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桥河一路西来,在龙南村东一个回眸,就悄然北上了。
冬天刚开始,村里一下子住进来许多男人,方圆七里八乡的壮劳力们都聚集到了这里。他们是来修水渠、筑堤坝的。人山人海的,插着许多旗子,红的黄的风里直飘,场面好恢弘。说法也好听,叫兴修水利。而我老家的人把这种做活称为出民工或挑方。出民工通常是男人的事,很少女人参加。可我姐不知怎么的也上了工地。大人们的确很苦的。他们挖土挑担、整石打夯。大冬天的光膊赤脚,身上还汗渍如霜。这些活计是县里安排公社组织的,每年冬天都有。以生产队为单位,包下一块土方,从河底挑上坝顶,而后用石磨砸打夯实。自立冬到大寒,整个冬天都要吃住工地。早晚稀粥咸菜,中午一餐干饭就着没有油的菜汤。因为是集体出工,隔上半月二十天的,也能吃上一顿肉,所谓一顿也就是一两公分见方的肉两块,外加一勺汤。那年,我十二三岁的样子,在公社上中学,往返学校就经过大人们的工地。我姐是被派来为男人们烧饭的,是生产队长点的将。生产队长的权利好大哦!那时我的理想就是长大了至少得干个生产队长。可以夹个锹在田埂上晃悠;可以把干塘里的大鱼分给自家;可以踢男社员的蛋;可以罚女社员的站;而挑大粪担稻把犁圩田这类苦营生是从来不沾的。淫威的很。我姐就就范了他的淫威:你一个“四类分子”家的丫头,不去兴修水利第一线,在家里浪荡什么!是不是还想让你爸游个街批个斗!等男人们都去了工地,队长就一个人溜回伙房,逗我姐说话。我姐很烦他。只要他一进灶房我姐就跑出门外,哪怕灶膛里还燃着火苗;而当他无趣离开时,我姐就会咬着牙在他身后骂:不得好死!牙齿咬的山响声音却像蚊子。那年,我姐十八岁。过大冬的那天傍晚,我放学路过工地,看见队长站在坝埂上,一手叉腰一手抽烟,夹着烟的手指挥这指挥那的。我就悄悄跑到姐姐的灶房。姐姐看到我笑的好灿烂啊。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姐姐真的好漂亮。姐姐把我朝锅仓里推:在后面等着。自己拿起小碗和一把勺子跑到外屋。外屋的大桌子上放了一个大脸盆,大脸盆上盖着高粱杆儿扎成的圆盖。姐姐掀开圆盖,是一盆烧好的肉。只见姐姐迅捷的舀上两块外加一勺汤,跑回灶房又瞬息盛上一铲子米饭压在了上面,递向我:快吃!我大概是在没到一分钟的时间内把它吃完的。我用衣袖擦过嘴并咂巴咂巴儿望着姐:啊,好香呀!我姐却愣在了我的面前。猛然,她像想起什么,拿起碗筷又跑向外屋,给我又搛回了一块肥肉。就是这块肥肉,我刚用牙齿刚碰上皮儿,队长来了。
前两块肥肉是我姐的份子,而这后一块肥肉,队长已许诺给他内侄了。队长内侄在工地挖的是松土,挑的是小畚箕,撒一泡尿能用去半个时辰,而且从不打夯。也没得哪个敢吱声的!队长下午在工地放过话了:小舅儿你今天表现不错,晚上多赏你一块肥肉。毛二蛋请假回家了,他妈的多出了两块!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上学放学一直绕着工地。因为一块肥肉,我姐被罚站了一夜,大冬天的还在屋外。但腊八节的早上,我姐却在路上拦住我:晚上烧肉了,你放学过来。
晚上,姐姐给我盛了一小碗的肉。我还战战兢兢呢,姐说:不用怕!吃!
我是当着队长和很多人的面,狠狠地把这一小碗肉吃完的。我丢下碗筷时,一向凶威的队长漏出了淫笑,龇着黄牙走向我。他先是用手在我的后脑勺摸了两摸,又把我的脸扭向他的脸看了一看,嘴里絮叨:嗯——不错不错——
春天来的时候,队长被撤职了。大人们叽咕我姐是和大队书记怎么了。我似乎能懂点什么的。心里祈祷,可千万别再碰上公社里的什么人了。
冬天又来的时候,我姐嫁到了离龙南村两百多公里的大山里。
再也没有回过川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