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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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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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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石门阵》的一点理解

《石门阵》这篇小说成为了今年新高考的阅读题目,笔者在读后,也产生了题目以外的一些想法。特与诸君交流。

首先,想要深入地、至少是全面地领悟一部文学作品,是不可使其脱离原生环境的,无论是作者、时代背景抑或是小说集当中看似不相干的其他作品,都与之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譬如2020年全国一卷《越野滑雪》当中所描述的以尼克为代表的战后迷惘的一代的种种,倘若没有读过海明威的《尼克 亚当斯故事集》是很难领悟这一点的,更不必说鲁迅在作品集当中始终贯穿的暗线。而对于《石门阵》这部小说,它是卞之琳于1938年秋在延安创作完成的,我们也不妨想象其中王木匠说书的场景,也许就是在瑟瑟秋风的村口呢。1939年发表在周扬主编的《文艺战线》的第1期。

比起意义不大的季节,创作的年份是更值得我们关注的。1938,正处在全面抗战爆发以后,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三个十年”。钱理群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指出现代文学“第三个十年(1937-1949)”最显著的特征是“和战争与救亡发生的联系。战时特殊的政治文化氛围,包括思维方式与审美心态,促成了许多为战时特有的文学现象;战争直接影响到了作家的写作心态、姿态、方式以及题材、风格”。具体地说,这一时期的作品映射出民族解放意识和人民解放意识,呈现出多地域、多元化、大众化的特点。

凭借这个理论,我们可以惊喜地发现,《石门阵》中的王木匠王生枝几乎就是该文学现象的集中体现。首先,他的人物定位是巧妙的,举手投足可以显示出他在这一群人当中的非凡地位:有文化,懂得多,还看过《三国》,受人爱戴。但我们可以把王木匠看成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吗?不行的。或者说,如果卞之琳将他塑造为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形象,小说的意境内涵就会大打折扣。甚至,王木匠就只能是一个木匠,而不能是一个职业的说书先生——显然,在战时,村里有个职业说书先生是不合常理的。同时,他又不能像故事中的其他角色是普通农民,不然“高人一等”的地位难以服众,他有一定文化这一显著特征也难以立足。你看,仅仅是木匠这一职业,就能够散发出小说的大众化、合理化特点了。

好了,现在,我们独一无二的王木匠要开始讲故事了。讲的什么呢?

“不过几句话,一点新闻,石门阵摆退鬼子兵”。

然而他不立刻进入正题。为什么呢?因为石门阵这种战法,是有一定理解难度的,如果直接进入正题,我们这些读者读起来,就像啃到一块小骨头,无伤大雅,但卞之琳作为一名优秀的作家,王木匠作为一名优秀的说书人,为了他的“大众化”,为了他的“第三个十年”,他需要把这块小骨头剁碎。那就铺垫。“诸葛孔明摆下了八阵图……”也就是我们看到的故事的开头。

王木匠“干咳”“抬起了眼睛”“打量”“捡去才落到颈脖子上的一片枯枣树叶子”(我说什么,是秋天吧?),他非要彻底吊起听众的胃口,我猜,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是享受的,对于受众人围观爱戴的虚荣心的小小满足。而对于整部小说的节奏,这是起到减缓作用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当要进入某个故事,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开头节奏往往是很缓的,然后整个故事情节由缓到急,如果从头急到尾,快到尾,那就不叫文学,至少不配称为纯文学。当然如果一直缓也不好,文章会变得拖沓而散乱。

终于,鬼子来了,王木匠这时候还不忘望望“山坡下转进村子里来的白路”吓吓他的听众。紧张的情绪立刻提起来了,然后马上进入第一处“减速带”,鬼子进来了,由小街到院子再到树丛,越来越深入村子内部。这里是第一处延宕,刚刚紧张的情绪立马舒缓一些了,然而过度舒缓也不行,这时候出现了第一个“工具人”宋长发。一句很悲观的论调“这条镇不是就完了吗”跟上,就在第一处延宕后面,你看看,对呀,这条镇会不会叫鬼子占领啊?所有人心中都会产生这个疑问,除了拥有上帝视角的我们读者。有了这句话,整个故事一直到讲完,都不会过于低迷了,至于这话的侧面烘托作用,就不是最关键最本质的了。

王木匠没有理他,当然不能理他啰,一旦王木匠被彻底打断,这线索,这感情,这股“气”就被切断了。前面说,刚刚被舒缓下来的情绪又紧张起来了,接下来是正反馈,日寇得意洋洋,好不威风,这是属实能让听众吓一跳的。同时,这描写又幽默得很,“幽默”这一特点是贯穿小说始终的,我认为,与其归因于作家本人的特殊性,不如从更加广阔的时代视角考虑这一问题。1938,正是日寇侵略最凶、中国民族意志最低迷的时候。重振民族精神,就是文艺工作者在当时的首要使命。完成使命的方法,各人有各人的不同,而卞之琳选择的是幽默。他借王木匠传达出来:日寇也是人,不仅是人,还怂的很,在虚张声势呢,大家可千万不要害怕。

说完三个鬼子之后,小说节奏又松下来了。在这第二处延宕后,马上就打断这个故事:李矮子的驴叫起来了。现在,大家明白这篇小说的基本思路了吧?在一处延宕之后接上听众的打断,把紧张气氛重新提起来,同时这种打断是一处很小的停顿,没有打乱王木匠讲故事的节奏。后面“麻子”“小耳朵”盯上了人家的屋门,句式上是重复的,随后是“小梅子”的疑问,连续重复“石头门”后是“宋长发老婆”的打断。讲完三个鬼子的心理后接上李矮子的赞叹。所以我们说《石门阵》的节奏把控是教科书级的,不仅巧妙地把握了语言的节奏、揣摩人物心理的节奏,更为重要的,是整篇小说的叙事、谋篇的节奏。利用反复延宕将节奏放缓,再通过听众反应将节奏加急,在这一松一紧、一缓一急当中,推进了小说情节、塑造了王木匠以及众听众的人物形象,小说的中心主旨的大幕也正在徐徐拉开。

