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沉没云海,落日倚在厚厚的云层上。昂首望去,云层黑压压的,正向东边扩散。此时之天,一边饱和温热的夕阳红,一边神秘凝重的昏暗黑,中则是蔚蓝色的细缝一条,当真罕见。
屋内,钟表上分针拨动了几圈,时针又跳了几个格,坐在窗边的我不由自主地追忆起往事。许久,耳畔忽听得急雷裂空,丝丝细雨降下,电弧瞬间闪过,窗台前一枚小“旗帜”映上玻璃,又急速地抹了去,一些碎片般的回忆渐渐涌入心头。
回忆中的他是个怪人,既不是党员,更不是什么劳动模范,甚至街坊邻居对他的祖上都闭口不谈,但就是这样一个怪人,无论寒暑、不问风霜,每天早晨他总在大街上洒扫,累了便靠在老槐树下饮茶,从不主动与人交流。党徽不离身,却不在编制,人们都说他虚荣;茶杯不离手,却从不喝他人所赠,人们都说他自恃清高;家国不离口,却没有什么学历,人们说他不懂装懂;久而久之,他成了老家的一个怪人,沉默孤僻却又勤劳奉献,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邻居们叫他老东叔。
那年,做志愿者成了城里学生的流行,但大多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为了混个证明罢了,作为一株温室花朵,我当然也不会踏踏实实去志愿,索性缠着外公在老家找了一个闲差,工作就是早起清扫一下街道,而我与老东叔便是因此相识。
志愿当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窗时,我还在床上躺着,没错,志愿者的当天我就迟到,当愧疚又害怕的我走到老东叔身后,准备狡辩时,他悠悠一句:“小孩,你也是来混那个什么证的吧,这两年我见的可多了,放心!你也不用什么早起,每天中午吃完饭来陪我讲讲话就行,那啥证明会有人开给你的。”便堵住了我的思绪。紧接着老东叔拿起扫帚象征性的扫了扫便转过身来看着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迷彩外套领口那不伦不类别着的党徽。
那一天,他独自看着天空喝着茶,我在槐树下看蚂蚁搬家,他一句话没说,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这样默默待到夕阳西下,老东叔才拎着他那满是茶垢的玻璃杯缓缓离开,我的肚子早就饿得直叫,连忙跑回家里,胡吃海塞后将这一天翻页。
数日如常,慢慢的和老东叔也有了些话讲,我说了自己的大学梦也说了自己学习生活的苦闷,他就和我讲当年他家祖上成分不好,自己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在社会中他遇到了很多事情,每次都因为自己性格不好与机遇失之交臂,每当聊到这些他都会沉默很久……但有一点,他不允许我喝他的茶水,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让我去隔壁老粮食局讨水喝,我虽然很不理解,但还是照做。
可能是天意让我与老东叔注定结下一个不解之缘,许多天后,空气沉闷的那个下午,我和他都热得不想动,索性一起靠在树下乘凉,本是有说有笑的快乐时光却被一道闪电划破,紧接着雷声与冰雹便急速跟来,来不及多想的我俩迅速向老粮食局跑去,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跑到老粮食局时,大门紧闭让我霎时间无措,老东叔连忙拽起我的衣服便跑向他的住所。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家,一排低矮的柴棚中夹着一所砖房,若不是他拿出钥匙开门,任何人都会认为那是一间废弃的屋子。房屋不大,阴冷的雷雨中更是略显清寒空旷,灶台上年久的茶壶、铁锅,简陋的木桌木床,窗边一张黑白照片置于棕黑的相框中,便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老东叔用茶壶烧起水,看我对着照片出神便开口道:“那是我媳妇儿,累死的……”就这样一句话,又让他沉默了许久。
白雨跳珠乱入窗,水银柱般的雨水冲刷着窗面,窗外雷声依旧轰鸣。闲着无事,我便和他聊起了很多家常,当我问到他的党徽时,他神情有些纠结,但还是和我徐徐道来。那是他妻子的党徽,很多年前,老东叔的父亲遭人陷害,成为那个年代的坏分子、黑五类,他也因此辍学在家多年,郁郁不得志,直到遇到了当时一心为人民服务,不计较他出身的妻子,二人抗住了舆论的压力,妻子恪尽职守一直坚持在生产队的一线,他则在工程队里做最苦最累的活,本应是艰苦中出幸福,却没有料到妻子在几年后便病逝,他也再次陷入低谷。说到这,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指了指那枚旗帜状的徽章说:“咱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我不懂共产主义,但我知道她的一生都在这枚徽章上了,所以我把它戴在身上也是把她带在心里。”不知不觉中水开了,他拿出一些碎叶泡水后递给我,想起他不让我喝他茶叶的经历,我一时竟不敢接,他微微一笑把杯子放到桌上说:“拿着喝,淋雨得喝热茶,热茶招待的是朋友!”
