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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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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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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墨归根(短篇小说)

白墨归根(短篇小说)

 魏天作

(一)

春节刚过,大家还没有从喜庆的气氛中走出来,我的文友白墨的前妻突然打来电话,说白墨就要不行了,他想见我一面,有话跟我说。我的第一个反应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临近春节的时候,文友们聚会,白墨纵情豪饮,大醉而归,现在怎么会不行了呢?然后怀疑给我打电话的人是不是白墨的前妻,白墨一向持才招摇,拈花惹草,有怨女恶意损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时候,电话里传来我熟悉的声音:“魏兄弟,你嫂子说的没错,我就是快不行了——肺癌后期,已经扩散到脑子里了。趁我现在还清醒,有话要跟你说。”听上去呼吸十分困难,上气不接下气的,但说话的语式依然大大咧咧,满不在乎。

我问他现在在哪里,要不要带上几个文友一起去?他说:“我现在都成这样了,还能在哪里?在老家你嫂子这里,叶落归根了!你不要带任何人来,我只想见你一个人;也不要带任何吃的东西,我什么都不想吃,路过酒厂时,你给我买两瓶二锅头就行!”

放下电话,我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白墨在市里是出了名的作家,其创作的十万言长篇评书刊登在大型期刊《曲艺》上,曾参加过全国曲艺家协会代表大会,受到过著名表演艺术家刘兰芳接见。曲代会归来时,市委宣传部、市文化局领导共同为白墨接风洗尘。为了鼓励创作,奖挹人才,两部门领导还准备一起跑财政,为白墨解决工作工资问题。

当时在座的还有一个人,即市曲艺队演员明凤。她十八、九岁,即以唱腔优美、台风端庄名震一方。日前参加省里文艺汇演,一举摘桂,也在此次“接风洗尘”之列。

白墨坐主宾,明凤坐副宾,中间隔宣传部长,对面是文化局长,两边依次坐副部长、副局长、办公室主任、秘书等。酒过三巡,白墨便隔着部长与明凤套近乎:“明凤小姐青春靓丽、楚楚动人!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心跳加速,现在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明凤含笑回应:“久闻白老师大名,今天难得一见,我想借此机会给白老师敬杯酒,以表达仰慕之心!”然后绕过部长,斟满一杯白酒,恭恭敬敬地举到白墨面前。那一杯酒足有三两。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白墨,看他如何应对。

白墨看着明凤,爽朗一笑,说:“我喝两杯,你陪一杯?”明凤不服:“只要白老师喝两杯,我就陪一杯!”白墨说:“一言为定!”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拿过明凤的酒杯,与自己的酒杯放在一起,催促明凤说:“倒!都倒满!”

明凤先自怯了几分。她没想到白墨真能喝干一杯酒,于是小心地说:“白老师,咱都少喝点行吗?”白墨断然回绝说:“不行!”明凤顿时陷入两难。白墨说:“明凤你不喝酒也行,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喝一杯酒,你让我亲你一口!”

话一出口,四座皆惊。文化局长赶紧解围说:“白作家豪爽,今天喝多了,大家别介意啊。”白墨却认真地反驳说:“大家看我像喝多的样子吗?”有人故作不解地问:“白作家从第几杯算起啊?”有人起哄说:“头两杯是明凤敬酒,当然不算喽!”

白墨承诺说:“从第三杯开始!”说着拿起酒瓶,先斟满一杯喝了,再斟满一杯问明凤:“你反悔了吗?反悔现在还来得及。”明凤迟疑良久,突然哽咽着说:“白老师,你别喝了!”在座的人都以为明凤被白墨逼哭了,而事后白墨却对我说,那是明凤心疼他才哭的!

当时,白墨看见明凤这样,越发来了兴致,不由提高声音说:“大家都看好,这第三杯酒我喝了!”他话音落地,一杯酒进肚,然后放下酒杯,张开双臂,轻轻将明凤拥进怀里,当着诸位领导的面,“啧啧”有声地亲吻起来。宣传部长面无表情,向大家挥手说:“散了吧,白墨醉了,不能再喝了。”

我陪部长、局长走出酒店的时候,在门口回望了一眼,看见白墨随后出来了,明凤也随后出来了。他们相距四五步远,看上去并无异常。谁知,待大家分手之后,他们又走到一起了,并且开房住到一起了。

恰巧,那一夜公安突击扫黄,把白墨和明凤逮个正着。天刚蒙蒙亮,白墨就打来电话,叫我写证明去领人。

 

