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龚鞍驹最近特别心烦,原因是第三方机构的民调显示,他们单位的满意度不是很高。
局长让他牵头找原因。他先是把民调的数据进行了分析,又到各个窗口单位去明察暗访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实质性问题。
有问题不怕,可怕的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龚鞍驹目前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甚至连发生问题的原因都没找着。所以他心烦。
后来,一个民警献策,让他开一场警民恳谈会,他认为这个办法不错。以前他们单位经常开,现在网络发达,人们有意见不当面提,全转到网络信箱里去了。有人认为再搞恳谈会意义不大,便逐年减少,特别是近两年,印象中都没开过恳谈会。
他决定再开一次警民恳谈会,恳谈面要广,社会各界都要有,男女老幼都要请。只有这样才能收集上来意见建议,将这些意见建议整改后,满意度才会上升。
满意度一是个单位工作好坏的“晴雨表”。近些年,上级老是拿满意度来考核基层单位。自然,龚鞍驹他们单位也非常重视满意度。
他找到社区干部佘曲,让他帮着邀请参加人员。佘曲是市人大代表,社会面交往宽,与各行各业的人员都熟悉。
恳谈会很快准备好了,地点选择在双桂湖边。那里被誉为城市接待厅,来往人员多,容易征集到方方面面的意见建议。
那天,龚鞍驹陪着局长在湖边的广场上围成一圈,倾听来自社会各界的意见建议。
会场气氛一开始是沉闷的,谁都想发言,但谁也不想先发言,因为他们吃不准公安局今天开这个警民恳谈会到底是什么目的。这种情况龚鞍驹早有预料。为此,他提前给几位参会人员进行了沟通,让他们先发言,来个抛砖引玉。
首先发言的是来自泰城中学的师晓璋,他是位副校长,分管安全工作,平时与派出所联系较多,发言自有见地。工作人员见他举手,将话筒送了过去。
“公安工作平时非常辛苦,也赢得老百姓的很多信赖和赞誉。”师晓璋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文质彬彬,气场十足,原本喧闹的会场见他发言,马上安静了下来。“但要说给公安工作提意见,我这儿没有。”会场“哄”地笑了起来。“不过,我倒有一个建议。”师晓璋没有理会大家的笑场,继续提着建议,“我建议公安机关在我们学校上下学的时候,尽量安排一些警车、警察来学校门口执勤,一来提高见警率,二来也增强学生和老师的安全感。”
龚鞍驹认为师晓璋这条建议提得不错,他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会后好逐一整改。
第二个发言的是国土局的一个所长,叫国图索,龚鞍驹认得他,以前也在永胜镇工作过。国图索提的意见是,现在一些农村家庭分户时要求他们出具房产证明,而那些家庭又没有两处房产,按规定是分不了户的,老百姓就认为公安和国土相互踢皮球,希望两家部门找个时间坐下来讨论一下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一位分管局领导在国图索发完言后要起身回应这个问题,却被局长拉住了,说是等到最后一起回应,免得群众误解公安局找借口,发言就不那么积极了。
会场气氛一旦活跃起来,发言就争先恐后了。龚鞍驹向局长看了看,发现他嘴角上扬,应该对这种效果是满意的。他知道局长不怕群众提意见,就怕群众不给公安提意见,然后“打肚皮官司”。其实这是一种不信任的表现,逐渐就会产生信任危机,对执政来说是很危险的。局长当然希望有人提意见建议,只要能提,然后整改就行了。
接下来提意见建议的有居委会的大妈,也有各行各业的的工作人员。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外资银行的副总,自我介绍叫殷航。龚鞍驹见他站起来时,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又说不上来。殷航的意见是,现在网上诈骗的很多,希望公安机关加大打击力度。
这条意见一提,会场仿佛被捅了马蜂窝似的,参会人员相互之间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讨论个没完。
龚鞍驹见状马上拿过话筒说了句,“大家安静,等下我们将对所有收集的意见建议进行回应,能当场整改的我们当场整改,不能当场整改的我们回去制定整改措施及时整改,不属我们事权范围的意见建议,我们也会抄送相关部门。”会场再次恢复了平静,恳谈会继续往下进行。
接下来发言的是一个叫姬伟的年轻人,自称来自监察机关,但他却提了一个跟工作没有联系的意见,“现在好多背街小巷都安装了监控镜头,无疑给我们增强了安全感。但那些私家车也都往安全的地方停,有的把消防通道都堵死了,如果发生火灾事故,消防车肯定进不去,建议公安机关对那些乱停乱放的车辆进行处罚。”这条意见同样引起了群众的共鸣,接下来好几个群众都是围绕这个问题来提意见,只是地点不同而已。龚鞍驹逐一记下了他们提到的地点。
最后一个发言的叫霍德楷,和龚鞍驹是朋友,平时有什么困惑,他都要找龚鞍驹帮着咨询解决。这次恳谈会龚鞍驹没想到他会来,更没想到他会发言。龚鞍驹拿眼看着霍德楷,意思是“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对我们还提什么意见?”