半晌,雨渐渐小了,他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把伞,摸了摸我的头后拉着我走出屋外,残存的记忆中,那晚很黑,走在没有路灯的水洼泥地,我和他都摔了一下,但谁也没喊疼,只记得狂风中的我跑进了家门,而他婉拒了外婆留宿的邀请,站在门前喝了杯热水便匆匆离开。
此后一连数日鸡鸣时我便自己清醒,吃过早饭便头也不回往老东叔那跑,外婆外公都有些许吃惊,但老东叔总是淡定一笑,说是他那杯“神茶”的功效……就这样工作之余的谈笑中,我的志愿服务来到最后一日,当我提着些瓜果兴奋又有些不舍的走到老槐树下时却没有见到那个早起的身影,走到他的小屋才看见那熟悉的迷彩正端坐在门前。
五年过去,我忘记了当时的太多东西,那天的促膝长谈到底为了什么,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只知道老东叔答应我,等我上大学的时候一定要通知他,他会送给我一份礼物,他在夕阳下对我的笑与我眼中的泪成为我仅存的记忆。
思绪回转,我还是坐在窗前,就在去年九月,考上了大学的我却没有通知到他,当我去到家乡时,听街坊们说老东叔早在当年我收假回去后就离开了那里,听说是被城里当官的儿子强行接走的,不得已的我只能找到小镇的政府,只想知道老东叔前往了何处,可在场之人竟俱无所知,更让人震惊的是“老东叔”这个称谓竟然是因为他初来此地所登记的花名“东方红”,这样一个神秘却又孤僻的老头,兢兢业业为这里的居民清洁了那么多年街道,临走竟连名字都没留下。
我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去到那棵老槐树旁瘫坐下,想着老东叔对我态度从开始到最后的转变,不知觉中落下眼泪。落日再一次来临,我调整了情绪走上了回家的路,老粮食局守门大爷下了班也打开了大铁门迈步而出,当他看见我第一眼时,微微哈欠的脸却僵住了,疑惑半刻后叫了一声我的乳名,见我有了反应便冲回保卫室里拿出一块包着东西的手帕,说是老东叔托他留给我的东西,说完便如释重负的扬长而去。
那块手帕经过时间的洗礼,现在早已损坏,但里面的东西却被我放在了窗前,记得那晚在他的口中,这枚旗帜形状的老式党徽如同他的命一般,我从未想过会被送到我的手里,可手帕打开那一刻,小旗帜就这样静静躺在里面。
一年的大学生活让我对他赠物的意思有了些许明白,每当佩戴上这枚与众不同的党徽时,无论什么工作都如同有一种意志支撑自己完成到底,当我成为2021年级第一批入党积极分子后,我对他赠物的内涵有了更深的领会,或许这就是庚续传承,而今日天气的异象令我思绪再度时空回溯,或许雷鸣的那一刹那,我已经领悟真意。
屋外的雨小了,雨水悄悄伏在路上,雨雾中我踉跄着跌入黑夜中,网一样的橘黄灯光被我撞开一个口子,我捏着党徽踱步。到了路口,微风徐徐,原来风竟先我一步,在路口回忆远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