(二)

初识白墨,是十年前的麦收时节。即他发表长篇评书之前。当时,《曲艺》杂志社准备发表他的作品,但有些地方需要修改,于是把电话打到文化局,通知白墨赴京改稿。

白墨家住城北白垓村,有十几里路程。村前一片晒麦场;运麦的车辆,晒麦的农民,忙碌不停。我跳下自行车,拦住一位拉车的大嫂,问白墨在什么地方。不待大嫂作答,旁边一位俊秀姑娘插话说:“你问她算是问对了——她就是白夫人!”另一位苗条姑娘起哄说:“亲爱的小甜甜!”大嫂有些不好意思,冲着两个姑娘说:“你们就疯吧!说笑话也不分个场合!”

这时候,不远的树阴下走过来一个人,三十多岁的年龄,瘦高个,戴一副近视眼镜,梳个大背头,前额又高又亮。大嫂对来人说:“这位兄弟找你。”我就知道他是谁了,赶紧迎上几步,先自我介绍,再说明来意。

白墨听罢,竟激动得一下扑向妻子,抱着她喊:“小甜甜!我的长篇终于要发表了!”苗条姑娘在一旁鼓动:“还有亲爱的呢?怎么不喊亲爱的了?”引得众人都笑。两个姑娘更甚,“格格”笑得抱作一团。

后来我才知道,大嫂名叫小甜甜。白墨和小甜甜同村,自幼青梅竹马,并且同班同学。初中毕业后,白墨爱上创作,无心升学,小甜甜便陪白墨辍学在家。为了使白墨早日实现理想,成为众人仰慕的作家,小甜甜不顾父母兄弟反对,小小年纪便与白墨同居,一边操持繁重的家务,一边陪伴白墨写作。风风雨雨十几年,现在有作品要发表了,其心情可想而知!

大嫂身材娇小,面色白皙,眉眼俊秀,正如她的名字一样,笑时给人一种甜甜的感觉。她轻轻推开白墨,提醒说:“还有客人呢。”白墨这才如梦方醒,一下抢过我的自行车,说:“魏兄弟,跟我回家!”然后吩咐妻子:“别拉麦子了,你回家杀鸡,叫魏兄弟吃饭再走!”

我推辞不下,只好跟他们回家。大嫂紧走两步,追上白墨,轻声说:“三叔在那边呢,叫不叫他陪客?”白墨头也不回,爽朗答应一声:“叫!”大嫂便提高声音喊:“三叔,俺家白墨的作品要发表了,市里来人通知他去北京改稿,中午你要陪客啊!”三叔答应说:“知道了。天大的喜事,我能不去吗?”

在路上,大嫂又问:“咱请了队长,村支书、村主任还请不?”白墨依然头也不回地说:“请!都请!”大嫂便绕到另一个晒麦场,老远就喊:“大爷爷!俺家白墨的作品要发表了,市里来人通知他去北京改稿,中午你要陪客啊!”待对方答应了,大嫂又向另一个场里喊:“二大爷!俺家白墨的作品要发表了……”

白墨家十分简陋,院墙用树枝和玉米秸围成,中间一个篱笆门;三间红砖平房,门窗的油漆业已斑驳,有的地方已经剥落;西边套间是他们的卧室兼写作室,床头一张单桌,桌上一个简易书架,十几本书倒是排列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东间与客厅相连,靠墙角两张小床。一张是他患有眼疾的母亲和八岁的女儿睡,一张是他十二岁的儿子睡;床边四个大缸,是用来盛粮食的,其余别无他物。

落座不久,外边忽然传来鸡的惊叫声。我起身去看,是白墨和妻子在围攻一只金黄色大公鸡。大公鸡不甘示弱,左冲右突,最后振翅一飞,蹿上屋顶。白墨和妻子尴尬而笑,束手无策。恰在这时,厨房里传出母鸡下蛋的声音。白墨立即转忧为喜,快步上前,抢先堵在门口。妻子迟疑片刻,还是找来一块席片,替下丈夫,使其进入厨房,房中捉鸡。

