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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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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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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减在即(中篇小说)

裁减在即

魏天作

去年今日,下派办抽调调研科一名干部,下乡镇协助工作,金科长打算让老史去,说老史同志是位“老下乡”了,有经验。老史面露难色说:“近来胃不好,老疼老疼。”当时,我正伏案写一个讲话稿,心里不知怎么一冲动便插言说:“下乡?我去。”又说:“我正想到农村体验生活呢?”金科长不悦地看我一眼,说:“你的材料写完啦?”他是想以此岔开话题。我却不解其意,坚持说:“快了!剩一点晚上加个班就完了。”金科长沉吟一会儿,笑着说:“好好,你就下去吧。明天到下派办送个名单,等待分配就行!”

一年过去了,我又回到办公室。办公室依然如故。两间通屋分三足鼎立状满满排开九张桌子。调研科、信息科、行研科各占一方。这就是市政府赫赫有名的材料班子。市长讲话稿、起草文件、信息传递、理论研究,等等等等,都在这里制作,并都从这里发出。三个科合在一起统称综合室。东边一个套间,综合室的头头脑脑们办公的地方。我先走进套间,与综合室王主任、调研科金科长、信息科周科长、行研科马科长一一握手报了到,然后回到大办公室,与各科的同事们打过招呼,才到调研科那一方。这时候,却发现我原来的办公桌前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了。

此人姓刘,新调来的,据说是某要害局长的乘龙快婿。我发窘地在原地转个圈子,一时不知如何才好。这时看见老史微笑着,示意叫我去他那边。我走过去,他向信息科那边一指。看时,那边就有一把椅子多出来,我搬过来横在老史案头坐了。同科的小关冷笑起来,说:“魏哥行了,你替老史下乡包村一年,老史还不报答你一辈子?”

这话好没道理,我正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史话中有话地问:“哎,小魏,人家不是说你主动下乡包村是有野心想当官吗?怎么又回到这办公室来了?”由此我忽然想起去年下乡不久,妻子抱怨我时说过的一句话:“自讨苦吃!”于是恍然我的下乡可能在一些人中引起过非议。现在已不是自告奋勇的年代,积极了反而引起误解。

小关听老史这么说,脸上微微一红,向我笑着说:“魏哥,你来得不是时候呢。眼下裁减在即,人心惶惶,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个竞争对手

我心里恨恨地骂:“这两个狗杂碎,唇枪舌剑,拿我当裁判了?”

这时候,金科长从小套间走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小魏,你回来正好,市里在筹备‘两代’会,材料多一个人分三份还忙不过来。

小刘年龄不大,却很机灵。他看金科长站着,赶紧起身走到一边,把座位让给金科长。金科长也不推辞,一扭屁股坐了,接着又说:“我打算先把政府工作报告写出来,这是大头,大头写完了,小材料就好办了。下边分一下工:小魏从前负责科教文卫这一块,还是负责这一块,熟;小关负责财贸一块就写财贸;老史还是写工交;农业这一块该小刘写,可是小刘刚来,情况不熟悉。我看这样吧,小魏带带小刘,把小刘的那块也写了。缺什么材料和数据小刘负责调。”然后把报告要点分发到大家手上,说:“没意见就这样定啦,时间是两星期。”说罢,起身走人。

我忙说:“金科长,我还没个写字的地方呢。”金科长回头看看我,“哦”了一声,说:“好好,马上解决。”还算幸运,行政科那边正好有一套桌椅闲着!老史帮我搬来桌椅,大办公室却没有地方放。金科长挠一会儿头皮,说:“先放套间我对面吧。”我搬桌椅进去,周科长、马科长虽没有阻拦,表情却是明显不高兴,倒是王主任向我点一下头,算是欢迎了。

其实,小套间并不好。科长们没有材料写,便聊天品茶看报纸。王主任喜欢下象棋,科长们投其所好,正好好儿的,忽然有人提议:“王主任,中午请客吧?”王主任心里明白,嘴上却说:“凭什么让我请客?”提议的人便煞有介事地说:“下棋输了,能不请客吗?”王主任不服,说:“还没下呢,怎么知道我输?”于是仨科长中出一位代表,与王主任对垒,其余两位观阵。下到热闹处,无论交战双方还是观阵看客,都难免有些忘情,棋子乒乓,笑声朗朗,常把我的思路打乱。