霍德楷好像没注意到龚鞍驹的眼神,抑或是确实有问题要讲,便没理会他,接过话筒就发言了,“本来我是没问题的,我跟你们公安局的人好多都是朋友。刚才我在直播你们的恳谈会,朋友圈的人都在点赞,说你们这个活动搞得好。不过也有朋友委托我借这个机会帮他们提个意见……”
局长用鼓励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霍德楷接着说,“我一个朋友是搞货运的,近期专门在给几家饲料厂运送原材料,但是验收的时间过长,其他货车就只好在饲料厂门外停靠等候,等的时候又占了公路,交警或是城管就要来罚款,弄得这些货车司机怨声载道。建议将饲料厂门口的那几条路上划几个专用停车位,这样你们也好管理。”
龚鞍驹记下了霍德楷的建议,抬眼看会场时,没有人再发言,又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快中午了。他拿过话筒说,“因为时间的原因,我们今天恳谈会的发言环节就暂时到这里,如果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到辖区派出所去反映,也可以打我们局长公开电话,或者是寄给我们局长公开邮箱,都行,我们一定整改。”龚鞍驹看了会场一眼,确认没有再发言的了,就安排相关警种部门的负责人对刚才收集的意见建议进行现场回应。
恳谈会很成功,收集了很多意见建议。龚鞍驹将这些意见建议整理后分发给相应的警种部门去整改,三个月后,又逐一登门或打电话进行回访,大家均表示满意。
第三方机构再次进行民调时,公安局的满意度大幅上升。局长对龚鞍驹的工作很是满意,他自己也很高兴。
这场恳谈会后,他和好几个人还结成了朋友。
2
当大多数人还处在新年的兴奋期时,龚鞍驹却愁上眉头。儿子今年是初三的最后一学期,准确地说,再有四个月时间就要中考了。儿子从小就在主城上学,成绩一直不上不下。本来龚鞍驹一开始不着急的,但听说今年的中考政策有了调整,只有一半的学生上普高,另一半学生只能上职高。虽然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龚鞍驹在征求儿子意见时,儿子是非普高不读。根据儿子平时的学习成绩,龚鞍驹认为儿子要考上普高不是很有把握,但如果在最后一学期加把劲,也不是没有可能。
儿子把碗一丢,又进了自己的房间,反手将门关上了。“臭小子,肯定又在耍手机。”龚鞍驹准备敲门叫儿子出来,却被妻子拦住了,“这是放寒假,让他去耍,也耍不了几天了。”
“成天就知道耍手机,马上就中考了,到时考不上普考,看你咋办!”龚鞍驹故意提高嗓门,朝着儿子的房门嚷嚷。
“考不上我也要读普高,到时候你自己想办法!”儿子突然打开门,闪出半个身子吼了一句,又“碰”地一声将门关上。龚鞍驹气得牙痒,冲到门边就要揍儿子,却被妻子死死拽住,“还在过年哈,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龚鞍驹强按怒气,转身摔门上街了。街上行人较少,他看了下时间,还不到中午1点,这个时候,好多人还在吃饭。他和妻子本来今天中午是要去给一位长辈拜年的,但长辈说出去旅游了,这个每年固定不变的计划便泡了汤。不能去拜年,就在家守儿子学习,但儿子似乎对学习不上心,对手机倒是亲热得很。龚鞍驹强忍了一上午,硬是没憋住,饭前说了儿子两句。儿子爱搭不理,几口将饭扒拉完,碗一丢又钻进了屋子里。
那道门,成了龚鞍驹和儿子的楚河汉界。龚鞍驹从小培养儿子讲民主,儿子就抓住他这个理念,说卧室是他的私人空间,父母要尊重他的个人隐私,不能随便乱闯。在民主面前,龚鞍驹束手无策,只能等到儿子去上学或是出去了,他和妻子才能进到儿子的卧室,小心地察看着,还不能留下蛛丝马迹。每次这样,龚鞍驹都要在心里恨恨地骂几句,“兔崽子,老子干公安几十年了,进你个屋还要偷偷摸摸的。”妻子却小声地催促他,“快点,快点,儿子快回来了。”
“老龚,上哪儿去?”就在龚鞍驹暗自生气的时候,迎面走来了师晓璋。
“在街上转转,你去哪里?”龚鞍驹回过神来,向师晓璋打招呼。
“我去前面亲戚家拜年,吃午饭。”
“那你赶紧去,这个时候都快吃完了哟。”两人握过手,师晓璋加快脚步往前赶,刚走两步,就被龚鞍驹叫住了,“你吃完饭,我们去喝茶。”师晓璋转头答应,脚却没停下。
龚鞍驹见他答应了,就给霍德楷打电话,约他出来喝茶。霍德楷说要喝茶就去他办公室喝。龚鞍驹知道霍德楷办公室有喝茶的茶具,也有好茶,便沿着街边慢慢地向他办公室走去,也好等师晓璋吃完饭一块儿去。
走着走着,就见街边围着一堆人,龚鞍驹一看就知道,是一帮人在下象棋。下象棋的是两个老头,两人他都认识,一个是他们局里退休的,一个是妻子同事的父亲。妻子的同事利用业余时间开了一个餐馆,一开始门庭冷清,老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后来想了一个办法,在餐馆的门口支起一张小桌子,两只凳子,桌上摆一副象棋。象棋摆放在那里,谁都可以来杀一盘,也不赌输赢,凭的就是爱好。象棋一摆上,街上过往的行人都要瞅一眼,有空闲的就坐下来杀一盘。有兴趣没空的也要停下脚看上几步,甚至帮着支几招,直到一个“卧槽马”将对方的帅将死在棋盘上才开心快活,仿佛自己打了胜仗一般。
龚鞍驹觉得自己就是棋盘上的“帅”,快要被儿子将死了。又看了几盘,师晓璋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他告诉师晓璋在下象棋这儿等。
不一会儿,师晓璋就过来了。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霍德楷的办公室。
霍德楷的办公室在公司的二楼,约200个平方,一个巨大的老板桌摆放在中间,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办公桌后边是一张老板椅,老板椅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副字,写的是“厚德载物”。
字是师晓璋写了专门送给霍德楷的。师晓璋的字写得好,但是不出名。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平时很少去参加比赛、展览什么的,属于自娱自乐型。霍德楷在社会上混了很多年,文人雅士给他题了不少字,但他都堆在办公室的角落,只有师晓璋写的这一幅,他看着遂心意,找人裱了挂在墙上。
殷航他们问过他为什么要挂这一幅,霍德楷说这一幅写得最好。龚鞍驹知道,这一幅不仅字好,寓意也好,而且里面的“德”字和他的名字契合,所以他更喜欢。去他办公室的次数多了,大家也都懂了。
老板桌右前方靠窗户位置摆了一个茶桌,是红木做的,几把配套的椅子摆在周围。霍德楷已经坐在茶桌边上,茶壶里的水刚好滚开。师晓璋和龚鞍驹各自在茶桌边上找了位置坐下。
“喝点红茶吧。”霍德楷像在征求意见,又好像没有征求意见,自顾着从旁边的茶架上取下一盘普洱茶,用茶刀撬了块放进紫砂壶里,又倒入滚烫的开水。第一遍的水用来洗了杯子,然后倒在茶宠上。茶宠是只蟾蜍,口含金币,端坐在茶桌上,开水从头淋下,蟾蜍变成金黄色。第二遍的茶水红亮发紫,霍德楷将茶水倒进两人面前的杯子。