中午吃的即是这只下蛋母鸡。村支书大爷爷、村主任二大爷、队长三叔如约而至。席间,我一点食欲都没有,只胡乱地应付了几口酒。

午饭后,白墨问妻子:“路费准备了吗?”妻子说:“你先用大树和小芹的学费吧,缴学费还有些时间,我再想办法。”然后拿出一沓钱,多是十块、五块的零钱。白墨接在手里掂一下,然后退给妻子,吩咐说:“你去代销点换一下,这钱带着不方便。”妻子说:“我知道。我是想叫你看看够不够,不够我去找哥借。”白墨说:“应该差不多。”妻子说:“还是借点吧,免得路上作难。”

大嫂走后,我问白墨:“你不收完麦子走?”白墨果决地说:“不了,收麦子有你嫂子就行。”顿一顿,又补充说:“其实,我在家也是晒麦子,割麦子不行,我腰疼。”我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三)

白墨和明凤的奸情败露之后,宣传部领导极为不悦,不但不再为其跑财政解决工作工资问题,还责成文化局“尽快妥处”。文化局长好不容易发现个人才,正想纳入人才战略关心培养,不意却闹出这种事情,顿时气得拍桌子大骂:“这个白墨,真是属死狗的,托也托不上墙头去!”

然后黑着脸指示我:“你负责群众文化,你找他好好谈谈,要尽快消除影响!”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局长这是扔包袱呢!白墨不是文化局职工,不在局长管辖之列,“妥处”起来有些困难。

在西关一片居民区,我找到白墨和明凤居住的地方。那天他们从派出所出来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租房子同居了。明凤没在“家”,与人搭班子演出去了。他们的生活来源就靠她与人搭班子演出。白墨正一个人趴在矮桌上写作。他见我进来,一边擦拭眼镜,一边不甚友好地说:“明凤已经被曲艺队开除了,你们还想对我怎么样?”

我坐在他对面,没好气地说:“我们不想对你怎么样,我们也不能对你怎么样,关键是你自己想怎么样?”白墨说:“很简单,我就是想得到一个良好的发展空间,拥有一份充满活力和激情的爱情!”我问他:“你和小甜甜没有活力和激情吗?”白墨顿一下,立即严肃地说:“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冷冷一笑:“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白墨说:“很好理解!我感谢妻子,哦,准确地说,应该是前妻。在我写作刚刚起步的时候,她给了我勇气和力量,让我在极度困苦的环境中不断前进,最终走向成功!可是我不能安于现状,更不能因为得到过母亲的哺育就永远依偎在母亲的怀抱,我要寻求新的发展,寻求一个更适合我的空间……”

不待白墨把话说完,我打断他说:“这就是你和明凤非法同居的理由吗?”白墨微微一笑,反问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见我不答,他又说:“对了,我顺便通报一下,我和明凤不是非法同居,是真正的恋爱关系。我们现在不结婚,是明凤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不过,我和前妻的离婚手续很快就会办下来!”

我定定地看着他,有些不相信地问:“你已经跟小甜甜谈过了?她同意你离婚?”白墨说:“她一时难以接受,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心里不是也很难过吗?不过,我相信她会想通的。”我说:“你凭什么相信她会想通?”白墨说:“凭她对我的爱,还有她对我事业的支持!”

天啊!这都是些什么逻辑?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谈话了,我的心灵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局长看我一脸苦恼,知道谈话未果,反倒大度地安慰我说:“算了!咱们已经做他工作了,对他也是仁至义尽了,下边的路怎么走随他去吧!”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正在办公室起草一份关于“积极开展读书活动,提高全民文化素养”的宣传材料,忽然有人敲门,我应一声“请进”,一个穿着还算整齐的女人走进来。她面容憔悴,两眼红肿,好像刚哭过。我起初没有认出她是谁,片刻之后才忽然恍然她是白墨的前妻小甜甜!

小甜甜神色慌张,仿佛后边有人追杀一样。我叫她坐,她刚落座即怕针扎似的站起来;给她倒水也不喝,接过杯子放在茶几上。我赶紧安慰说:“大嫂,你别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她说:“魏兄弟,你带我去找白墨好吗?你知道他住哪里,白墨说你找他谈过话——我有急事找他!”我当她不想离婚,是来找白墨哭闹的,于是说:“大嫂,那是居民区,哭闹不好……”

不等我把话说完,她赶紧解释说:“魏兄弟,我不是来找白墨哭闹的,我是想告诉他赶快找地方躲一躲。我娘家兄弟集合了十几个人,就要来找他算账了!”我头上像被人打了一棍子,半天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人家媳妇受了丈夫的气,都是回娘家搬救兵,她却担心白墨会挨打,给他通风报信来了?

