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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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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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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中篇小说)

黑洞(中篇小说)

魏天作

周汉杰并不是因为雪雪有什么不好而思念前妻。就目前来说,周汉杰还没有发现雪雪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可是周汉杰对秀秀的思念,竟然日甚一日,简直到了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地步。

周汉杰和雪雪结婚还不到半年。雪雪一年前毕业于省艺术学校,受聘到市文化馆歌舞厅工作。每天晚六点半上班,工作两个半小时下班,白天除一周轮流打扫一次卫生外,其余时间无事。因此,雪雪在与周汉杰结婚之前和结婚之后,都颇有时间和精力与周汉杰进行情感交流。一两粒周汉杰喜欢吃的糖果,一个宜人的微笑,那都是结婚前的事了。现在,挽着周汉杰的胳膊逛商场,出入影剧院,不厌其烦地下厨房,选一些新版的小说读给周汉杰听,更是无微不至乐于为之。然而,周汉杰却不可遏止地思念前妻。多年来苦苦修炼而成的创作心态,也遭到了严重破坏,静如止水的心境仿佛掺入无数翻滚的泥沙,笔下的虚构故事和他与秀秀一起生活的往事混淆在一起。这样的心态,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行创作了……

聪明的雪雪早已看在眼里,但她绝不会想到周汉杰会对秀秀如此思念。她是一个充满自信而且富于幻想的女性。周汉杰从第一次见到她即有这种直觉。周汉杰与雪雪结婚是雪雪的胜利也是周汉杰的胜利。雪雪的胜利是她的自信和幻想得到了施展,周汉杰的胜利则是他的直觉得到了证实。这样的胜利比判断失误带来的打击还要沉重十倍、百倍,周汉杰犯了明知故犯的错误。

不知为什么,当周汉杰第一次看到雪雪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将来可能与她发生点故事。接下来,一连串的事情好像为了证实这种预感,好像鬼使神差一般使预感一步步趋于现实。尽管周汉杰一再提醒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结果还是发生了如此熬煎人的故事!

设若周汉杰不参加那个舞会,设若雪雪邀请周汉杰跳舞而他坚决拒绝,或许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可是周汉杰没有拒绝,或曰拒绝了但不坚决。雪雪一看他半推半就的扭捏样儿,便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还男子汉呢!”雪雪不称周汉杰馆长,也不称周汉杰作家,那样的神情和语气颇令周汉杰吃惊。可是周汉杰很快便明白了,那样的神情和语气原来是一个圈套。周汉杰想摆脱,怎么都摆脱不了,那样的诱惑无法抗拒!

前妻秀秀在城郊实验小学教语文。儿子周荃上五年级,正好随母亲一路同行。白天,周汉杰处理完馆务,便独自一人在家关起门窗写作,与虚构的人物对话沟通。那样的生活虽然冷清但收获颇丰,周汉杰习惯并得意于那样的生活。可是自从有了雪雪。小屋便渐渐少了些许冷清,多了几分欢乐。这不能不令周汉杰担心,会不会影响到事业?——周汉杰是一个十分看重事业的人。他能从一个农村青年奋斗到在省内外小有名气的作家,并且随着改革大潮被推上馆长的宝座,便是很好的例证。

可是聪明的雪雪,只在周汉杰的小屋里出入了几次,便摸准了他的习性,知道他的创作激情什么时候高涨,什么时候需要小憩调节情绪。仿佛在周汉杰心里装上了电脑监测器,她的每一次出现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每一次离去更是有分有寸。这样不但没有影响到周汉杰的小说创作,反而给周汉杰带来了轻松和愉悦,带来了激情和才思。

不久,不知是秀秀在小屋里发现了什么异样,还是在周汉杰脸上看到了什么异常,总之,秀秀已经预感到有一种危险正在小屋里弥漫,正向这个和谐的三口之家逼近。她暗自吃惊了许多日子,暗自思谋了许多日子,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也恰是她与周汉杰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子里,在一桌不太丰盛,但是她亲手制作的家宴上,十分平静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咱们离婚吧!”

“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周汉杰做梦一般盯视着秀秀,嗫嚅良久良久,突然双手抱头,呜一声哭起来。秀秀没有劝周汉杰,周汉杰也没有向秀秀解释。几天之后,当他们走出婚姻登记处那道铁棂大门的时候,周汉杰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一种失去了什么的感觉阴森森地袭击过来。周汉杰似乎在想这太突然了,又想应该向秀秀说点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了头走路,也不知走到哪里去,当他停下来时,却看见走上了郊外的河堤。“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尤其令周汉杰惊奇的是,秀秀也从另一边走到这里来了。周汉杰停下来的时候,秀秀也在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十五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不知过了多久,秀秀轻声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周汉杰迟疑一会儿,说:“还没定,到时候通知你……”

河水潺潺,晚风习习。秀秀踏着绿汪汪的小草顺河而行。周汉杰看她渐走渐远,消失在一处河湾里,便绕过扬水站的汲水池逆流而上。走了一会儿,忽然后悔起来:“我怎么不在小河边惹恼秀秀骂我一顿呢?如果那样对秀秀对我或许都是一种解脱,一种安慰。”后来,尤其现在,周汉杰不能不认为那是一个天大的遗憾。

不知是为了弥补对秀秀的愧疚,还是出于什么原因,周汉杰执意让秀秀继续住在他们原来的“家”里。秀秀没有推辞,因为她们学校确实没有宿舍,于是说:“我住在这里,你给孩子的抚养费就免了,两抵吧。”秀秀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她既然把话说到这里,周汉杰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仔细想想,也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周汉杰在郊区花钱买了一栋商品房,请人装修了,作为他和雪雪的洞房。结婚那天,周汉杰没有告诉秀秀,虽然当初曾经说过到时候通知她。周汉杰想:“还是不告诉她为好,免得都尴尬。”后来,周汉杰听说那天秀秀没在家,随学校组织的旅游团到泰山、曲阜一带旅游去了,心里便轻松许多。可是后来,又听说那天秀秀没有去旅游,而是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为了证实真伪,周汉杰一连打听了几个人,结果证实那天秀秀确实是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她面对父母,面对兄弟姐妹,该是怎样的心情?面对这样那样的疑问,该是如何解答?尤其那个漫漫长夜,她会怎么渡过?”

