我对于屯垦戍边肇始的认知。当年秦灭六国之时,派大军攻打赣南闽西岭南之地,因为战线比较长,很多战略要地攻占之后都要长期派兵驻守。那个时候的南方还没有今天这样繁荣富庶,生产力还没有今天这么发达,很多地方还是属于“蛮荒之地”。所以那些来自中原的屯戍之兵并不安心。那个时候,南北交通主要靠水运,为了解决物资供应问题,始皇帝开凿了联通湘江、漓江的运河。那条叫作“灵渠”的人工河把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连接起来,从而畅通了全国交通的大动脉。大批的粮秣通过水运抵达南方各地,有效巩固了秦朝政府对于南方的统治。一个问题解决了,还有一个现实问题摆在面前。那么多大秦帝国的将士戍守南方,深入条件艰苦的蛮荒之地,军心难稳,人心思归,做饭洗衣浆补之事很不专业,急需有女人来解决。于是朝中有人上书始皇帝,建议选三万名未婚女子前往屯戍之地,以稳军心。因为理由比较说得过去,始皇帝自然允准。这本通史记载,在秦始皇短短的执政生涯中,实际征召未婚女子前往南方戍守之地以安军心共一万七千余人。这种做法,在后来的汉朝继续沿用发展。据《晁错传》载,晁错曾就屯戍事宜上书汉文帝刘恒,戍守边疆地区稳定,军队固然重要,但每年轮换导致力量不稳、工作很难延续,所以建议移民边地,一面生产自给,一面保卫边疆。对于没有家室的光棍汉,政府花钱从中原之地动员组织年轻的寡妇、购买未婚奴婢,分给戍边之民,让他们安心在边疆生活繁衍,为朝廷守好疆土。这两件事发生在公元前222年至前157年之间。2100多年之后,新中国成立后的“八千湘女上天山”“山东女兵进疆”依然是这种治国安邦之策的延续和发展。

第二个让我比较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关于书院的发展沿革。单从这套通史记载来看,赣地的书院历史久远、影响巨大,超过其他省区。之前我一直以为历史上文化氛围比较浓厚的应该是江浙之地,结果短短几天时间就被颠覆了。书院始于唐代,当时主要用于校刊、藏书,而赣地不仅开设了这种功能的书院,而且开创了书院聚众讲学的先河。到了宋代,书院盛行,位于庐山的白鹿洞书院位居“四大书院”之首。宋、元、明时期,赣地书院数量一直保持遥遥领先。清代后期由于铁路兴起,水运渐趋萧条,赣地从过去的商贾云集、文化交流频繁开始变得相对封闭,但书院数量仍相当可观。书院多了,自然读书人就多,读书人多了,自然科举入仕者就多。据说隋唐开科举至清末,赣地有1万多人考中进士,占全国的十分之一强。因为这套通史,我对书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关于宋时的四大书院,有多种说法,但每种说法似乎都离不开两所书院,一所当然是白鹿洞书院,还有一所叫睢阳书院,亦称应天书院。这个应天书院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在南京,实际上却在河南东部一个叫商丘的地方。我的家乡距离那里很近,当年我离开家乡前往边地的时候,就是从商丘火车站出发的。前几天央视八套播放一部二十多集的电视剧《狗剩快跑》,故事发生地“归德县”,就是今天的商丘。有一阵子我研读范仲淹生平,他入仕之前就读的学校就是应天书院,当时的院长叫晏殊,也是范仲淹的导师。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应天书院的地位在当时还挺高。但是,我第一次知道书院的存在,是从岳麓书院开始的。或者说,是从门前“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对联开始的,因为这副对联太不符合读书人谦逊的品格特征了。后来时间长了,慢慢也能接受,书院就在湖南,怎能少得了湖湘文化的霸蛮之气呢?再说,我的家乡虽然现在被划为地理学意义上的北方,历史上是属于楚地的范畴。这样想想,倒也心平气和了许多。

所以,我决定这次赣西湘东之行结束后,再次造访岳麓书院。

果然,我在下车的地方远远望到那座标志性的“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雕像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雕像背后新换的红底白字横幅格外醒目,“千年学府湖南大学欢迎您”。

我还是选择先到自卑亭调整一下自己。但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座经常被人忽略的建筑,三面的木门都紧锁着。还有一面,是严严实实的一堵墙。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这样一座简单的亭子为什么非要上锁。记得之前好像就没有门,亭之意,自然不是封闭的房子。况且里面除了简单的文字说明之外,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文物。所以,我没能按照先前的设想做到“远行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好一阵子,我站在自卑亭和大学图书馆之间的空地上,不知所措。那一刻我满脑子其实都是自卑亭,我甚至很多次认为岳麓山的价值,书院次之,自卑亭才是神一般的存在。书院就像是一个精美华丽的包装盒,而自卑亭才是成风化人的内容。我姑且这么一想,并不影响我继续前往书院。好在雨已经停了,风吹来的时候,隐约嗅到一丝桂花的气息。

一路上遇到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男女女,不厌其烦地问是否需要导游解说。我想他们也不知道我要去书院的目的,说不定还会耽误我的时间,就婉拒了。当天来书院的游客不多,所以扫码之后就直接进去了,没有想象中的排队预约之类的繁琐。

在书院待了两个多小时,一改过去走马观花式的参观,似乎对每一间屋子、每一幅字、每一块碑刻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除了书院原有的一些陈设之外,我还去观看了”中国书院博物馆”,比较系统地了解一下中国书院的历史演变。虽然看起来展陈不够系统、展品不够丰富,但已经相当不错了,估计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关于书院历史最全面、最权威的博物馆了。毕竟,除了当年的“四大书院”,谁也没有勇气、没有必要建这么个书院博物馆。当年名噪一时的白鹿洞书院、应天书院、嵩阳书院,早已沦为一处处历史的遗迹,之所以岳麓书院还能在当世更好地存在,主要还是依托于还有湖南大学这个与当世连接的重要载体。

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多年前曾经有人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算作临别赠言。半天的时间里,我从一所书院的千年文蕴中找寻到些许的宁静与释然。今天,我把这几个字转赠给岳麓书院,算作与这座书院的临别赠言吧。

走出书院的时候,雨继续飘落,仿佛之前有谁给按下了暂停键。自卑亭三面的门依然紧紧关闭着,我则完全放弃了上山的想法。

漫步在雨中,一步步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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