这时,龚鞍驹竟然觉得有些口渴,他想迫不及待地端起茶杯喝一口,但又怕烫,只好让茶香在鼻子前慢慢地氤氲,再慢慢地吸入那股香气,然后才浅浅地喝上一口。茶水丝滑醇香,像一粒香丹在口腔慢慢打开,在口腔中停留了短暂时间后,再慢慢吞下,顺着喉咙,缓缓地流进了胃里,暖暖的感觉很舒服地慢慢从他胃里向周身传递开来。
“听我儿子说,你儿子必须读普高?”霍德楷边给龚鞍驹倒水边问。霍德楷儿子比龚鞍驹的儿子大一岁,因了大人的缘故,两家的儿子从小就是玩伴,两人平时也在手机上讨论学习的事,所以霍得楷知道一些两个小孩儿学习上的事。
“就怕他考不上。”龚鞍驹又呷了一杯茶。
“他平时成绩咋样?”师晓璋端起茶杯问。
“不稳定,所以不敢打包票能考上普高。”
“我倒有个建议。”师晓璋将茶杯放下,“你不如将他的学籍转回来,自己每天看紧点,没准能将成绩提上去。”
“我天天看得再紧,他也是这个样子,现在我俩一说话就呛起的。”龚鞍驹沉重地放下杯子。
“他这个年龄很正常,逆反期,让着他点,好好沟通。”霍德楷边倒茶边说,“以前我儿子也是这样,后来自然就好了,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如果这样能提升他的成绩,倒也不错,我晚上回去和他沟通一下。”
“我让我儿子也给他说一下,同龄人交流起来要比我们顺畅得多,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代沟了。”
这时,龚鞍驹莫名地想起了儿子卧室那道门,忽而又想起了街边的那盘象棋,他放下茶杯,像放下了一颗棋子,心中定下了将儿子转学回来的决心。
3
开学时,龚鞍驹终于将儿子的学籍转了回来。一开始他还担心儿子不能融入新的班级,没想到第一个周末回来,儿子就“吧吧”地给他说个不停,说英语老师如何漂亮、语文老师如何风趣、数学老师如何严格、政治老师如何渊博。说得龚鞍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定了定眼,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朝厨房里的妻子喊了一句,“坏了,儿子的脑袋被烧坏了。”妻子闻声赶紧从厨房跑出来,在围裙上擦擦手,也在儿子的额头上摸了摸,“没发烧呀。”引得父子俩哈哈大笑,妻子方知上当。
晚上,龚鞍驹跟妻子说,“儿子怎么一下就像变了个样似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平时陪伴他少了。”妻子放下手机,“你想呀,儿子从小就离开我们到主城上学,我们也只是周末去陪一下,有时工作忙起来,要一两个月才能见一面,哪有时间陪伴他呀,时间久了,都有些生疏了。这次转学回来,不管是距离上还是心理上都觉得近了,所以呀,儿子愿意和你说话了。”
龚鞍驹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那晚,他睡得很踏实,而且做了个梦。梦里,他和儿子在街边下象棋,儿子想用“卧槽马”来将他,他早有防范,提前避开,最终两人下成和棋。
又是一个周末,儿子放学回家仍旧“吧吧”个没完。龚鞍驹耐心地听他说,很快,他从儿子的“吧吧”中捕捉到一条信息。儿子说,他们班有一个女生,父亲开出租车被杀害了,家里很困难,她都不想上学了。他再问,儿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星期一上午,龚鞍驹专门到刑侦支队了解了一下,在15年前永胜镇确实有一个出租车司机被抢劫遇害,案子一直未破,司机的妻子当时生下一个女儿后就改嫁了,司机的父亲近几年一直在上访。他又去了信访科,信访科的同志介绍说,司机的父亲年年上访,要求破案,但在过去那个年代科技侦察手段缺乏,案子至今未破。现在老人岁数越来越大,希望破案的愿望愈加强烈。
后来龚鞍驹要忙着去开会,就先了解了个大概。心想等儿子周末放学回来,再核实一下那个女生和自己了解的情况是不是同一个人。
转眼又是一个周末,儿子从学校回来,继续“吧吧”着学校的事情。龚鞍驹记着那个女生的事,就问儿子。儿子却说,这一周,女生没来读书,具体什么原因,他也不知道。
那个周末,龚鞍驹心里一直惦记着女生的事。这成了他的一个心事,像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极不舒服,他想要尽快搬掉这块石头。
星期天的上午,天空飘起了麻麻雨,使得他的心情更不爽,他决定出去透口气。这时,霍德楷打来电话约他去喝茶,他提议出去转转。两人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瞎逛,龚鞍驹心中有事,突然就说去永胜镇看看。霍德楷反正是闲着,听说是回永胜镇,自然同意。
永胜镇地处山区,离城区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到了永胜镇后,龚鞍驹让霍德楷继续往山里开,说是要到一个老信访户家去看看。
龚鞍驹以前在永胜镇工作的时候,曾经去慰问过那个司机的父亲,后来换了工作岗位,再没去过。
要去信访户家里,必然得经过一条很长的土公路。土公路湿滑泥泞,到处是泥坑。好在霍德楷的路虎越野性能较好,不致于趴窝,但仍把两人抖得脚粑手软。龚鞍驹开玩笑说,“还不如走路舒服。”
霍德楷就说,“那你下去走吧。”
龚鞍驹打开车门,看了看泥泞的路面,又将车门关上了。霍德楷就戏谑他,“你现在官僚了,一点儿也不接地气。”
龚鞍驹就反讥他,“你不官僚,你接地气,那你下去走路,我来开车。”
就这样又走了半小时左右,龚鞍驹让霍德楷将车停在路边的一家矮房前。见来了生人,一只土狗冲了出来,朝他们狂吠。听到狗叫声,一个跟儿子差不多高、穿校服的女生出来将狗撵开。
龚鞍驹便问女生,“这是柳权家吗?”
女生点头答是。见此,龚鞍驹便肯定了这个女生是儿子的同学,距上次来这个家时,差不多十年左右了。那时,女生还是个5岁左右的小孩儿。
“柳权是你爷爷吧?”龚鞍驹又问,“他在家吗?”
“他病了,躺床上的。”
“我们专门来看看他。”说着,龚鞍驹让女生把自己和霍德楷带进了屋内。屋内昏暗潮湿,靠里墙的一张床上躺着柳权,听到人声,他勉强支撑着要爬起来。龚鞍驹赶紧让他继续躺下。柳权没有认出龚鞍驹来,龚鞍驹也没介绍自己是谁。因为案子没破,柳权对公安局一直有成见。
“你孙女是在一中上初中吧?”他向柳权问起了女生的情况,但没说儿子是女生的同学,他怕女生尴尬。
“是呀,上星期因为我生病了,她就没去上学,老师还打电话来问了的。”柳权有气无力地答着,“下一周,她姑姑要回来照看我,她就可以去上学了。”
听到这里,龚鞍驹明白了儿子说的女生没去上学的原因。他没再多问,又在几间矮屋里大致转了一下,在堂屋里看到了一个老婆婆的遗像,应该是柳权去世的妻子。他记得十年前自己来慰问时,柳权妻子的身体就不好,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世了。世事真是变化无常。他不禁有些感伤。
离开时,他掏出500元钱要给那个女生,女生硬是不要,“爷爷说了的,不能随便收别人的钱。”龚鞍驹不禁心生佩服,觉得女生虽家庭贫寒,但心地纯真、善良。
霍德楷看见屋檐下堆满了红薯,就问女生,“红薯怎么卖?”