 

有些事情,是无法说清楚的。一个进入不惑之年的男人,按说应该比较理智,比较成熟了,可是那天,周汉杰的感情却是那样冲动,甚至比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还任性、还执著。

那天,不知周汉杰是被雪雪的高谈阔论震惊了,还是被雪雪的鲜艳妩媚吸引了,他痴呆地看了雪雪一会儿,忽然说:“雪雪,我想吻你。”当时,周汉杰说完这句话之后,心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横了一下。是想了想秀秀,还是权衡了一下利弊,不得而知,却看见雪雪如出岫的云飘然过来,极灿烂地向他笑着。周汉杰陶醉得仿佛进入一个温柔之乡,忘情而贪婪地拥住雪雪,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发狂地亲吻。久违的幸福狂潮冲击得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阵阵癫狂,一阵阵昏眩。可是那狂潮须臾便退却了,随之而来的疲惫不堪使得周汉杰如同一个刚刚脱离了苦海的人,肚里灌满了又咸又涩的海水,瘫坐在沙滩上,心惊胆战地望着汹涌的浪潮从身边滚落而下……

周汉杰永远不忘那样一幅画面:一个青年背着晚秋的落日,踏着枯草败叶沿河而下,脚步沉重而缓慢。肩上一只鼓囊囊的小包,随着他摇晃的身子左右晃荡。在一座扬水站前,青年停住了,从小包里掏出一叠稿纸,堆在草地上,眼含热泪点燃了。微风吹起无数灰烬,像黑蝴蝶一样漫天飘飞,这是他几年来的心血,是一次次被编辑部退回的废品,都付之一炬了,他的心也付之一炬了。他慢慢闭上眼睛,等一切烧完之后,便将自己剩下的残骸投到扬水站的汲水池里去……

其实这是天作一篇小说的开头。接下来,天作写一位穿着红裙子的姑娘路过扬水站,看到准备投河自杀的失意青年,然后如何用神圣的爱情拯救他。故事曲折跌宕,扣人心弦。有一段描写红裙子姑娘的文字是:本来就好看的眼,又用淡淡的眼膏涂出一圈秀晕;若有若无的口红,恰到好处地画出一对花瓣儿;细腰纤纤,鹤腿润润,充盈着万般的妩媚和飘逸……

当然,现实生活中的秀秀不会像天作在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楚楚动人,但也确实不俗,有几分可爱之处。周汉杰焚稿被秀秀遇上那会儿,姑娘正值鲜花盛开的时节,自然少不了蝶儿逐香斗艳。据知情人士透露,当时追求秀秀的小伙不下一个排,而且其中不乏富家公子干部子弟,可是秀秀偏偏要嫁给怀才不遇的农村青年周汉杰,用她挚诚的爱,点燃他心中一把火。为此,秀秀遭到家庭和亲朋好友的极力反对。新娘带着新郎走娘家,被兄弟姐妹当众拒之门外。退休归田的老父扬言,宁肯退休顶替名额作废也不给秀秀,让不识好歹的东西跟着傻小子在小土屋里啃一辈子书本去吧!……直至近几年,周汉杰渐渐弄出点小名气,农村的傻小子变成作家当上馆长,那些冻结的人际关系才得以缓解,不识好歹的的秀秀才变成慧眼识珠的真人。

可是,周汉杰却背着秀秀对雪雪如此投入,设若有人说这是道德沦丧,喜新厌旧,或许周汉杰不会反驳,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这么坏。设若不是秀秀首先提出离婚,或许周汉杰永远也不会与秀秀分手。

在没有搬进商品房之前,周汉杰暂时住在文化馆办公室,靠墙角,支一张折叠床。他的书和衣物还放在原来的“家”里。有时候用书或者需要换洗衣服了,便叫儿子周荃取。这样叫了两三次,秀秀便来了,手里托着一把铜钥匙,说:“别老叫孩子,他还要学习呢,再说……”下边的话顿住了。周汉杰不知道她的“再说”什么,看着那把黄灿灿的铜钥匙,知道就是自己从前用过的那把,心里不由一热,想伸手去接,可是把手伸出一半又僵住了。秀秀匆忙看了周汉杰一眼,把钥匙放在办公桌上,转身走开了。

朦胧夜色中,她的身影是那样孱弱,脚步之匆匆,仿佛一只灰鼠在遁逃。她怎么变得这样了呢?那时候她是那样稚嫩,来自四面八方的嘲笑和刁难那样猛烈,她都顶住了,过来了,然而现在,她已经成熟,难道越是成熟的女人在感情上越是脆弱吗?

的确,自周汉杰与雪雪开始以来,矛盾这个恶魔即一刻也没有放开过周汉杰。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便想,和雪雪到此为止吧,或许这样对谁都好,可是一见到雪雪,便情不自禁。于是周汉杰认定欲望的病毒已经浸入膏肓,已经无可救药。

起初,周汉杰想采取回避的办法,让沸腾的激情慢慢冷却。于是邀请好友赵醒龙找一个僻静酒馆,慢慢对饮,要么找文友天作胡吹海侃,或侃得昏天黑地,或争得一塌糊涂,末了看看表,颇为打发了一段大好时光而窃喜。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周汉杰心里越发空荡起来。空荡的心田犹如春天的原野,给雪雪提供了一个游玩的场地。雪雪无时不闯进来。周汉杰终于无奈了,只好闭起眼睛任其自然了。

不久,周汉杰意识到这样的决策是多么愚蠢。他不但由此把自己推至两难的境地,而且还招致众怒,使本来如日月出没正常运行的人际轮盘,陡然间改变了方向,仿佛所有的群体都经过了重新组合,周汉杰被分离出来,一丝不挂地抛弃在光天化日之下,犹如一只毛猴任人指指戳戳,说长道短。

 

周汉杰是被一场噩梦惊醒的。周汉杰正飘然于万里彩云之上,突然跌入一个无底的黑洞,阴森森的,彻骨的寒意令人战栗……

此后的某一天,周汉杰即去了歌舞厅。本来想随便看看的,结果却跟雪雪跳舞了,一发而不可收。周汉杰想:“那黑洞一定是个不祥之物,不然为什么在我进入不惑之年的时候出现呢?”

