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季,终于有机会出去旅行。我和妻子选择了川北方向,那里有著名的剑门关,特别是猿猱道,感受最深。
提到剑门关,脑海中自然会冒出:“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诗句。剑门关位于四川省北部的剑阁县的南边,距县城约15公里。剑门山中断处,两旁断崖峭壁,直入云霄,峰峦倚天似剑;绝崖断离,两壁相对,其状似门,故称“剑门”,是自然天成的天下第一关隘,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猿猱道是剑门关景区近年新增的一处景点,一条通往山上的狭道。“猿猱”二字来源于李白《蜀道难》一诗中的“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猿猱道有一段路无安全栅栏或铁索,且异常狭窄,进入猿猱道前,需要先测量血压,然后佩戴安全帽,系安全带,全程在景区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登山。
头天晚上做攻略的时候,我就对猿猱道心生向往,决定不虚此行,一定要去体验一下“蜀道”有多“难”。
每当遇到类似的“困难”,我总是喜欢拿曾经的案例来鞭策自己。
20岁刚出头那阵,我就读于石家庄陆军学院。别的军事院校毕业要考试什么样的课目我不清楚,但是我们学院毕业有一课是终身不忘——毕业拉练。
要完成这个课目,得提前半年适应性训练。每到周五的晚上,一声紧急集合的哨音总会将我们从梦中催醒。于是翻身起床打背包、取装备、在中队门口集合后,绕着石家庄市周围徒步,通常是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学院。
最后一学期开学不久,就迎来了毕业拉练。因了上学期的适应性训练,大家在体能和经验上都做足了准备。有的同学在服务社买了垫肩,用于扛装备时用;有的同学准备了舒适的鞋垫,半新的胶鞋(全新的打脚);更有聪明的同学居然买了卫生巾当鞋垫;内蒙古的同学还特地从家里带来了马尾,泡在装了白酒的小药瓶里,准备脚上打了血泡时用。
准备妥当后,在学院教官的一声令下,我们向八百里巍巍太行山进发了。太行山自古险峻,曹操曾有诗为证,“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路途虽然艰险,但这点困难,似乎还难不倒我们。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你追我赶,不时互换过重装备扛在自己肩上。
不料从第三天起,陆续有人脚上开始打泡了,先是水泡,继而是血泡。我们拿出准备好的马尾,用针穿在血泡中,然后继续拉练。路途中大家不再打闹,而是认真赶路和完成训练课目,且要合理地分配体力。在好不容易得到原地休息的命令后,大家赶紧放下装备,将脚抬高放在背包上,一边缓解疲劳,一边补充能量。
拉练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同学们一项一项地按着教官的要求完成拔据点、攻山头、抢滩登陆、野外生存等课目。在最后一个上午,准确的说是凌晨,教官让我们原地休整四个小时。那时已是初春,太行山仍然下起了小雪。我们顾不了那么多,按照指定的位置,赶紧扫开雪,找来杂草铺在地上,再铺上塑料布和褥子,然后和衣钻进被窝里。雪后初霁,阳光洒在棉被上特别温暖,虽有寒风刮脸,但那一觉最是香甜。
大家同样是在尖厉的紧急集合哨音中被催醒,然后以最快速度整装集合完毕。教官发出了拉练中的最后一道命令:十公里武装奔袭。说到奔袭,抗美援朝战争中有这样一个战例:1950年11月27日晚至28日8时,我38军113师用14小时强行军72.5公里,抢先占领了三所里,切断了美第9军逃跑的退路,震动了敌人的整个战线。战争年代的强行军,如今演变成我们今天的军事训练课目——武装奔袭。
出发命令下达后,大家像离弦之箭,迅速奔向目标。同学们逢坎跳坎、遇沟越沟,就是横亘在面前的500米宽的河流,也没能阻挡奔袭的脚步。我丝毫没有犹豫,鞋都来不及脱,直接蹚进了还带有冰碴儿的河水中。