女生答,“没卖过,不知道。”
龚鞍驹问他买红薯做什么?霍德楷说,打红薯粉或者给饭堂做菜都可以。龚鞍驹仍在疑惑时,霍德楷给他使了个眼色,他马上明白过来了,配合道,“你们这个红薯不错,纯天然绿色食品,在城里买不到,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卖点给我们吧?”
女孩没有拒绝,找了两个编织袋,两人随便捡些红薯装进口袋,霍德楷掏出500元钱给女生,“我也不知道价钱,就先给你500元,如果少了,下次来补上。”女生接过钱,进屋去问爷爷,两人开着车赶紧离去。
再上班时,龚鞍驹将女生的情况向局长作了汇报,提出了帮扶女生的想法。局长肯定了他的想法,在他的想法上还升华了一下,“不如,我们全局搞个捐资助学活动,倡导全局民警都来参与,众人拾柴火焰高嘛,而且可以形成长效机制。”
龚鞍驹觉得局长目光长远,很快向全局发了倡议书。全局民警纷纷响应,短短两天,就收到捐款5万余元。局长安排龚鞍驹让派出所在各自辖区内收集困难学生,派出所很快上报了5个。经过审核,5名学生完全符合帮扶标准。拿到名单时,龚鞍驹看了一下,那个女生也在内。
接下来,公安局跟每个学生都签定了帮扶协议,按月资助每个学生600元生活费,一直到考上大学为止。
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几个周末,每次儿子回家都要“吧吧”地说学校的事。龚鞍驹特别留意那个女生的情况,他从儿子的“吧吧”中,断续了解到女生的姑姑将柳权接走了,女生最近开始住校。他想,应该是局里的捐资助学发挥作用了。
4
最近,龚鞍驹又开始忙碌了。春节期间,岳母看上了湖边的一套房子,有事没事便在他们面前说,那里的环境是如何如何地好。龚鞍驹猜测,岳母是想换新房了。
龚鞍驹的妻子是独生女,岳父岳母平时都是顾着他们的,甚至他的儿子,也是老人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对岳父母,龚鞍驹除了敬重,还有感激。
见岳母动了换房子的心思,龚鞍驹就留了意。一个周末,他找了个时间到岳母说的那个湖边小区看了一下。小区紧邻湖边,周边环境不错,配套设施也很成熟。他来到售房部,售楼小姐又带他到楼内去实地看了一下,现场看的效果更是不同,不知不觉中,他也喜欢上了这个小区。售楼小姐趁热打铁,让他交了2万元订金。
龚鞍驹平时身上没有私房钱,在家花钱都是报帐制。但他身上随时带有一张信用卡,以备不时之需。他刷信用卡交了订金。
回到家后,他跟妻子说起买房交了订金的事。妻子很是不解,拉着他躲进卧室狠劲地问他,“你也太冲动了,咱们这房子才买多久,按揭都还没还完,你又去买,你哪有闲钱?”
龚鞍驹极力辩解,“我这是帮他们老人买来改善住房的,你看他们在那个小区也住了几十年了,又没电梯,年纪大了,爬楼越来越恼火。”
“虽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我们没钱是个现实问题,你不可能让我们去偷,去抢噻?要么你去贪污、受贿?”
“我没有那个本事。”龚鞍驹知道跟妻子说不出个解决办法来,开门出去了。龚鞍驹在家就是这样,只要气氛紧张,他就要出门,美其名曰“透气”,实则不想把事情闹僵。
日子一天一天临近,再有一周时间,就要签合同了。签合同时要么交首付30万元,要么放弃,那2万元订金就要打水漂。妻子让他放弃算了,他心有不甘。
这时,岳父过来给他们送新鲜蔬菜,见他心绪不宁,便问他有什么事,他忍住没说,倒是儿子口快,“爸爸在湖边订了套房子,没钱交首付,订金眼看要打水漂了。”
龚鞍驹连忙制止,又向岳父解释道,“是订了一套,想给你们二老改善住房的,正在想办法筹钱。”
“你们也是,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岳父有些生气。
龚鞍驹两口子相互看了看,妻子说,“爸,你看我们都多大的人了。”
“多大?再大也是我的儿女。”岳父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晚上,岳母打来电话,是妻子接的电话。挂完电话,妻子过来给龚鞍驹说,“爸妈把他们养老的钱凑了凑,一共有20万,明天转过来。”
“那怎么行?”龚鞍驹有些发急,“这可是他们养老的钱,万一他们突然发生了要用钱的事情,咋办?”
“你这会儿着急了,谁让你当时那么冲动,又舍不得那2万订金。”妻子在客厅转了一圈继续说道,“要不你去找你的朋友借点?”
“找谁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愿意张口向别人借钱。”的确,龚鞍驹平素最不愿欠人情,他帮了别人,倒觉得是理所应当,别人要是帮了他,他就会觉得欠了人情,非要还回去不可。“再说了,这年头,谁愿意把钱借给别人,俗话说,借钱时是亲人,还钱时是仇人。”
第二天,岳父果然转过来20万。妻子也将所有的家底清理了一遍,扔给他几张存条和银行卡,“这里一共有5万,加上利息,大概有5.5万吧,我也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你自己去想办法,实在不行,你把我和儿子卖了吧。”
“人家买了你,还得花钱养,没人要。”龚鞍驹知道妻子一半是气话一半是开玩笑,也接着她的话开上了玩笑。
玩笑归玩笑,但现实还是要面对,紧接着的现实就是交首付。签合同那天,龚鞍驹还是向霍德楷张口了,说马上签合同,还差3万元缺口,看能不能从他那里短期周转一下。霍德楷没有多问,让他把账号发过去。很快,3万元到帐。
合同顺利地签了,但他知道霍德楷虽然是做生意的,平时也需要资金周转,手上多一分资金那灵活度就肯定多一分。他时刻都想着如何尽快还上霍德楷的钱。
有一天下班后,他在街上碰到了殷航,突然想到了还钱的事,便问殷航,“在银行抵压贷款要些什么条件呢?”
殷航长期从事银行工作,对抵压贷款的业务非常熟悉,张口就答,“你是要在我们银行还是别的银行做抵压贷款?”
“我的朋友圈里面就只有你是做金融的,其他的谁还懂?”
“你知道,我们是外资银行,做抵压贷款,手续非常多,程序也很复杂,国内的银行相对要简单些。而且我们一般也不发展这个业务。”殷航看了看龚鞍驹,“你需要多少钱?”