那时候,周汉杰年轻潇洒,精力充沛,作品时有突破。走在大街上,不时有妙龄女郎投以青睐的目光,结果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笑搪塞了。他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一个绝妙的小说构思正在胸中如潮般汹涌,一个编辑部的约稿信正在兜里鼓荡号角,还有购粮运煤买菜,为手头拮据而精打细算……,后来,周汉杰升任了馆长,被评为副高级职称,优厚的工资加上可观的稿费,收入不菲,存折上的数字不断延长,自然再不必为吃肥肉还是精肉而伤脑筋了,然而怎么就会出现那个可怕的黑洞呢?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周汉杰和秀秀与儿子早就约好了,星期天去梁山寨游玩,捕捉一些水浒英雄遗风,为作品增加一些力度与厚重。临行之前,周汉杰不经意地看了秀秀一眼,谁知这一眼却使周汉杰心里“咯噔”一沉。“我看见什么了?那是什么呢?”周汉杰惊疑地伸出一只手,在秀秀刚刚梳理过的发丝间扯出一根闪着亮光仿佛一尘不染的白发,接着又看见一根上灰下白正呈现一派发展趋势的灰发,周汉杰不敢再看下去,心想:“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昨天甚至刚才怎么没有发现呢?”

偶然的发现令周汉杰如梦方醒般记起那个因繁忙而被忽略的漫长岁月,并由此想到伴随着那个漫长岁月一步步走过来的他自己。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那里的毛发从前是粗硬而稠密的,现在不但柔软而且稀少了;再摸自己的眼角和下巴,那细腻而滑润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砺石般的粗糙和手感很强的沟壑。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周汉杰面对现实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失去的后怕和失落的懊恼骤然凝成一团寒流,自足踵直袭后背。人的一生犹如翻越一架大山,当你满怀胜利的喜悦刚刚踏上成功的峰巅,前边的路即是下坡了。迅速得几乎品尝一下成功的滋味、看一眼峰巅的美景都来不及。周汉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惘然和无聊。他想排遣这种惘然和无聊,想重新调整茫然无着的心绪,这时候,那优雅舒缓的圆舞曲便经了夏夜微风的吹漾和如水月光的摇拂,袅娜过来了。周汉杰被震撼着,被牵惹着,一步一步走进歌舞厅,走到了雪雪身边……

然而至今,周汉杰也不能解释那是为什么。但是周汉杰已经意识到这样的选择是多么愚蠢。当他与雪雪一起搬进新居开始了新生活之后,不久便发现选择的本身原来是一场骗局,是从一个顶峰迁徙到另一个顶峰,新的顶峰前边依然是下坡,依然是黑洞。“啊!选择,你让我经历了世俗的劫难,却是让我从油锅里爬出来再跳进火海。”周汉杰顿时变得大彻大悟:“什么是选择?选择即欲望!什么是欲望?欲望即痛苦!”

周汉杰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新婚的雪雪再也不能忍受丈夫的那种彷徨和郁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当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口融融地泻进弥荡着温馨的房间时,雪雪冷冷地看着坐在写字台前出神的周汉杰,十分苛刻地说出一句使周汉杰至今也无法回答的话:

“你认为自己的选择错了吗!”

“我只想本来就不该选择。”

“你还是后悔了。”

“我不是那意思。”

“你还有别的意思吗?你天天想着秀秀!”

“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我就是要你在我和秀秀之间作出选择!”

“你不能这样……”

“我实在受不了啦!”

周汉杰知道无法说清楚了。有些事情自己尚且无法说清楚,怎么能向别人说清楚呢?这种人生的孤独和悲哀,周汉杰曾经在小说里流露过,这一次却是在他的现实生活之中了。“原来雪雪还不理解我?原来爱着我的人还不理解我?”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灿烂的阳光把街道把楼房把汽车把行人涂抹得很鲜艳,也把周汉杰涂抹得很鲜艳,但是他自己却感觉不到,只是浑身的冷。忽然记起路口有一家小酒馆,能把冬天变暖把夏天变凉。周汉杰觉得能把冷暖随意变化的地方一定是个好去处。可是刚吃过早饭不久,进去坐着算什么呢?

犹豫之间,忽然有人喊:“周馆长。”看时却是一个瘦高个中年人,戴一副时下很少见的老式近视镜,穿一件半新的呢大衣,灰白的头发短而稀疏,下巴和两鬓刮得黢青,寒冷似的瑟缩着,这么面熟,竟一时记不得是谁了。中年人浅浅一笑,自我介绍说:“我姓孔,去年学校召开学生家长座谈会,我还请周馆长代表尖子生家长讲过话呢!”

周汉杰顿时恍然了,难怪这么面熟,原来他是儿子周荃的班主任孔老师,于是歉意地拉住孔老师的手,说:“孔老师,您今天没有课吗?”

孔老师说:“周馆长,我正要找你呢,你和秀秀虽然离了婚,可是周荃还是你的儿子啊!”

周汉杰不等对方把话说完,慌忙问:“周荃出什么事了吗?”

孔老师说:“他逃学,已经几周了。”

周汉杰顿时觉得脑袋轰一下胀大了。

那时候,周汉杰多么喜欢儿子,儿子不但像他一样聪颖好学,而且长得也像他,简直就是他的复制品。一次又一次,他为儿子设计着锦绣前程,希望儿子在他的基础上再行发展,就像运动场上的接力赛,他跑完第一程,下一程就该儿子了,可是孔老师却带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坏消息!