蹚过了河流,冰冷的河水并未给我带来痛苦,但是那一粒沙却让我差点输在终点线上。过河的时候,鞋里进了沙子,这时本应该停下倒出沙子。但同学们风驰电掣地从身边掠过,我哪敢怠慢,仍然使劲奔跑。一开始不觉有啥,直到脚底越来越疼,疼到钻心。我知道脚上打泡了,而且不小。我想换成慢跑或快走赶向目标,却听到教官大声地在给我们鼓劲:“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多么熟悉的话语,仿佛又是一次战前动员。顿时,我满血复活,一股不服输的劲充盈双脚。我用脚后跟着地继续跑,目标已是遥遥可见……还有最后一公里,我咬牙坚持着,钢盔下的汗水大颗地掉落……最后500米,冲刺了。我再也顾不上脚底的疼痛,迈开大步狂奔,每一步仍是钻心的疼!那会儿,我在想,它只是一个泡,只会让我疼,但不会断脚,不会残废……想着、跑着、疼着、麻木着,500米就甩到了身后。
我一屁股坐下,脱下胶鞋和袜子,脚掌上有一个水泡和一个血泡,大泡连着小泡,硬币大小的血泡已经破裂,血水浸湿了鞋垫。我从挎包里翻出马尾,分别在血泡和水泡中穿了个“十”字,引出积液。
从山脚上山,我和妻子选择了乘坐缆车,第一站下车后,再上山顶,仍旧可以坐缆车,也可以选择走路。走路有两条,一条是鸟道,一条是猿猱道。我和妻子在岔路口发生了分歧。妻子认为猿猱道太险,不让我去。我不想放弃。后来妻子说她一个人走鸟道害怕,我不忍,便陪她一同走鸟道。但走了50米左右,妻子又回过头说,我不怕了,你还是去爬猿猱道吧。
交了费用,量了血压,签了免责书,在教练的指导下穿戴好保险装备,我站在了猿猱道前。那里有一处简介,“猿猱道全长440米,离地高差500余米,呈‘之’字形沿悬崖缝而上,路宽处仅30厘米,窄处不到15厘米。”
我抬头望去,那是一条在悬崖峭壁上硬开凿出来的贴壁狭道,道边还有很多清晰可见凿过的痕迹,指头粗的铁链钉在峭壁上,供游客攀爬时抓拽。一根钢丝也钉在铁链旁边,用来挂游客保险绳上的铁扣。在教练的指导下,我一手紧紧抓住铁链,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拧开其中的一根保险绳,然后扣上前面的钢丝。如此反复,艰难地向上攀爬。
一面是深渊,一面是悬崖,壁立千仞无处安放手脚。一位年轻的小伙子,走了十来步后,便出现头晕脚软,在教练的护送下,原路返回。看着他退了回去,我一望头上,猿猱道蜿蜒曲折,隐入山顶。我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渗出了密汗,是进是退,我开始犹豫。我又抬头向上看,那里有一队游客已经快攀爬到终点,还有一队游客差不多快攀爬到一半。就在那一刻,我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他们能攀爬上去,我也能!
一边攀爬,教练一边提醒,不能拍照,不能往下扔东西,不能同时解开两根保险绳……我本想取出手机拍照的,但手心满是汗,我生怕一个没抓稳,手机会掉落山谷,那样肯定是捡不回来的,而且还有可能砸伤下边爬上来的游客,酿成事故。
攀爬至第一拐弯处,我追上了在我前面的一家人,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7岁的儿子。小朋友很灵活,在父母的帮助下,像只猴子似的轻松地在道上行走。猿猱道是只有一人宽的步道,没法超越,我紧随其后,顺便和他们聊天。
年轻夫妇告诉我,他们是深圳人,每年假期都要带着儿子出去旅游,最喜欢体验惊险刺激的项目。小朋友很聪明,边爬边和母亲背颂古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我连声称赞小朋友勇敢、聪明,还要把他当作我的偶像,小朋友听后更是勇劲倍增。我十分羡慕他在童年就能享受这种历练,实属难得。
小时候,我的老家住在平坝,没有山泉水,也没有自来水,吃水就靠在田里挑、河里淘。
每到傍晚,母亲都要去挑水。说是挑水,其实就是去找水,找干净的水。通常,田里不缺水,但经常有鸭子、耕牛等在田里活动过,原本清亮的田水就变得混浊。母亲便放弃田水,拎着锄头到河边的沙滩上刨出一个大坑,让河水沁入,待沉淀清亮后才舀进桶里挑回家。厨房里有一口大石缸,能够盛五挑水,每次母亲都要把缸里挑满,再挑一挑放着备用。