下面请大家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小说节奏的缓与急是否可以调换呢?即在描写鬼子进村也就是王木匠讲故事的阶段,将叙事节奏加急,制造残酷的紧张感,再利用听众的反应将节奏放缓。事实上,这可能是绝大多数写作者在创作这个故事时都会采用的最直接最普遍的方式。在理论上,当然可以,但如果这样处理,《石门阵》就最多会成为一篇“好”小说而非卓越的小说,它的韧性、它的张力是不足的。卞之琳这样写,是如何做到张力的呢?反差。这种反差,既来自于小说人物之间,又来自于人物与读者之间。时代背景下,日本鬼子是什么形象?凶残,难以战胜,冷血。《石门阵》当中呢?滑稽、愚蠢、胆小。反差的本质在于——反逻辑。逻辑上,战场是急的,讲故事是缓的,这里不是这样,战场是缓的,讲故事的氛围却是急的。但同时,逻辑与反逻辑的缓与急形成的艺术效果是不同的,逻辑的写法,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而反逻辑的写法使两者相辅相成,渲染了轻松的气氛,我在前面说到,这样写会产生幽默的艺术效果,这也是一种反差,是小说整体语言风格和当时社会风气氛围的反差。

有这样一种说法,小说是逻辑与反逻辑的矛盾体。我认为这是非常有道理的。好的作家,可以自如地在逻辑与反逻辑之间跳跃,而反逻辑的背后又有它自身的隐藏逻辑。比如大家津津乐道的,《水浒》晁盖怎么就在打曾头市的时候死了呢?对啊,他怎么就死了呢,死得太是时候了。《红楼梦》里贾宝玉和秦可卿、贾蓉和王熙凤的微妙关系……这些反逻辑,更能体现写作者的知识水平、情感体验、私人的意志力。

我们注意到,小说并未随王木匠讲述新闻的结束而结束,而是再次出现了高潮。在由一波高潮引向另一波高潮的过程中,有一个人物起了关键作用,当然就是最后出场的胡老三了。王木匠是主动向作为事件的知情者的胡老三问话的。但你倘若认为从现在开始,王木匠的主场被彻底打破,那就大错特错了。王木匠真的在问话吗?形式上看是这样,其实不然,他在自己佐证自己描述的真实性。胡老三回答之后,他是很不屑的。这里怎么理解呢?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跟小孩子聊天的经历,许多人是不爱和孩子聊天的,他们总是有着奇特的关注点和倔强的较真。胡老三就是这样,他看到的不是王木匠所描述的气氛,更不是我们这些后代“闲人”所套用的文学理论,而是令人哭笑不得的“门不是用石头而是砖头堵的”,较真,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个人挺喜欢这一句,写得非常俏皮可爱,这种效果来源于真实感。真实可感的语言描绘,方可容纳鲜活的人物形象。这里,还有后面在听完王木匠讲述的道理之后众人的不解,都将农民们的淳朴、王木匠处于优势地位的“自得”,体现得淋漓尽致。

众人散去,秋月冷凄,王木匠独自回家。这是一个身处战争年代的“文人”与自我的对话,作为一位传统文人,受到深深积淀的理想主义的濡染。他心中有自己的宏伟蓝图,但却“还得先摆多少次真正的石门阵”“不是用口,也得用手”他明白抗日要靠实干,这使他与封建时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文人相区别。王木匠的身上,体现了战争年代中国文人由风花雪月的理想主义到脚踏实地的实干精神的蜕变,或许也是卞之琳写《石门阵》想要传达的另一精神。短篇小说难写的地方很大程度在于,无法像中篇或长篇那样自然地写出人物的变化,创造出的人物很可能是生硬的扁平的。解决这个问题,许多作家都有自己的独特方法论,譬如迎难而上的都德创作出的《最后一课》,在很短的篇幅里面极其自然地完成了小弗郎士和韩麦尔先生两个人物的成长变化,这是惊人又不可多得的。奈保尔则曾运用时间线的延长,在《布莱克沃兹沃斯》当中运用点面结构实现了“我”从普通而天真的孩子到拥有理想情怀浪漫主义的小诗人的变化。《石门阵》采取的又是不同的方式,其中塑造的王木匠这一形象本身就是过渡的。这个人物,具有从传统文人走向革命战士过渡脉络。我们完全可以说,在小说所描述的场景中,王木匠的性格和心理是几乎未变的,可是透过情节,我们可以想象出王木匠所接受的是何种教育、又是如何经过战火洗礼之后拥有了当时中国封建时代末期酸腐的教育所不具备的实干、勇敢气质,以及在最后,“我这双手啊(不知道还有没有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呢)”这句话所折射出的牺牲精神。王木匠这一几乎是静态的形象,在卞之琳的笔下,被化静为动了。

最后,让我们从小说当中出来,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俯瞰整篇小说。我们看到曾经的青年作家卞之琳在近一个世纪前创作这样一篇卓越的短篇小说的思路脉络。将恢弘的时代浓缩在秋日村口的笑言,将国门、家门化为有形的石门,将雄健绵延的民族精神映射为经历着人格过渡的人物,将这一切,亦包括作家自己,交付于那无论从历史角度还是文学角度都足够伟大辉煌的十年。

以上为笔者对于高考中出现的小说《石门阵》的浅薄见解,不足之处还望诸君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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