周汉杰失魂落魄地走过影剧院,走过录像厅,终于在一家电子游戏室找到了儿子。低矮的小屋又潮又暗,一群痴迷的孩子狂呼乱叫着拥挤在那里,幼小的心灵被好奇和胜负浸泡着。周荃却是另一种样子,默默地斜依在墙角,双手分别在兜里胡乱的绞翻着,眼睛一会儿翻上去看屋顶,一会儿顺下来看脚尖,样子可怜巴巴的。周汉杰一看便知道儿子没钱了,油然而生的父爱使得他心里酸溜溜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装钱的口袋,可是突然顿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一下握住儿子的手,疼爱地责怪说:“小荃,你怎么不好好学习,跑到这里来了呢?”周荃先是一惊,然后一下抛开父亲,冷冷地说:“不用你管!”然后夺路而走。周汉杰吃惊地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的形象在儿子心目中已经彻底破坏。“我已经不是那个博学多才的作家爸爸,而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色鬼!”

这时候,门后有一个肥胖的瘸腿老太婆如球般滚过来,用香肠似的两根手指夹着一截旱烟蒂,在周汉杰面前划了划,沙哑着嗓子喊:“刚跑走的是你儿子吧?他打我的电子游戏不给钱,都记在这里呢!”说着,从裤腰处摸出一个油渍麻花的卷皮小本子,一下塞给周汉杰,气愤愤地说:“自己看吧!”

周汉杰本能地向后倒退着,拿小本子的手仿佛拿着一条蛇,厌恶地一抛将小本子抛给老太婆,说:“欠多少钱你说吧。”

老太婆一对小眼睛在两道细缝中骨碌一转,说:“不多,八十五。”

周汉杰付了钱,鄙夷地“哼!”一声走了。走老远还听得那个沙哑的声音说:“怪不得娶两个媳妇呢?有钱……”

周汉杰停下来的时候,诧异地发现走到一排学校宿舍前,那房屋已经破旧了。本来红色的砖和瓦,已经变成灰褐色。墙下端和屋檐剥蚀了,所有门窗都钉着杂色木板条。它的前边,是一座拔地而起的现代化教学楼,错落有致的阳台,宽敞明亮的门窗,十分辉煌,十分显赫!

此时,周汉杰即站在宿舍和教学楼之间的甬道上。“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我是想得到帮助才走到这里来的吗?”

其实,赵醒龙的宿舍比那个电子游戏室好不了多少。靠北墙支着一张单人床,床前一张三屉桌,床头一只纸箱子放衣物,门后一堆蜂窝煤,一只煤炉子,饭锅在地上,里边泡着碗和筷。再有的,即是满屋的霉味和寒气了。周汉杰看一眼躺在床上的赵醒龙,径自在床沿坐下来。赵醒龙欠一下身,算是打过招呼了。

周汉杰问:“你脸色蜡黄,病了?”

赵醒龙说:“胃疼。”

周汉杰说:“你生活忒没规律……”

赵醒龙便不说话,把脸扭向一边。

周汉杰问:“去医院查了?”

赵醒龙说:“医生叫我休息。”

周汉杰一时无话,见桌上胡乱地堆放着几本书,随手拿来翻看。都是教学用的,翻一翻放下了。赵醒龙枕边,一个叠成燕形的小纸片,倒是十分惹人注目。纸片的颜色已经发黄,折叠处破损了,却还保存着,可见是多么珍贵?赵醒龙仿佛意识到什么,忽一下坐起来,拿起小纸片,揣进怀里,像看贼似的看着周汉杰,说:“你该走啦。”

因和秀秀离婚,他与赵醒龙吵翻了。周汉杰站起身,尴尬地木讷着,说:“我、我想请你找小荃谈谈,他、他逃学了……”

赵醒龙说:“我知道。”

周汉杰还想说什么,迟疑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不希望丈夫只属于自己的,可是周汉杰却放不下秀秀。周汉杰不知道别的男人离异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然而他的心分明被撕得一片一片了。仿佛这样还不够,儿子周荃又在那碎片上撒了盐,只差没有放进油锅里煎炒了。

周汉杰知道,这样的心情表现出来的神色和举动会使雪雪更加不悦,更加受不了。可是雪雪却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地盯视周汉杰足有十分钟,然后表现得视而不见了,仿佛屋里就没有周汉杰这个人。这样的冷漠令周汉杰无法忍受,它简直比爆发夫妻大战更可怕。于是,周汉杰渐渐生发出一个强烈的愿望,去见秀秀一次,尽管明明知道见面之后也没有多少话可说,而且那样的场面一定十分尴尬,周汉杰还是执意要去,仿佛唯有那样才能排解自己,才能寻求到安慰和平衡。

雪雪正斜靠在沙发上翻阅一本《小说月报》,听周汉杰这么说,便把目光沿着书的边沿往上移,最后在书的上边停住了,那审视和讥讽的目光简直令人无地自容。周汉杰开始后悔起来,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把这样的事情告诉雪雪。雪雪看着看着突然把目光一收,把书摔在茶几上,扯直了嗓子喊:“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何必吞吞吐吐地呢?”

周汉杰仿佛被寒风呛住了,半天才透出一口气,说:“你误会了。”

雪雪说:“我是误会了,不然怎么会嫁给一个不爱我的人?”

周汉杰越发急起来,说:“你怎能这样呢?你应该相信我。”

雪雪说:“你叫我凭什么相信你?”

周汉杰显然被激怒了,提高些声音说:“你、你太过分啦!”