有一口井,成了母亲最大的心愿。
高中毕业后那段日子,我决定在自家后院中打一口井。那时还没有专业的打井工具,只能靠人工一锄一锄地挖。我和同学们先用水泥、铁丝和砖头在地面预制了一个直径约80公分的圆圈,然后在圆圈中往下挖。每下挖一寸,圆圈就顺着井壁下滑一寸。
一开始还比较轻松,待挖得深一些时,往外倒井里的土就成了困难。我们就在井口搭了个像辘轳一样的架子,用绳子拴着撮箕提了土往外倒。一个不慎,撮箕里的土就会从井口掉下,井下的同学被灌得满头满身,嚷嚷直叫,我们就在井上哈哈大笑,随后扔下一个草帽给他挡土。笑笑闹闹两天后,约摸挖了一丈深,出现了河沙。河沙不像泥土牢固,边挖边塌。这时,先前预制的圆圈就发挥了作用,能有效地挡住周边河沙的垮塌。我们又用砖头将井壁砌了墙,防止坍塌。
井挖好后,一个同学还告诉我要在井底铺上细石子,以便将来好淘洗井底。那时建筑材料还不是特别丰富,母亲打听了一番后,终于了解到县城的姨妈家刚刚建完新房,有剩余的米石和碎石。
一个初秋的早上,我拉着板车步行去了姨妈家。从姨妈家回来,有两段路,一段是国道,差不多10里;从国道到家里还有几里土路,土路坑洼不平,一场秋雨后,更是难走。
姨妈见是我一个人去拉,担心我路上拉不动,就让我少拉点。我那会儿耍了个心眼,怕再来拉时,没有了,就将所有的石子全装上了板车,足有五、六百斤的样子。
去是空车,不觉累,回来时,国道那一段也不太累,只要稍一用力,板车载着几百斤重的石子就走了。及至上了土路,我才感觉它的笨重。我拉着板车尽量往平坦的路面走,但是那段土路,一个坑接着一个坑,要想完全避开坑,比中奖还难。一不小心滑入坑里再往上拉,起码要付出平路上三倍的力气。土路还没走到一半,我就筋疲力尽了。那时,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来帮我拉车,哪怕是帮我推一把也好。
初秋的太阳虽不毒辣,但也能晒得你浑身酸软乏力。我向家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是一院落,那里有树荫。我决定将石子拉到树荫下歇一会儿。
那时,已近晌午,我满嘴干渴,肚内又饥肠辘辘,竟有些后悔拉多了,但又想到是为母亲打井。想到母亲那渴盼的眼神,我立马有了劲头,而且既然装上了,就必须拉回去。
我不敢把石子卸到半路上,怕有人把石子捡走,可惜了。我将石子分成三等份,每次拉三分之一,每拉到拐弯或在我的目力所及处,就卸下那三分之一,然后返回拉上另一份三分之一,如此反复。只拉三分之一,自然轻松得多。也不知辗转了多少趟,我终于将石子拉回到井边。
母亲看到我拉回了石子,心疼地给我拿来毛巾擦汗,又从锅里端出留下的饭菜让我赶紧吃。
我将米石铺到井底,把碎石铺洒在井边,又砌了井栏,一口井就打好了。从那以后,母亲就吃上了清亮、甘甜的井水。
在快爬到山顶的时候,有一拐弯处稍微宽点,那里有专门的景区照相工作人员,我选了个适合的角度,留下了纪念。
最后那一段,路面稍宽,而且也有安全栅栏,有几处还有歇脚的地方。年轻夫妇和儿子选择了小憩,我便超过他们,继续往前走。那时,可以看到终点了,我心中暗喜,深吸一口气,然后朝着鸟道那边大吼一声“啊……”似乎是要告诉妻子,我快要到终点了,也像是在给参加又一次武装奔袭的自己吹响冲锋号一样。
我的吼叫声在剑门关空谷中久久回荡,引来鸟道那边的游客也大声吼叫,彼此呼应。我会心一笑,知道这是胜利在望的欢呼,也是给仍在攀登猿猱道和鸟道的游客打气的战鼓声。
登上峰顶,我回望山下,树影浮动,极似铺天盖地攻关的兵士。我不禁心生卧龙豪情,如提百万雄兵,胸藏伐魏壮志,暗忖,蜀道真的难吗?
妻子已在峰顶等候,我们相拥庆祝,她发现我两手的指关节有几处都磨破了皮。妻子拿出一个苹果来犒赏我,我们相互分享了攀爬猿猱道和鸟道的感受。我说,的确难爬,不过再难爬,只要咬着牙挺过去,最终能到达山顶。
记得那次武装奔袭结束后,教官作了讲评。至今,印象最深的还是他那句,“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