“也就几万块钱,到年底的时候,我就可以还上。”龚鞍驹心里盘算着,年底时,自己两口子的年终奖有几万块,加上平时的工资,还上霍德楷的那3万元和信用卡里的2万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你需要的也不是很多,我倒有个建议。”殷航欲言又止,看到龚鞍驹询问的眼神,便又说道,“我来给你想办法筹钱,但你也要按照银行抵压的手续办,利息照样按银行一样的给。你看行不?”
龚鞍驹没办法说不行。回到家里,他给妻子商量了一下,觉得可行,便按照银行抵压贷款的办法准备了相应手续交给殷航。第二天,殷航就给他的帐号转来了5万元。龚鞍驹取出钱,立马给霍德楷转去3万,又还了信用卡2万。
霍德楷连说不用这么急,又问他这么短时间去哪里筹到了钱?龚鞍驹给他说了殷航帮忙的事。霍德楷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一辈子稳妥,虽然是帮忙,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半年后,龚鞍驹让妻子将住房公积金取了出来,加上平时的工资,凑足了5万,提前还了殷航的借款。
5
刚处理完一件工作,龚鞍驹接到师晓璋的电话,说霍德楷两口子在民政局正闹离婚。龚鞍驹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师晓璋告诉他,自己过路时,见到民政局外面围了一圈人,他也去看热闹,结果发现是霍德楷两口子正闹离婚,所以赶紧打电话过来,让龚鞍驹也去劝。
龚鞍驹不敢怠慢,一边打电话给霍德楷,一边开车往民政局赶。他在电话中给霍德楷说,“莫冲动,莫冲动哈,千万不要签字,等到起,我马上赶过来。”电话中霍德楷的老婆又哭又骂,大意是今天非得把婚离了,省得自己挡了他的道。
好在民政局离公安局不远,他很快就赶了过去。围观的人已经散了些,霍德楷坐在街沿上,耷拉着脑袋。他老婆站在面前,仍然喋喋不休的在念叨着,但声音明显地小了很多,也许是吵累了。
师晓璋这时从办证大厅里出来,见到龚鞍驹就说,“我已经给民政局的同志打招呼了,说他们这是家庭小矛盾,经常性的,先不给他俩办证。”
“又是怎么了?”龚鞍驹问霍德楷。
“你问她。”霍德楷指向老婆。
“问我,你自己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霍德楷老婆见有人搭理自己,气势一下又上来了,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龚鞍驹认为这个时候双方应该冷静,而不是一个钉子一个眼的相互指责。况且这么多人在看热闹,这样的环境和氛围再呆下去肯定不妥,便把霍德楷拉上了自己的车,又让霍德楷老婆先回去,等气消了再说。师晓璋要忙着回去开会,没再跟着了。
龚鞍驹将霍德楷拉到湖边的“清箬小筑”茶馆里坐下,点了两杯绿茶,便问他今天是怎么回事。
“死婆娘这两天发神经,不晓得听哪个在说,我跟一个女客户有一腿,她又没得直接证据,天天就来盘问我,弄得老子心烦,干脆离了算了。”霍德楷已经被闹得口干舌燥,捧起茶杯就喝,然后开始了他的倾诉。此时,龚鞍驹像个心理咨询师一样,静静地听他说,“你晓得,我们做生意的,成天都在外头跑,不可能只接触男客户噻。我做的是生意,又不是出家当和尚,哪里还分男女吗?我们朋友这么多年,你最了解我噻。你说,我是不是那种见了女人都走不动道?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龚鞍驹忙点头说,“你虽然不是,但也不是那种只吃素的人。”
“我起码还是有原则,有品味的人,死婆娘说的那个女客户,我啷个可能跟她有一腿嘛。”
“做没做坏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龚鞍驹既没否定,也没肯定。对于别人的男女关系,他又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人家到底有没有。况且这种事,也不可能像办刑事案件那样动用侦察手段,那岂不是知法犯法吗?
“连你都不相信我,我这下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霍德楷有些激动。
“用得着这么激动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找个机会我再向你老婆了解一下就清楚了。”
“这个事情你要抓紧,你晓得我老婆的德性,弄不好她会拿刀砍死我的,到时候出人命你要负责哈。”霍德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心情似乎轻松了点。
中午,两人就在茶楼里吃了点心。霍德楷暂时不敢回家,说要去永胜镇考察土地流转的项目,借口外出了。
晚上,龚鞍驹给老婆说了霍德楷两口子闹离婚的事,老婆说,“他们两口子不晓得闹了多少次了,都已经成了常态化。平时都是他老婆拿刀吓唬吓唬就收场了,不过这次闹这么凶,还是第一次,我明天去帮你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早上,龚鞍驹老婆在电话中约了霍德楷老婆逛商场。两人从西门逛到东门,又从东门逛到南门,腿都走酸了,最后到戴斯酒店开了钟点房休息了一下,事情也总算搞明白了。
晚上,龚鞍驹老婆说,“这纯粹是一场误会。”
“怎么个误会?”
“前几天霍德楷一个外省的女客户来考察,霍德楷觉得这个女客户平时做生意还耿直,又见她是从外省过来的,在礼节上便多殷勤了些,陪完吃饭又陪洗脚,最后,女客户酒劲上头,回不了酒店,霍德楷只好把女客户送回戴斯酒店,自己才离开。”
“这很正常,没失礼数。”龚鞍驹认真的听着老婆讲,不时插着话。
“从礼数上是正常,但从男女有别上讲存在瑕疵。”
“怎么个瑕疵?”
“别打岔。”老婆认为他听得不专注,批评了他后又接着讲,“这不,遇见了好事者。”老婆以为龚鞍驹又要打岔,停了嘴等着。龚鞍驹却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老婆的眼睛,意思就是让她快说。“霍德楷把女客户送进酒店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他老婆的一个闺蜜。你知道,现在的闺蜜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
“噗嗤。”龚鞍驹没忍住笑,老婆白了他一眼,他赶紧收住笑。
老婆又继续讲,“前不久,主城还发生了一起闺蜜打抱不平被杀害的案例,你还记得吧?”龚鞍驹配合地点点头,表示记得。老婆接着又讲,“霍德楷老婆的闺蜜见他送了个女的进客房,赶紧躲在旁边拿手机照了相,然后把照片马上发给了他老婆。在人证物证都齐全的情况下,霍德楷是百口莫辩了。”说到这里,老婆意味深长地看了龚鞍驹一眼。
“莫须有!”龚鞍驹心里暗想,但还是没插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老婆接着讲。
“你知道霍德楷老婆是火炮性子噻,看到这个照片,还不得把他杀了?还好霍德楷那晚也喝麻了,送完女客户后,他看时间太晚,就回办公室睡了一晚,也算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他老婆当晚就约上闺蜜跑到戴斯酒店准备捉奸,结果酒店没让她进,这更增加了她的疑心,所以第二天找到霍德楷大吵大闹,甚至要离婚。”
“后来呢?”龚鞍驹见老婆说得差不多了,趁她喝水的时机,赶紧问了一句。
“我们上午不是去酒店了吗?我就找到酒店的熟人,带她看了看监控,发现霍德楷送女客户进房间总共不到两分钟就出来了。两分钟,能办那事吗?她这才相信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总算原谅了他。”
“那婚还离吗?”