雪雪并不示弱,反而用压倒对方的声音说:“我过分还是你过分?结婚以来,你给了我多少笑脸多少爱?你懂得生活吗?你理解女人吗?”说着哽咽了,伏在沙发上,委屈地哭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

周汉杰看她那样,不禁恍然,觉得确实委屈了她。

有些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周汉杰与雪雪眼看就要激化的矛盾,却在这一哭一恍然中结束了。当然,周汉杰恍然之后是要做一些表白的。雪雪更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她的聪明之处便是适度。雪雪同意丈夫去找秀秀谈一谈,并且补充说:“只要能解脱,你找她谈几次都行!”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把谈字的发音拉长了一些。周汉杰听得再明白不过,于是想女人就是精明。又想,当初秀秀也是这样的吗?

周汉杰是在一个无月的冬夜去见秀秀的。无月的冬夜特别阴冷,路灯的光被黑暗压缩成一小团,几乎就要凝固了。周汉杰沿着一条狭窄的甬道,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绕过一片竹林,走到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前。这窗口这灯光对他来说应该是十分熟悉的,可是不到半年,它竟然变得这样陌生。灯光一扫从前的柔和与温馨,变得压抑而灰冷。周汉杰木然地站立在哪里,脑海一片空白。临行前思考了几遍、并且认为十分可行的谈话内容,连同备用的应急用语,早已荡然无存。他无法想象此时的秀秀会是什么样的心境,不敢贸然惊扰。

这时候,隐约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但分明是男人的声音,而且周汉杰已经听出——或者感觉出那个男人是谁了。紧接着,又传出嘤嘤的哭声——是秀秀在哭,周汉杰凭借直觉即能断定是秀秀在哭。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在他的记忆里,秀秀从来不会哭。她忒文静了,文静得几乎都懒得笑一声,更不会哭。周汉杰十分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设若单为周荃逃学,她能这样吗?

“秀秀,你放心,我的病不要紧。”赵醒龙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不知道是疼痛难忍,还是心情急切,一字一顿,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接着又说:“我一定把小荃找回来,开导他好好学习……”

“不!你不要管这些啦,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吧。”秀秀哭着说。

大街上行人稀少,街道空旷得令人感到孤寂,寒冷直袭后背。周汉杰像逃避什么似的,匆匆离开小窗。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儿子周荃。周荃到现在没有回家,他能去哪里呢?

瘸腿老太的电子游戏室门口吊着一片脏兮兮的破棉被。昏黄的灯光从方形小窗口透出来。孩子们的笑声和嗒嗒的枪战声隐约可闻。周汉杰掀开棉被一角,把头伸进去,热烘烘的煤气味和腥臭味扑面而来。守在门后的瘸腿老太先是一喜接着一怔,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喝了毒药的癞蛤蟆。

孩子堆里没有周荃。周汉杰把头缩回去,瘸腿老太却把头伸出来,讨好地说:“你儿子几天没来了。”周汉杰本不想与她搭话,可是还是问:“你知道他能去哪里吗?”瘸腿老太摇摇头,一缩脖子不见了。周汉杰又胡乱地找了几家电子游戏室,都没有周荃,只好心事重重地回家去。

房门虚掩着,没亮灯。周汉杰心想一定是雪雪等急了,故意把灯熄灭,以示抗议。雪雪去上班时,周汉杰曾经告诉她要去找秀秀,并且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却在大街小巷转悠到现在。雪雪一定是误会了,这样的行动太容易引起误会了。

周汉杰一边摸索着往里走,一边轻声喊:“雪雪,开灯。”没有应声,也没有开灯,便解释说:“赵醒龙在那里,我没有去,在街上找小荃找到现在……”突然,脚下踢到一个什么东西,“哗啦啦!”响起一片玻璃的破碎声。周汉杰不禁一惊。

原来,雪雪和衣躺在席梦思大床上,两眼瞪得溜圆看着天花板。周汉杰刚才踢到的是一个镜框,里边装着他和雪雪的结婚照。“她这是怎么了?”周汉杰正欲询问,忽然看见雪雪满身泥土,头发凌乱,脸上还有几道伤痕。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雪雪,出什么事啦?”

雪雪一跃而起,指着周汉杰怒吼:“你儿子勾结一群流氓抢劫我!”

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周汉杰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上……

 

天刚蒙蒙亮,房门“嗒!嗒嗒!”给人敲响了。

周汉杰以为是那个讨厌的卖油条老头儿,懒得去理会。停了一会儿,房门又“嗒!嗒嗒!”响起,声音谨慎且小心。周汉杰头重脚轻地去开门,其时外面的光亮并不强,雾气在三四米处拉开一道道帷幔,把天地遮成一片混沌,然而却刺得他一阵昏眩,睁不开眼睛,良久才看清站在门前的人是秀秀。

周汉杰吃惊地倒退一步,疑是做梦。可是他明明记得这一夜没有睡。起初,他想和雪雪攀谈,想了解一些情况。可是雪雪一言不发,并且扯起一尘不染的太空棉被将自己连同满身的泥土包裹起来。周汉杰只好独自坐到一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秀秀站立在门前,单薄的身子瑟缩着,面色苍白,两眼红肿,头发和衣服都被雾气打湿了,结着一层冰,裤腿和鞋面沾满了泥和土,也结了冰,看上去如石般坚硬。“不知道她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等了多久?”

周汉杰心里一阵难过,觉得对不住她,罪责感如蛇般吸噬着他的心。他用门框支撑着身子,定定地望着她,大张着嘴,想寻找一些合适的话语。这时候秀秀却微微震颤了一下,或者略微迟疑了一下,便一低头一侧身,绕过周汉杰往房间走了。

在席梦思大床前,离包裹成一团的雪雪两步远的地方,秀秀站住了。她稍稍喘息片刻,一字一顿地说:“作为小荃的母亲,我来向你赔礼道歉,请你高抬贵手,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雪雪忽一下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扯直声音喊:“好啊,我正要找你,你倒先来了!”

秀秀胆怯地倒退着,说:“对不起,打扰您啦。不过……,小孩子做事容易冲动,您应该……”

雪雪像一只善斗的公鸡,不容人把话说完,逼近一步大声说:“不对,分明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说不定还有幕后指使呢!”

