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河
五月细雨中,大巴车缓缓驶进朱家尖的夜晚。
组织战友联谊会,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儿。秘书处决定重访驻地,没有不期盼的。选择中午出发,不理解却不能有怨言。只是,如果早点动身,当日我们就可以看到大海了。有人忍不住还是去找老营房了。夜雨里,我看见他佝偻的背影。没撑伞。你会担心他淋出病来。他叫王福岗,69年的老兵。他离开这个岛屿40多年了。他径自踟蹰而去......“朱家尖岛上的所有坑道,是我们和我们之前的那些兵打出来的。本以为参军会是《霓虹灯下的哨兵》,驻进上海那样的城市。没料上了海岛。”他说,“三年军旅,整日开山放炮、背水泥运石头。”
退伍时一身伤痛,回乡后仍是农民。虽做过支书办过小厂,一路风雨走来,仍时常怀念部队、牵挂那个小岛。“我熟悉朱家尖的一草一木啊!”我想象不出,一位古稀之人,夜雨中的情感波澜。我一阵心酸,我低下头来。我把行李提进房间,推开窗户,听海浪由远逼近的声音。这是无数日夜烂熟在心的声音呵。
35年前,一群十七八岁的男孩,怀揣缤纷梦想和父母叮咛。身穿军装胸戴红花,一路歌声一路泪。挤进昏暗的闷罐车,涌入狭窄的登陆艇,登上了这些岛屿。我敢说,没有人不暗下决心,好好干它一场的;没有人不想入党提干的。已是天长开发区党工委委员的葛玉祥,依然感慨同连队的战友朱生岭:那厕所打扫的真叫漂亮,没有半点烟灰。你不知道什么时间,他把连队的扫帚全藏了起来,其他人根本无法找到;你还在睡梦中呢,他把所有卫生都搞定了。今天的朱生岭,上将,中部战区政委。朱生岭是如愿以偿的,也凤毛麟角了。但绝大多数人呢?祁建春,80年我们天长籍入伍的二百分之一。当年就干了班副,第二年做了文书。不知道为什么,临退伍了却没入党。无颜见江东父老呀!只得再干一年了。这一年他做了上士,就是上街买菜的活儿。连队离集市有六公里之遥。他硬是玩命似的迎战疲劳。坚持步行不坐车,挑担箩筐走海防。365天,他走了近万公里的路。退伍前总算入了党。提干不成入了个党,入伍光荣退伍也光荣了。祁建春是幸运的,也是吃过大苦的。如今大地保险云南公司的老总,每每提起部队生活,很少抽烟的他,总是认真的点上一支烟。和葛玉祥、崇斯明一样,我也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应届高中生,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年军考了,连长指导员找谈话,说有两位老同志再不考就没有机会了,你就学雷锋见行动吧。此二人实为他们老乡,初中都没毕业,占着名额又名落孙山。而我,在泪洒大海之后便萎靡不振,再也不去抢着掏大粪了;再也不去用肩扛大炮了;连坚持了一年多给排长挤牙膏的事也戛然而止了。崇斯明今天是江苏地震局的党委书记。我呢,半生辛劳虚度,只认自己小商人的命。早年为国家销冰箱,现在为自己售柴油。战友亲切唤我油贩子,我竟是万般慰藉。然而,我曾是那样虔诚奋斗、渴望生命出彩的人啊。我把人生最瑰丽的年轮镌进了大海的胸怀!舟山群岛,我在你的肩上放飞过最初的梦想啊,又在你的怀里黯然陨落?我的无语的操蛋青春。
朱家尖到六横的船上,秘书长张惠智说,我们所以选择这条线路,是想让战友们从当年登岛的地点上岛。天出奇的眷顾。船上还阴雨大作,靠岸便阳光灿然了。我们的脚刚踏上六横岛,王从惠出人意料的大喊一声:“六横,我们回来了!”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跟着高呼,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几近嘶哑、疯狂,甚至歇斯底里。呼声伴着大海的波涛飞去很远。我看见有人静静的转过身去,低头抹泪。是的六横岛,我们太多的青春和梦想、热血与眼泪,都与你血脉相牵啊!