“还离个屁呀,他老婆今天下午已经出门了,说是去找霍德楷,约起一块出去旅游。”
“他两口子是趁机去度蜜月哟。”龚鞍驹马上给霍德楷发了条微信过去,“刀已入鞘?”
过了好一会儿,霍德楷发来一张两人在天涯海角的合影。
龚鞍驹给他点了赞。
6
吃罢午饭,龚鞍驹躺在沙发上休息,这周难得清闲,工作上没有什么事来找他。他一边歪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一边刷着手机。
这时,国图索打来电话,问他在干什么,说有事商量。自上次拆错房屋后,国所索好久没跟他联系了。凭直觉,他觉得国图索找自己可能有什么事,但又不好在电话中问他,只问了他在哪里见面。国图索说,那就双桂湖吧。
很快,他开车到了双桂湖,国图索已经在湖边等着了。天阴沉着,有些闷热,湖面连一只野鸭子也没有。倒是步道上已经来了很多人,走路都得小心避开,说事情也不是很方便,龚鞍驹就提议往湖的另一边走。另一边是离开城区的方向,散步的人较少,他俩边走边聊。
国图索告诉龚鞍驹,“那次拆错房屋后,我们单位上并没说我有什么问题,只是提醒我以后工作要认真细致。谁知在前段时间市委巡视的时候,有人将这个问题反映到巡视组。巡视组接到情况反映后,让我就此事向组织作说明。你帮我拿个主意,这个‘说明’来怎么说明?”
听他这么一说,龚鞍驹想起来了。大约在半年前的一天下午,龚鞍驹接到国图索打来的电话,电话很急,称要当面说。
很快,国图索开车来到龚鞍驹的单位。他在单位的院坝里见到了国图索,国图索让他上车说话。
国图索告诉龚鞍驹,上午在拆迁的时候发生了一起失误,将一起没有签字的房屋拆除了,那家房东正从广东赶回来。国图索咽了一口唾沫,盯着龚鞍驹说,“我打听过了,那家人是你的表姐,你要帮哥哥这个忙。”
“没问题,你说怎么帮?”龚鞍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暂时也没想好,要不我们先去现场看看?”国图索征求意见似地问。龚鞍驹给局长请了假,跟着国图索去了现场。
春节期间,龚鞍驹在给表姐拜年时,曾听说她们那里要拆迁。他那时还动员她们,“拆了是好事,反正你们将来也不会住在这里,至于你们的后人,更不会住在这里。再说了,政府现在已经确定你们这里要搞开发,那已是规划中的事,如果仅凭你们一家不拆,那不是影响整个大局吗?”
在他的劝说下,表姐一家也愿意拆迁。正准备签拆迁协议的时候,工厂那边催工催得紧,她们就走了,说等今年冬天回来签协议。
很快就到了表姐她们那个村。记忆中熟悉的院落已经成了断壁残垣,表姐家以前的二层小楼被夷为平地,散落的砖瓦块到处都是。站在院坝边,国图索问,“兄弟,你帮我想个办法,怎么来处理?”
“这……”龚鞍驹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好在他有几十年公安工作经验,便宽慰国图索说,“拆就拆了,也不可能重新盖上,等表姐她们回来,我再劝劝她们。”
“你一定要帮哥哥这个帮。”国图索似乎松了一口气,“你放心,我们肯定给她最大幅度的补偿,反正错就错了,我们按照政策来给她争取。”
“你们怎么就拆错了呢?事前没有核对吗?”龚鞍驹突然疑心是国图索他们工作组故意拆错的。
“我们之前都是核对好了再拆,拆到这家的时候,我在政府开会,施工队打电话问我,因为这几天都在上面拆,我以为施工队已经熟悉了,也没有过细地分辨,便同意他们拆,哪知拆完了的时候,你表姐夫家的亲戚从地里干活回来才发现我们拆错了。”国图索极力辩解,“不过,好在他们拆之前都是把屋里的家什搬出来了,否则,更不好处理。”
两人没再多说,国图索又开车将龚鞍驹送了回去,临走之际,再三拜托他要帮到这个忙。整个下午,龚鞍驹就在想如何跟表姐来说这个事,既要帮到国图索这个忙,又不让表姐吃亏。
晚上的时候,表姐两口子乘飞机赶了回来,先见了龚鞍驹。他将整个情况给表姐她们讲了,表姐气大,要去政府闹,说这是强拆,还说要去市政府、北京上访,实在不行,就在网上炒作。
龚鞍驹先是让她发泄,见差不多了才说,“反正房子已经被拆了,而且你们当初也是准备要拆的,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如果你们愿意,我来给他们做工作,让他们补签一个拆迁协议。那边也答应了,既然已经拆除了,他们愿意在政策范围内按最高的幅度来补偿。”
听他这么一说,表姐也知道龚鞍驹不是在诓她,便说,“那等明天看了他们的协议再说吧。”
当晚,龚鞍驹将表姐两口子安排住进了戴斯酒店,马上又给国图索回电话,让他们连夜准备拆迁协议。国图索再次表示,一定在政策范围内争取最高幅度补偿。
表姐两口子本是通情达理之人,见有人帮着说话,实际补偿也没吃亏,便补签了协议,一次失误就此得到圆满弥补。
“你这不是一个工作失误吗?况且已经弥补好了。”龚鞍驹似乎也有些想不明白,“我表姐那边就这事也没再追究呀,你们的补偿也已经兑现了,还要说明什么呢?”
“就是呀,我也没经历过,心里没底,不会是组织上要处分我吧?”国图索说到处分,脸色凝重,他曾经受过一次处分,所以谈虎色变。
“要不我们把姬伟叫出来,问问他,也许他应该知道怎么来说明。”龚鞍驹掏出电话就给姬伟打了过去,刚好他也在双桂湖散步,只是在另一个方向。约摸半小时后,姬伟走了过来,两人把作“说明”的事向他讲了。
“这个事情我以前听你们讲过,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姬伟也是有点奇怪。他到监察局参加工作不久,有些情况还不太熟。
“他这个事应该过去了吧?”龚鞍驹顺着姬伟的话反问了一下。
“就是,已经处理好了,不信你可以问老龚,他表姐将拆迁合同也签了,我们补偿也兑现了,根本没留下后遗症。”国图索急着强调,像面对主审法官的提审一样,“要不你帮着去问问?”