后一层是即兴而发。尽管雪雪不相信这一层,但她觉得说出来很痛快、很惬意。这句话来得太是时候了,说出来太让人解气了!

秀秀极力克制着,说:“任你怎么说吧,我认为孩子总归是孩子,你将来也有做母亲的时候,将心比心都一样!”

雪雪冷笑着说:“你以为孩子就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吗?监狱里还有少年杀人犯呢!”

秀秀分辩说:“他们都是孩子,并没有对你怎么样,只是用绳子绊倒了你……”

雪雪说:“要不是我大声呼救,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不知把我怎样了呢!”

周汉杰渐渐听明白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也这么复杂。设若不是因他而纠缠在一起,或许孩子的母亲登门赔礼道歉就完了,可是因有他纠缠着,这么简单的事情就变得如此复杂起来。周汉杰木然地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渐渐的,两个女人的战事发生了些许变化。爱子心切的秀秀一改刚才的分辨和说理,试图以情动人,样子可怜兮兮的,有点低三下四。周汉杰看了心里很难过,同时也恨恨的,替她感到窝囊。雪雪却是越发得意了,仿佛已经忘记了昨晚的惊险,此时正在即兴表演小品,尽情地发挥着。周汉杰不禁惊奇于她漂亮的体态之内怎么就包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他不能原谅她拿别人的不幸来取乐。女人的天性应该是善良。他径直向可怜的秀秀走过去,说:“你先回去吧。”然后提高声音说:“我一定想办法把小荃救出来。”秀秀没作可否,甚至连看周汉杰一眼都没有,转身走了。可是周汉杰却看到,在秀秀转身的那一瞬,眼里噙满了泪……

雪雪从窗口看一眼消失在雾幔中的秀秀,神色有些黯然。回头看着周汉杰,样子有些不满地说:“你早就该叫她走!”周汉杰心里恨恨的,想爆发出来。雪雪却忽然冲他一乐,轻声说:“还当我真不放过你儿子?我只是吓唬他一下而已,叫他今后见了我规矩些。”

周汉杰气恼地问:“对秀秀也是吓唬吗?对我也是吓唬吗?”

雪雪反倒天真地笑起来,咯儿咯儿的,笑够了才说:“我受到惊吓,让你们自在?”然后,换去沾满泥土的衣服,收拾床上弄脏的被褥。

周汉杰依然没好气地说:“你这是玩弄别人感情,太过分啦!”

雪雪俏皮地一挥手,像挥走什么似的,说:“别胡乱上纲!”又说:“你睡觉,我去派出所放人,回来给你做饭吃,行了吧?”

女人,永远都是一个谜!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就像周汉杰当初与秀秀离婚那样,雪雪被拦截抢劫之事,仅仅一上午,便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越传越离奇,越传越富有戏剧性。

雪雪哭得眼圈儿红红的,说:“我的脸面算是丢尽了!”那意思再分明不过,她的脸面都给周汉杰的儿子丢尽了,周汉杰欠她一个人情儿。接下来,是亲朋好友上门安慰,一拨又一拨。都转弯抹角的,躲闪着说些诸如没出大事就好,往后多加戒备之类的话。有人甚至把街头小报上的抢劫凶杀案拿来作比较,言外之意,雪雪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时候有人敲门,周汉杰没好气地问:“谁?”来人不答话,却隔门笑着说:“真是客多无礼啊!”周汉杰听出是文友天作,不由一愣,边开门边寻思:“难道他也来当说客?他是那样的庸人吗?”文友天作仿佛看出周汉杰的心思,解释说:“我路过这里,顺便告诉你一件事——赵醒龙胃癌后期,将不久于人世。你们朋友一场,应该去看看他。”

周汉杰惊得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赵醒龙年轻轻的,怎么会是胃癌?而且还是后期呢?”他觉得一阵阴冷直袭后背,不由浑身颤抖起来。

天作走后,周汉杰瘫软在沙发里,身如浮云,头脑一片空白。赵醒龙和他同龄,不知道和他同龄的人是否都看见过那个可怕的黑洞,可是赵醒龙分明是走下坡了,而且这个下坡异常陡峭,连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中午,周汉杰胡乱吃了点东西,去看赵醒龙。绕过教学大楼,径直走向赵醒龙钉着板条的门口。离三四步远,听得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在哭喊,如老牛被人扼住咽喉,哽咽着满腔的愤怒和冤屈。周汉杰敛住脚步,侧耳听那声音,正是出自赵醒龙,是赵醒龙在哭。堂堂一个男子汉哭在奔赴冥府之前,实在令人揪心。

据说,赵醒龙几岁便是孤儿,他父母死于那个众所周知的动乱年代。青年时曾经热恋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失恋了,直到现在孤身一人。其不幸曾一度引起周汉杰的好奇,为了写作素材,二人过从甚密,渐渐成为至友。可是赵醒龙对失恋却是一直守口如瓶,至今不曾透露半个字。

此时,赵醒龙恼怒至极,不禁破口大骂:“狗日的命运!你就不会给我一年半年的时间啊?你就不会给我仨月俩月的时间啊?你狗日的心真狠哪!我失而复得容易吗?地球上的人都多得容不下了,为什么偏偏给我一个人过不去啊?”