有人直接去了连队,而我无论如何是要看看团部的。六横岛不到90平方公里,当年驻防的是舟嵊要塞区守备21团。一个小岛驻入一个团的兵力,军人是随处可见的。而今天,自码头到团部的5公里路途,我的视线竭力搜寻,却连兵的影子也无从一瞥。听说85大裁军后,岛上的军人杳如黄鹤,没曾想竟如此的干净彻底。峧头镇,那年连两层小楼都没有、吃个烧饼能走两个来回的渔村,如今高楼已是鳞次栉比。在密集的楼群间,我找着了团部旧址。我看见了断壁残垣的士兵大礼堂和破败的军人服务社。大礼堂的窗子已无玻璃,几只麻雀飞进飞出;服务社房顶上的瓦片已经脱落,露着褐色的梁和椽子,门前的台阶长满蒿草,风雨中自顾飘摇。两幢旧址间,曾经的操场依旧还在。只是偌大的场地空无一人,大小水坑布满眼帘......我,久久的呆立着。曾经的热血男儿呢?曾经的号角震天呢?曾经的柔情铁骨呢?......这一切,难道真的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眼眶一阵发热。
团部尚且如此。我还去连队干什么呢。魏春也是眼睛湿润的。他看出了我的沮丧,也许我们都很沮丧吧。他轻轻搂过我的脖子,悄悄对我耳语:还是去看看吧,这辈子也许就这一次了。我的眼泪突然决堤......
这注定是一次悲催的重访。
在好旺角酒店,陆续回来的战友叙说老连队的现在:120炮一连成了尼姑庵;步兵四连成了牧羊圈;高机连虽能看见营房,但半山腰杂树野藤丛生,人是无法靠近的;最不忍睹的是我的85炮2连,营房已夷为乱石滩,成了六横岛最大的垃圾填埋场。海滩上飘满各色塑料袋,阵阵恶臭压过大海的咸涩、刺鼻熏心。这是我曾经流泪、读书、想家、给女同学写信的海滩吗!这是我退役后时常牵挂的大海吗!我的心灵长满荒草,久久说不出话来。我的战友啊,许多人叙说老连队时更是数度哽咽。
刘连忠在好旺角宴请我们这些重访驻地的战友。他是我们天长战友中唯一安家舟山的。他是驾驶兵。不管是演习间隙还是泥泞之后,他的车永远一尘不染。我敬畏事物的因果报应。如果当年我不那么执拗,继续给排长挤牙膏,韧他三四年,人生肯定会被改写。刘连忠后来给军长开车,车一样不染一尘。军长离休前,宁愿为他托人,转业至舟山财税局,不是没有道理的。刘连忠把40多人安排两张大桌,可见其心细情蜜。想让每个人靠的更近些吧。毕竟很多战友,35年来第一次重逢。
桌上摆满海鲜,数坛杨梅酒已经启封,相醉的时刻就要开始。然闫涛、周许忠还没有归来。看过老连队后,他们就去寻找一个女人了。我退伍之后,一位叫陈金武的战友,与一位当地姑娘,在六横岛演绎了一段生死之恋。部队禁止战士与驻地民女谈对象的,但规定能敌得过骚动的青春吗。他们的爱情从地下开始,闫涛、周许忠充当了不少回掩体。再隐蔽的事终将败露。爱情之花绽放在阳光下时,陈金武只有退伍了。我永远不懂爱情,她竟有那么大的魔力。当送兵首长把人和档案交还天长武装部时,陈金武连家都没回,立即折返了六横。姑娘被接来了,不久姑娘的父母也跟着北上。在天长农村,一家人和睦生息,喂鸡养狗,其乐融融。并以打年糕贴以家计。但年糕在天长不如本土的烀菜饭,重要的还是气候不适应吧,陈金武随她一家再回六横,并开始与一江西籍战友合办鞭炮厂。1985年5月,23岁的陈金武殁于厂房爆炸。姑娘当时身怀六甲。处理好丧事后,周许忠哭着说,给他留根血脉吧。我也永远不懂女人,她真能把母性的博大与爱发挥到极致。姑娘当年生了女儿。几十年来,独自一人与女儿生死相伴。如今女儿也结婚生子。她牵着小孙子的手,漫步在海边时,笑容竟是那样的仁慈与干净。我在想,在信仰缺失、道德沦丧、文化中毒、男女老少皆唯钱而亲的当下,还会有姑娘做出这样的事吗?我斟满一大杯的酒,我走近她的身旁。我说:我一米八〇的个子,在你面前也是矮小的;军装脱下30多年了,我还是给你敬个军礼吧!我把酒与泪一饮而尽。
陈金武没遇上小孩落水,无法成为英雄;没去老山前线流一滴血,无法成为烈士;也无法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把生命留给了六横、留给了大海、留给了我们最纯真的热情岁月!
有人提议告别六横前,拜谒陈金武墓。我说,算了吧。
让我们静静远离他的坟头
不要惊扰他 他正倾听大海
而我们 已无资格与大海面对
让我们在心里默默的祭奠吧
并一同祭奠我们逝去的青春与爱情
2016.5.20 舟山群岛
6.11亭城西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