“这不好问的,违反工作纪律。”龚鞍驹跟姬伟说,也像在对国图索说。
“是呀,我们也有规定,不打听案情,不帮忙说情。”姬伟强调着。
“不用你去问,也不用你去说情。”国图索自我解嘲地说,“你们帮我把个关,看这个‘说明’如何来说明。”
“你只要实事求是,按着他们的要求来回复就行,也不需要说大话、空话,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人家也不会刁难你的。”姬伟按着他的理解说。
“我想也是,人家就是按程序要求做个说明,并不是要怎么着你,你也别太紧张。”龚鞍驹也顺势宽慰他,“弄得人家都有点杯弓蛇影了。”
“你们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没啥事,等上班了,我把相关的资料清理一下,认真回复就行。”国图索心情一下子轻松很多。
这时双桂湖上已经云开日散,阳光洒满湖面,微风吹着柔柔的波浪一粼粼地涌向湖边的荷叶。“走,我们喝茶去。”
说时,三人已经来到湖边的“清箬小筑”茶馆,每人点了一杯龙井。龙井如豆香,与湖面飘来的阵阵荷香糅杂一起,令人沉醉。
7
一条公路将几座山丘连活了,最高的一座山顶上建了一座亭子,取名“都梁亭”。亭内呈六边形,每边安装一张条椅。亭中摆了一张简易茶台,茶台边上放了几只独凳。霍德楷坐在茶台边上,自斟自饮。
不大一会儿,龚鞍驹和佘曲就从公路底下慢慢走了上来。两人走得很慢,不时淹没在拐弯处的高粱地里。霍德楷接了电话,从茶台边上站起,走到亭子边上,大声地向他俩喊,“快点上来,我已经将茶烧好了。”
听到喊声,两人抬起头,手搭凉棚向上望去,霍德楷正朝他俩招手,两人遂加快脚步朝上走。
“你把车停到路中间干啥?害得我们车也开不上来。”一到亭子,龚鞍驹就朝霍德楷嚷嚷,“这么热的天,你看把我们背都汗湿了。”龚鞍驹边说边取下凉帽当扇子扇。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霍德楷笑嘻嘻地假装赔不是,一边给两人递上茶水,“我也是想图清静,不想人来打扰。”
“吔,你还喝点老荫茶。”佘曲喝了一口茶后说道。
“哟,霍总,换口味了吗?”龚鞍驹闻声端起杯子仔细看了一下,又送到鼻子前闻了闻,才浅浅地喝了一口,“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接地气。”
“我这一片高粱马上就要收割了,你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个季节收高粱好热,不弄点老荫茶来喝,怎么能解渴,万一中暑了咋办?”霍德楷给每人的杯子中都续了茶水,又给自己杯子里倒上,站起来走到亭子边,两人也跟到亭子边上。亭边凉风徐徐,加上刚喝了老荫茶,暑热立马降了下来。
“霍总,还是你会搞。”佘曲说,“春天看菜花,秋天收高粱,搞得好!”
“好啥子哟,都是搞起好耍的。”霍德楷返身将茶杯放在茶台上,“没得你们的帮衬,哪搞得起来哟。”
“谦虚了哈。干工作靠热情,干事业凭情怀。你是有大情怀的人,啷个搞不起来哟。”佘曲也放下茶杯,“你不可能没得情怀了噻?”
“说啥子情怀哟。”霍德楷看了一眼龚鞍驹,“还不是受你们的熏陶。”
“哦,怎么还有我们的功劳?”龚鞍驹一脸茫然。
“自从那次我俩去看了柳权后,我回来就萌生了一个想法……”霍德楷点了一支烟,一口轻烟从嘴里吐出,飘过眼前,“看,那就是柳权家,这个山头还是他家的承包地呢……”
霍德楷讲,从柳权家里回来后,他被深深地触动了,没想到现在农村还有这么困难的家庭。现在虽然是脱贫了,但离富裕还有不小的差距。特别是那些自然条件差的山区家庭,本身经济条件就不好,如果碰上个大灾大病,很容易返贫。屈指一算,他从永胜镇出来差不多20年了,那时他还是毛头小伙子,经过这些年的奋斗,总算有了一点原始积累。本来他想去主城发展的,见到柳权后,他改变了想法。
他找到国图索,了解了土地流转方面的政策,又找到佘曲,决定在他们村做土地流转。对于流转土地,并不是新鲜事,近些年很多地方都在倡导,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所以在流转的时候,更多的农民是看到了失败的教训。见霍德楷来流转土地,村民大都持半信半疑的态度,有的根本就不相信,说他不过是来骗政府补贴的。佘曲就带着霍德楷一家家地走访,走到柳权家的时候,柳权也不相信,大骂着赶他们走。正要离开时,他孙女刚好回家了。孙女认出了霍德楷,她给柳权说了霍德楷给500元买两口袋红薯的事。柳权本就认定那天买红薯的人是好人,听孙女这么一说,便不再怀疑他们,遂带头签了协议,还领着佘曲他们一家一家的去劝说。其他村民见柳权签了,也跟着签了协议。
本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结果变得很容易,一个星期下来,除了几户外出打工的村民没签协议外,柳权他们周围几个组的村民都签了土地流转协议。霍德楷一共流转了近5000亩土地,而且全是山地。
土地流转后,正值播种油菜的季节,他将所有的土地全部洒上了油菜籽。去年冬天,几座荒山变成了绿油油的山坡,春天时,又变成了黄灿灿的金山。永胜镇政府见霍德楷确实是干实事的,就将周围几座山丘的土路进行了硬化,还在最高的一座山丘上建了亭子,将这一片打造成了花谷,吸引城里人来踏青。油菜收割后,他将菜籽全卖给了炼油厂,提前把流转土地的钱支付给了村民。村民见他信誉好,更加相信他,附近几个组也主动要将土地流转给他。
油菜收割后,霍德楷就将所有的土地种上了高粱,而且选择了耐旱、低杆、抗倒、穗大的品种。几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到地里。
“你这个项目确实不错,不但自己赚了钱,还能帮助家乡人民致富。”龚鞍驹站在亭子边上,手搭凉棚,向四周眺望。山下的高粱快要成熟,有的已经涨红脸,悄悄地低下了头。
“今年应该能丰收。”霍德楷信心满满地说。
正说着,霍德楷老婆开了一辆红色的北京吉普上来。龚鞍驹就有些纳闷,“你的车子不是将路堵上了吗,她怎么能开上来。”
“人家是两口子,你以为她就没有那辆车的钥匙?”佘曲年轻,脑瓜反应快。
说话间,霍德楷老婆将车开上了亭子边,又从车上端出一锅稀粥,将几盘凉菜摆放在茶台上。几个人就在亭子里简单地吃了一顿午饭。
“这几个月,他差不多天天是这个样子,都快得道成仙了。”霍德楷老婆打趣地说。
“多亏了我老婆。”霍德楷指着老婆说,“她就是我背后的那个女人。”
几个人哈哈大笑,山下的高粱将头羞赧得更低。
8
夕阳西下,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路上的车辆也特别着急地往前赶,结果在重百路口挤成了一堆。
“马上就到。”龚鞍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让摩的司机谨慎驾驶。司机小心翼翼地在车流中穿行,边走边打喇叭。挤过重百路口,摩托车向左拐,上了鲁班路,再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就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
小巷尽头是一处民居,屋内灯火明亮,里面的人大声地讨论着什么,不时传来阵阵笑声,最容易分辨的声音就是霍德楷了,他好像在据理力争什么。摩托车在民居前停住,龚鞍驹从后座上下来,用微信扫了司机的二维码,转过去10块钱,说了句“谢谢”,就推门走了进去。
见龚鞍驹进来,霍德楷朝着厨房嚷了一嗓子,“婆娘,来齐了,上菜!”