这时候,有一个女人的哭声加进来,是秀秀,啊,是秀秀!“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他吧!他一天三碗苦水往肚里灌,再叫他多活几天吧?三碗苦水换一天还不行吗?老天爷啊,我求求您啦,求求您啦……”

哭着喊着,两个人的嘴便同时堵住了。那声音挤压着,一股一股冲出来,仿佛正在展开一场殊死搏斗。周汉杰已经走到门口,甚至已经把手触到门板,即将推门而入,却又突然僵住了。

天空昏沉沉的,太阳犹如一只没有洗净的盘子,灰兮兮地悬挂在遥远的苍穹。路边的碎纸片在朔风中瑟瑟颤抖,慢慢滑向结着冰凌的脏水沟。周汉杰觉得有只手轻轻按在肩头,回头时看见是天作。天作有话要说的样子,把周汉杰引至甬道拐角处,结果却什么都没有说。周汉杰疑惑地问:“不是你要我来的吗?”天作笑而不答,在手心里亮出一个叠成燕形的小纸片。周汉杰觉得面熟,仔细一想便恍然了。

 

信是一位姑娘十五年前写给恋人赵醒龙的,大意是姑娘为了拯救一个人,决心献出自己的爱,并请求恋人能够谅解……

庸赘言,写信的姑娘即是秀秀。“天哪!”周汉杰禁不住从心底发出一声长啸,愧疚的巨浪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冲击得他一阵阵昏眩,一阵阵窒息!

“我都做了什么?我应该怎么办?”周汉杰茫然地向前走着,脚下是一条六边形水泥砖铺成的路,有的地方缺了砖,一脚踏进坑里,身子不禁往前一倾,差点摔倒。周汉杰真希望自己能摔倒。一个五尺高的汉子,直挺挺地摔倒在路坑里,额头像摔西瓜似的发出一声响,裂开几瓣儿,白的脑子红的血飞溅到地上。那该是什么样的情景啊?那一定很痛快!

可是,周汉杰依然在那条六边形水泥砖铺成的路上走,没有摔倒下去。前边是一座治安岗亭,走过十字路口即是文化馆了。自从雪雪出事以来,周汉杰还没有来过文化馆,天天在家陪着泪人唉声叹气,或应付亲朋好友的问候。文化馆没有馆长依然如常。临街的壁报刚刚换过,积极开展读书活动,提高全民文化素养”什么的十分醒目。放像厅不时传出激烈的角逐声和女人的呼救声。

周汉杰径直向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只有主任一人在伏案抄写一份报表。主任看见馆长,热情而小心地打过招呼,又伏案抄写去了,并无汇报或请示。周汉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看见有几封信在桌面上丢着,却都不是写给自己的,而是欢迎订阅、请您选用之类。他无心看那些广告,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做,便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院子里,主任从后边追上来,说:“周馆长,你的钥匙!”周汉杰迟疑着,仿佛没有听清主任说什么,但一只手分明是伸出去接钥匙了。钥匙是铝合金做的,冰凉。周汉杰记得这是一件复制品,原件是那把铜质的。那把铜钥匙秀秀早就给他了,现在又把这件复制品给他了。

主任说:“周荃从派出所回来后,秀秀娘儿俩搬走了。”

周汉杰点点头,没有说话。

主任问:“馆长有事吗?”

周汉杰摇摇头,然后却冲着主任的背影问:“你知道他们搬到哪去了吗?”

主任头也不回地说:“不知道。”

周汉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匆匆地走了。路是那样的熟,甚至开门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熟。屋里并没有大撤退后的零乱。尽管东西没有了,几件家具是空的,屋里的一切依然井然有序,甚至地面还清扫过……,周汉杰顿时被一股莫名的失望和沮丧攫取了。他原想屋里不是这样的,甚至准备好在破烂不堪中痛快淋漓地大笑几声,然后像在街上想象的那样直挺挺地摔倒下去。可是这样他不能摔倒了,只能站着体验一种压力。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个被吊在瓶里的西比尔,只能听任岁月的折磨,却不能死去!

回到家的时候,雪雪已经做好晚饭,并且炒了一桌子菜,周汉杰说:“有酒吗?拿酒来。”雪雪用一只玻璃杯倒了半杯酒,烫在热水里放到周汉杰面前,然后坐下来问:“赵醒龙怎么样了?”周汉杰不答雪雪的话,端起酒杯,“咕咚!”一口喝光了,然后喊:“再倒。”雪雪吃惊地看一眼周汉杰,只好再往玻璃杯里倒些酒。周汉杰嫌少,一把夺过酒瓶,自己往里倒,倒满了“咕咚!咕咚!”喝下去,再倒……

雪雪慌忙扑上去,一边夺酒杯一边喊:“你疯啦?你疯啦?”

周汉杰直着舌根说:“我没疯!”摇晃着站起来,径直向写字台前走过去。不知道哪来的劲,一下把沙发椅举起来,不偏不倚向彩电砸过去。随着“咣啷!”一声响,周汉杰仿佛一名获胜的将军张开双臂,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雪雪如一只吓傻的小鹿,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周汉杰的腿,却不知道劝,也不知道哭。周汉杰笑不出来了,酒精吸干他的力气,熔化了他的筋骨,只留一具软绵绵的身体,在屋里晃过来晃过去,嘴里不住地喃喃着:“我该死,我真该死……”

翌日日上三竿,周汉杰竟然没事儿似的醒来了。吃了雪雪做的一碗糖水荷包蛋,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写作。颇激动的样子,仿佛灵感的翅膀已经把他托上万里晴空,一旦俯视大地,处处皆是好山好水。

雪雪很是疑惑,假借送水看他面前铺开的稿纸。他确实在写作。只是文章的题目有些怪异:《该死的黑洞》。周汉杰的神情是那样庄重,丝毫看不出戏谑、调侃的意思。雪雪只好退开,悄悄坐到一边,生怕弄出声响,打断他的思路。

一连三天,周汉杰除了吃饭,即坐在那里写作。雪雪担心周汉杰会累出病来,便想办法阻止他。有时候假借送水跟他闲聊,说些轶闻趣事,有时候又煞有介事地兜出一张报纸,像市场上兜售劣质货的小贩一样,喊声高而底气不足:“汉杰,快看啊,中国向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市开展出国一日游了,还向缅甸南坎、朝鲜新义州开展出国一日游了……”

