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幼时初读此诗,非常佩服白居易。那个时候我在乡下,从未走出那片贫瘠而封闭的土地,对于世界的认知主要从那片土地四季的轮回开始。我生活的那片土地是平原,连一个半米高的土丘都未曾见过,所以日子也就显得苍白而平淡。对于白居易的佩服,最初的缘由是觉得他见识很广,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要不怎么能在阅尽人间四月的芳菲之后,还知道深山古寺桃花盛开的时日?那个时候我渴望江河湖海,渴望群山巍峨,渴望鱼米之乡,渴望大漠戈壁。从那个时候我的额头就开始平添了许多皱纹,因为过于着急看看外面的世界。
记忆中的故乡,可能因为地处中原四季分明的缘故,春日的芳菲似乎更加鲜明而奢侈。记忆最深的是家后的梨园,烟花三月漫天的梨花仿佛回到了隆冬的一场大雪,树上树下的梨花让人觉得自己身处的那个世界很不真实,似乎有些虚幻。那时候他们都在谈论电影《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场景,我觉得电影中的场面太单薄,与家后的梨园比起来差的太多。门前的杏花、西边的桃花开得也很好,我只惊叹家后梨园花开的震撼。岑参曾把轮台的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喻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当时很想把一场花事用一句诗喻为一场春雪,无奈见识浅陋,找不到合适的诗句。那个时候我有限的阅读经历中,唯一有关花的诗句只有“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了。那时我并没有见到过梅花是什么样子,但从诗句中理解,开起花来也只是稀稀疏疏、星星点点,与家后梨园烂漫的景色怎可同日而语?
更多时候,我喜欢泡桐树开满花的日子,那种紫色的喇叭形泡桐花,几乎挤满了童年时代的幸福记忆。每条路的两边都种着高大挺拔的泡桐树,开花的日子,脚下是凋落的花,树上是盛开的花,时不时会有大朵的泡桐花落下,正好落在我身上。我拿在手里,把花柄放入口中,一阵甜蜜瞬间袭来,像沐浴着暖暖的春日。同时,似乎还能感受到花朵残留着树的体温。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懂得泡桐花有花蜜可以品尝,感觉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比如田野间地上地下的各种野果、根茎,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似乎天生就明白。可能是因为泡桐花有着淡淡的花蜜可以品尝,所以整个童年,多彩的春日之中,我对泡桐花情有独钟。背着破旧的书包,衣衫褴褛地头顶着一路芬芳,走在铺满粉紫色泡桐花的路上,感觉那就是一段童话——与那个贫穷的时代、贫瘠的乡村显得极不协调。泡桐树是一种贫贱的树种,特别容易成活,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最为常见的树种,虽然看起来挺直高大,由于木质不够紧密,所以很难用为大材。它的花似乎也因为树的出身而显得微不足道,与高贵的玉兰、婉约的腊梅相比更显卑微。但不管怎样,泡桐花已经成为我无法抹去的关于故乡春日芳菲的记忆。
有个小伙伴叫工厂,和我同龄,当时也就五六岁吧,但辈分高我一点,算是旁家叔叔,但我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没喊过叔叔。工厂属于那种比较勤快的孩子,而我在村人眼里则属于那种比较懒惰的。所以母亲经常教育我,要向工厂学习。花开时节,四处都是飘落的泡桐花。人们习惯地踩在脚下,慢慢地看着它们回归泥土。工厂却从家里找来竹扫帚,沿着路把边地的泡桐花扫成一堆一堆的,然后用一只藤筐把成堆的泡桐花转运到场院上。我也跟着工厂学。一周之后,村子里里外外的路上干干净净,场院上堆起两处高高的泡桐花垛。我和工厂各自躺在自己的花垛之上,泡桐花的清甜淡香沁人心脾,仰望着晴朗的天空,努力幻想着以后的生活。那个时候我们不懂得什么是未来,因为我们自己就是未来。我对着天空问工厂,长大后干什么。工厂对着天空说,去公社钢铁厂当工人,娶个天底下最漂亮的媳妇。工厂对着天空问我,长大后干什么。我对着天空说,不知道,我觉得我要离开咱们这个村子。然后,我和工厂同时有了莫名的伤感,陷入长长的沉寂。午后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们在努力想像村庄以外的地方。后来,我们堆的两大堆泡桐花干透了,被双方的家人一点点运回家,当成烧火做饭的柴火,整整烧了七八天。那段时间母亲做的窝头、锅饼甚至红薯干稀饭里,有一股浓浓的泡桐花味道。
其实麦田里的各种小花也在默默开放着。春和日暖,冬小麦快速成长,麦地里的杂草同样也在生长。母亲每天要去麦田里拔草,每次都抱回来一大捆绿油油的各种杂草,有色拉秧、看麦娘、野燕麦等,上面星星点点开着浅白色、淡黄色、绛紫色的小花。甚至还会有可爱的七星瓢虫,红黑相间的小点在绿色的草丛之中特别显眼。当然,村里人并不把城里人眼里的七星瓢虫叫做七星瓢虫,而是称之为“花姑娘”。多年以后我进城读书,才从一本课外书上得知,原来“花姑娘”就是七星瓢虫。那个时候我养了一只小羊。因为工厂有一只羊,他经常出去割草、放羊,我很羡慕他。于是缠着母亲在赶集的时候也为我买了一只。那是一只刚刚满月雪白的小山羊,遍体没有一点杂色。刚开始的几天还挺兴奋,经常牵着我的羊和工厂一起去河滩边放牧。时间久了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总是记不起喂它。所以养羊的事情就转嫁给母亲了,她总会在田里拔些杂草回来,把那只小羊喂得安逸自得,经常能听到咩咩的叫声,听起来让人感到欢快而满足。当然,期间母亲也曾多次为羊的事情收拾过我,批评我干事情不如工厂,缺乏耐心,半分钟热度。现在想一想,与羊相比,其实我更喜欢那个时节的麦田。
多年以后,在西北漠野之上,我不得不对白居易的这句诗存在的严重的局限性进行批判。四月的戈壁,仍然荒芜着,并没有经历过属于这个季节的芳菲,怎么谈得上“人间芳菲尽”呢?倒是今天起床的时候,我看到楼下的一树桃花刚刚开始绽放,这里谈不上“山寺”,同样却是“桃花始盛开”的景象。天下之大,季节变换之迥异,绝不是一句诗就能说尽的。
以前对于花开花落没有太多的关注,似乎觉得与自己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面对严冬之后渐渐回暖的天气,看着芽苞渐鼓的枝丫,心中生起些许盼望,草木该早些开花了,要不这边地的春天太过沉寂。
再过几天,边城的草木将迎来盛开的日子。我惦记着上下班的路上,经过的那些干枯了半年的丁香树。那些丁香已经有了几十年的树龄,所以从枝干上看更像“树”,枝蔓沧桑而虬劲。我以为丁香是当年张骞从西域带回中原的植物,其实不是的,这种植物南北方都有着久远的种植历史。边地虽然地理位置偏僻,却也各种作物都能适应。过去因为大半年时间处于冬季,积温不够,所以很多南方植物无法生长。现在有了设施温室,什么火龙果、木瓜这些热带水果也能生产。很多人都不知道,塔克拉玛干边缘、伊犁河谷和准格尔盆地的很多处绿洲,都大片大片地种植着水稻,俨然一派江南水乡的样子。只是这个季节,南方水稻进入拔节灌浆时期,边地的水稻尚未开始播种。
离开故乡之后,三十多年中再也没有见到过泡桐花。好像有人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现在看来,我的童年竟显得有些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