“都齐了哈。”霍德楷老婆端着一盘香肠从厨房里钻了出来,“来来来,快点坐,围起。”她将香肠放在桌上,招呼着大家往桌前坐。
谦让一番后,师晓璋坐了上首,左侧依次坐了龚鞍驹、姬伟,右侧依次坐了殷航、佘曲和国图索,最下首留了两个位置,一个是霍德楷,一个是他家属。
坐定后,霍德楷便问大家是喝白酒、红酒还是啤酒?桌上已经摆放了两个分酒器,里面倒上了白酒,一只醒酒器里面也倒上了红酒,还有一大桶啤酒。“这啤酒是我从机场免税商场买回来的,德国黑啤。”霍德楷说着“呯”地一声打开了啤酒,酱紫色的泡沫涌了出来,泡沫熄灭后,成了黑色酒液。
“是黑啤,这一罐有5斤。”殷航抱着啤酒桶看了看,然后倒了一点点在杯子里,尝了尝,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喝白酒。
“我也喝点老白干。”师晓璋指着分酒器里的白酒说,“喝这个顺口些。”
“你当然知道这是好东西。”霍德楷从桌上拿过分酒器,给师晓璋倒上,“这个老白干存放了至少有20年了,人家都不卖。”
“谁送的?”姬伟打趣地问。
“来来来,边吃边聊。”霍德楷催促着大家动筷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正中间是一盆黄焖鲫鱼,外侧摆了一圈,有油炸花生米、凉拌黄瓜、凉拌折耳根、卤牛肉、蘑菇炖小鸡、炝炒藕片……说话间,大家纷纷选择了自己要喝的酒。师晓璋、龚鞍驹和殷航喝白酒,姬伟、国图索喝红酒,霍德楷和佘曲二人喝啤酒。
霍德楷首先举杯,“今天邀大家来,不为别的,就是聚一聚,来,先喝一个。”大家纷纷举杯,相互碰过后,喝了第一杯。
“嗯——,这个德国黑啤,没有我们的山城啤酒好喝。”佘曲喝了一杯后,咂咂嘴道,“有点苦。”
“多喝几杯就习惯了。”说时,霍德楷又给他满上。
放下杯子,大家纷纷提箸夹菜。“这个香肠是今年刚烘出来的。”霍德楷拿筷子指着桌子中间的那盘香肠让大家品尝。
师晓璋夹了一片,用手指捏着,一点点地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细细地品味,“不错,是用柏丫烘的,烘时还加了柚子壳,麻辣适中,味道正宗,安逸。”
说话间,酒过三巡,大家便开始“散打”。师晓璋首先敬了霍德楷,感谢他组的局,随后大家都轮流敬他。大家又相互敬完酒,“散打”便算结束。
一轮下来,白酒一杯喝完,红酒两杯喝完,啤酒一桶喝完。重新倒酒时,原来喝白酒和喝红酒的继续喝白酒和红酒,霍德楷和佘曲还是喝啤酒,不过换成了山城啤酒。
“霍总,这下该说说你的老白干了吧?”姬伟端起刚倒上的红酒示意敬霍德楷一下。
“这酒还不错,说说看。”殷航也端起酒杯,这样一说,大家都端起酒杯来敬霍德楷。
“好,我给大家说说这酒的来历。”霍德楷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啤酒,“这酒是我一个客户家的,他家三代酿酒,平时家里窖藏了些老白干,生意一直不错。近几年,由于没有买到好高粱,他的产品受到了影响。今年我种的高粱给他送去后,他酿的第一灶酒就不错,认定我的高粱品质好,要跟我签协议,长期供货。但是,他一时拿不出那么多资金,我见他耿直,就拉了他10吨白酒回来抵高粱款,这样一来,我帮了他,他也帮了我。”
“我们喝的就是你拉回来的这个吗?”姬伟插话问道。
“也是,也不是。”霍德楷故意卖关子。
“好了,接下来我给大家讲。”龚鞍驹端起酒杯,大家一起碰杯后又喝了一下,霍德楷仍是一仰脖,将啤酒喝干,佘曲喝了半杯。“那个客户见霍总耿直,最后瞒着他老婆偷偷地给霍总送了50斤窖藏了20年的老白干,据说这个老白干平时要卖200元一斤。我们今天喝的就是这个,那10吨的白酒还放在仓库里呢。”
“有口福了,有口福了!”师晓璋接过话,“感谢霍总给我们提供的美酒。”大家端起杯,又一起敬了霍德楷。
“我跟你们说,那个客户家据说还有窖藏了30年的老白干,我让他卖点给我,他不卖,说我是他的恩人,非得要送给我,这我哪好意思要,人家今年还是亏着的呢。”霍德楷夹了一粒花生米,嚼了两下又道,“今天这酒大家要觉着好的话,我给每人准备2斤,等会儿大家走时带回去,过年自己喝。”大家齐声说了谢谢,算是接受了。
“今年过年的酒,我们管够。”说话的是霍德楷老婆,她从厨房里端了两盘饺子放在桌上,大家纷纷感谢她的美食,站起来敬她的酒。她倒了一杯红酒陪着,不时又钻进厨房里加菜。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大家也根据自己的喜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屋子里充盈着愉快的气氛……
那晚,龚鞍驹有些醉了。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柳权儿子被害的案子破了,柳权再也没去上访,他的孙女考上了一所大学……他还梦了很多,有些内容相互交织着,有些内容又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