周汉杰停下笔,无奈地苦笑着,把雪雪拥进怀里,一边在她唇间亲吻,一边爱怜地说:“你们女人,总是这样善良。”雪雪在这样的爱抚下,早已是泣不成声。她那颗惊恐不安的心,渐渐融化成两泓滚烫的泪水,伤心而委屈地流淌着。

周汉杰想说:“我喝酒、砸电视机,都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我自己!”然而却没有说。他把雪雪抱到写字台前,放在大腿上,像哄孩子似的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扯起刚写的稿纸,一页一页点燃尽了……

周汉杰再去看赵醒龙的时候,赵醒龙已经化成灰烬。骨灰盒放在桌子上,用一块黑纱遮盖着。

“这就是人的归宿吗?”周汉杰一边想,一边抖抖地伸出一双手,似乎想掀开黑纱,看一眼那个曾经与死亡抗争过、而且本来是情敌却成为朋友的人,道一声永别。恰在这时,门外一队整齐的脚步突然而至。周汉杰回头看时,却是一队少先队员,齐刷刷地站在门口,齐刷刷地举起右臂行队礼。

为首的两个学生跨出队列,向房间走来,右臂依然高举着。周汉杰觉得场面太严肃,不便打搅,才想往旁边躲,却又愣住了。进来的两个学生,其中一个不正是周荃吗?定睛细看,果然是周荃。周汉杰便顾不得许多了,惊喜地迎上去,说:“小荃,真的是你!”

周荃迟疑一下,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去。周汉杰紧追两步,挓挲着双手,想拉住周荃,却又怕碰翻骨灰盒,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看两个学生抬着骨灰盒走出房门,才忽然恍然,急切地问:“这是去哪里啊?”声音好像在嗓子里卡住了,呜呜噜噜的,连自己都没有听清楚。

正不知如何是好,班主任孔老师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孔老师像个导游似的,不等客人发问,便主动介绍说:“这排房子就要拆迁,我们只好把他挪走了……”周汉杰心里想,这地方太阴暗,是应该拆迁了。又想,这里的人都搬到哪去了?于是说:“刚才,我看见周荃啦。请你告诉我,他们现在住哪里?”孔老师说:“很具体不知道,只知道学校在郊区团购了商品房,安排了几家无房的教师。”顿一顿又说:“你不是也在郊区买的商品房吗?就那片儿!”周汉杰良久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心里乱糟糟的,没向孔老师道别就走了。

 

穿过东西马路,往北一拐,是一条新修的盲肠道。傍着盲肠道,是一片小高层,即郊区商品房。周汉杰看一下表,知道此时不是上下班时间,心里稍稍宽松一些,准备从容地走过这段路。谁知刚一抬头,却与秀秀不期而遇了。天地如此之大,有时竟然狭窄得容不下两个人,甚至令人透不出一口气。

慌乱之中,周汉杰看见秀秀往旁边绕一下,低着头走开了。赶紧迎上去,木讷地问:“你没去上课?”秀秀说:“嗯。”周汉杰看见秀秀脸色蜡黄,心里不禁一沉,小心地问:“你病啦?”秀秀说:“不要紧。”周汉杰叹口气,轻声说:“小荃还是不理我。”秀秀说:“他只是不想见到你……”顿一顿又说:“你看见那把钥匙啦?”周汉杰说:“看见啦。”然后无话,便分手了。

周汉杰在心里骂自己:“你不是很想见她吗?见了怎么变成这个熊样子?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熊样子?”

雪雪看丈夫坐下来,便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到一边,摆弄她的马海毛或是海马毛去了。她已经习惯了丈夫的样子,习惯就不觉得奇怪了,习惯成自然。周汉杰走后,雪雪去家电维修门市部修理那台砸坏的电视机。她是专门趁周汉杰不在家时维修的,怕勾起他的伤心事,并且准备修理之后送到议价门市部处理掉,再买一台新彩电。在维修门市部,听见有人议论赵醒龙,说一个女人在送葬路上哭得死去活来。雪雪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说的人没点名,她也不便问。现在,她想说给丈夫听,“他听了或许会高兴?”谁知他听了,脸色越发阴沉了……

雪雪想劝周汉杰,“不然他会憋出毛病来。”正欲开口,周汉杰突然说话了:“我想搬回去住。”雪雪显然误会了,吃惊地盯视着周汉杰,一迭声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周汉杰说:“小荃娘俩搬走了。”雪雪渐渐明白过来,轻轻吁出一口气,说:“搬吧,搬了上下班方便……”

搬的时候,周汉杰没有发现那台电视机,也没有问。雪雪自然不去说。过了几天,雪雪买回来一台新彩电,是另一种牌子的。周汉杰依然视而不见浑然不觉,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似的。雪雪心里想:“他是故意回避过去呢?还是故意冷落我呢?”

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周汉杰在家里看什么都反感。大到立柜、沙发,小到茶几、脸盆,非但摆放的位置不对,而且碍手碍脚。性子上来,又摔又砸。“一切都变了,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刚刚过去半年,原来的样子尚历历在目。况且秀秀走时只带了一些衣物、日用品,大件家具没有动,想恢复原来的样子并不难。从创作室开始,桌椅、书架,甚至一只墨水瓶、一个笔筒,都按照原来的样子恢复了。可是周汉杰还是不满意,看什么都别扭,仿佛家的亲切与温馨被谁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日,文友天作来访,兴致勃勃的样子。周汉杰不解地问:“你怎么了?”天作说:“我有一个小说构思,想讲给你听。”落座之后,习惯地向套间喊:“嫂子,倒杯茶。”周汉杰说:“她不在,替我给孩子寄钱去了。”天作渐渐恍然,迟疑着问:“离这么近,还用寄?”周汉杰说:“寄省心。”见他这样,天作谈小说的兴致荡然无存,略坐片刻准备告辞。周汉杰忽然问:“你看见过黑洞吗?”天作不解地问:“什么黑洞?”周汉杰打量对方一会儿,忽然解嘲地说:“你还年轻。”顿一顿又说:“如果有兴趣,我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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