小甜甜接着说:“我娘家兄弟听说了白墨要跟我离婚的事,很生气,非要找他算账不可。起初我骗他们,说白墨这样做自有苦衷,是酒后乱性被人家沾上了,不结婚就告他强奸罪,他和我离婚是暂时的,是权宜之计。后来,他们就打听清楚了,那女人刚刚十九岁,还不到结婚年龄,不是人家逼迫白墨结婚,而是白墨等人家长大。一怒之下,就集合了十几个人,现在正往城里赶呢!”

我怕年轻人不知轻重,闹出大事,就答应带她去找白墨。白墨依然趴在矮桌上写作。他看见前妻,竟然咧嘴一笑,然后热情让座。小甜甜不坐,在屋里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在矮桌的稿纸上。白墨仿佛明白了什么,轻声解释说:“在这里写作很静,一天到晚没人打扰。”小甜甜说:“这样就好!”接着说明来意,催促他快走。

白墨非但不走,反而“嘿嘿”笑着说:“你娘家兄弟第一次找我算账,是不叫我和你在一起,这一次找我算账,却是不叫我和你分开,正反都是他们的理了!依我说,这次你别管了,叫他们算账吧,不然他们觉得不公平,我也觉得不公平——我都和你离婚了,你还在家给我带孩子,伺候我老娘。”小甜甜“呜呜”哭着说:“还说这些干啥呀?起初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帮助你实现理想,现在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帮助你实现理想啊?你的心思我都懂,我的心思你难道还不懂吗?”白墨说:“我懂,怎么不懂呢?只是觉得……”

他们都懂,只有我不懂了!我转身离开他们,走到大街上。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片喧闹;阳光金灿灿的,一切都很真实……

 

(四)

忽忽七八年过去。这七八年间,白墨发表了不少作品,并被省作协吸收为会员。宣传部、文化局领导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已不像先前那样敌视了,市里召开文学创作会,几乎每次都请白墨到场,有时还安排他发言,介绍创作经验。

白墨和明凤一直没有结婚。据说,他们正准备结婚时,白墨与一位美女作者关系暧昧,被明凤发现,于是结婚的事搁浅了。也有人说,明凤在与白墨认识之前,就和教戏的老师好上了,而且一直没有断。因此,人们的议论颇多,而对白墨的评价,更是毁誉搀半。

经过七八年的风剥雨蚀,白墨叶落归根的“家”越发显得破败不堪。原本用树枝和玉米秸围成的院墙,现在只剩一个轮廓;篱笆门歪倒在一边,好久没有用过了。屋檐塌坏的地方,残留着一蓬蓬干草,在微风中轻轻抖动;门窗歪歪斜斜,仿佛一碰就能散落……

大嫂听见我喊,赶紧从屋里迎出来,有些难为情地说:“魏兄弟,真是不巧,白墨昨天一夜没睡,这会儿刚睡着。”我微微一笑,表示理解,然后拿出两瓶二锅头酒给大嫂。大嫂说:“自从明凤跟白墨分手后,他就不怎么吃饭,只是喝酒,生生把自己糟蹋成这样了。”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大嫂说:“临近春节,就是你们文友聚会的前一天。”我正想说什么,白墨在屋里喊起来:“是魏兄弟来了吗?我都闻到酒味了,怎么还不进屋啊?”

我随大嫂走进西套间。月余不见,白墨变得快叫我认不出来了。他面色苍白,两腮深凹,颧骨凸出;本来就近视的眼睛,由于视神经受到癌细胞的压迫,近在咫尺也只能看清对方一个轮廓,看不清面容。他叫前妻扶他坐起来,然后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郑重而恳切地说:“魏兄弟,那次你找我谈话,我没跟你握手,现在咱们补上吧。我叫你来,就是这个事。”

他叫我来,就是为了握一下手?这样的行事风格,看似虽然荒唐,却也符合他的个性。白墨是一个既聪明又充满艺术感染力的人,他选择这样的方式向我抒发内心独白,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上前拉住白墨的手,用力握一下。白墨无声地笑了,然后挥手说:“魏兄弟你走吧,今天不留你吃饭了!”我告辞从西套间走出来,将要出屋门的时候,忽然看见东边的两张小床上,分别躺着两个人:

一个是白墨七十多岁的母亲,由于白内障治疗不及时,现在失明了,因天冷没起床;另一个是白墨十六岁的女儿,春节前跟哥哥出去打工,在路上被汽车给撞了,高位截瘫,卧床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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