在大办公室,写材料累了可以和同事们聊天,还可以出去走走,在小套间则不然,想聊天也不便打扰头头们,再说他们还要下象棋,没时间跟我聊。出去走走更是不妥,他们下棋时要把小门关起来,我总不能出去进来的叫领导开门关门吧?还有扫地、擦桌子、打开水、倒烟灰什么的都得我干。这倒没什么,年纪轻轻的,出点力不怕。

这天下午,我正心烦,老史叫我接电话。一出套间,便看见小关在电话机那儿笑得阴阳怪气。其他人也看着我笑。仿佛有什么秘密已经揭穿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关捏着嗓子说:“魏先生,快来呀。”

电话里传出一个说普通话而且娇滴滴的女声,请问:“魏先生吗?”我有些纳闷。是谁呢?说得如此纯正的普通话而且还娇滴滴?我迟疑一会儿,支吾着问:“请问,你是谁?”“我是吴老板秘书。”对方依然口齿清楚,婉转如莺鸣。她说:“我和吴老板今天刚到贵地,住在水浒宾馆228房间,请有暇来一趟哟。”“吴老板?”我禁不住脱口而出,“吴老板是谁?”对方在电话里“格格”笑起来,然后说:“魏先生,您真是贵人好忘事哟!”接着又说:“既然如此,就把谜底暂时封存,请魏先生猜一猜。不过,您一定要来哟——水浒宾馆228房间。拜拜!”不等我发问,对方把电话挂了。

屏息静听的人们仿佛这才透出一口气,一双双眼睛马上随着丰富的想象闪射出智慧的光芒。小关迫不及待地向我笑笑,说:“姑娘的声音好甜,闻其声便知其人很不一般啊!”我不想理会小关酸溜溜的劲儿,心里只想吴老板到底是何许人也?小关越发放肆起来,大声说:“自古文人多风流,魏哥大作家名声在外,自然会有多情女郎送上门来。这不,吴(无)老板,没老板,就是她自己。”然后又学着电话里的声音说:“你一定要来哟!”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神秘女郎的神秘电话,仿佛在办公室炸开一颗重型炸弹,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炸开了。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回到套间,心里一直在想吴老板是谁。于是开启了全部的记忆仓库,把认识的所有吴姓人都一一调出来,逐个对号入座,可是没有吴老板。这一带姓吴的人不多,我认识的吴姓人自然也少,姓吴同学朋友更是少如凤毛麟角。据《姓氏来源》记载,市境内一千五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宋元两次自吴地苏浙一带迁来的吴姓人不足百人。市委办倒有一位吴姓朋友,去年上级号召“下海”办实体时,与人合资开办了一爿四季服装店,据说当时生意还不错,可是后来听说中央有指示,党政机关干部不许经商办实体,要办必须与机关脱钩。谁肯放下端着的铁饭碗去寻找一个朝不保夕的泥饭碗?虽然党政官员裁减在即,人人高喊拥护改革,可是真正行动的人能有几个?都在等待,都在观望,那位吴姓朋友便想,我充什么露头青?于是把服装店转让给别人,当然也不是吴老板了。还有一个吴姓同学,因人老实,甚至还有点迂腐,大学毕业欲留机关不成,逢人便发牢骚,结果被发配到黄河滩区一个小乡抓扫盲去了。他也不是吴老板。仅凭那娇滴滴的女秘书就不是——他不配!

其他再没有姓吴的同学朋友了。

 

下了班,我立即去赴约:水浒宾馆228房间。敲开门,顿时令我目瞪口呆。原来,给我打电话说得一口纯正普通话而且娇滴滴的女子,却是我大学同学。姓于,祖籍出过神仙的蓬莱。据说其姑母在香港经营一家实业公司,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在深圳设立了一家分公司,因人手不够,或因用别人不放心,于同学一毕业便被姑母接去深圳了。

另一位,也是我大学同学。即前边提到的那个吴姓同学,大学毕业被发配到黄河滩区抓扫盲的那位。此时,吴同学无疑是一位腰缠万贯的阔老板了,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颇有些盛气凌人。

吴老板快步迎上来,用力抓住我一双手,又摇又晃,只差没像外国人那样拥抱亲吻了。我顿时沉浸于同学的情谊之中,说:“这些年,连个信息都没有?”吴老板说:“当时我立下誓言,不干出个人样子死了也回来见你们!”

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在大学里,于是高干女儿,有名的校花,吴是土坷垃里钻出来的大学生,一副憨相。我翻遍所有的记忆,也找不出一点有关吴、于相爱或者有点暧昧的蛛丝马迹。可是,吴却去深圳找于了,而且还当上老板。我心里不由恨恨地想:“这小子,真是因祸得福啊!”

终于,我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离开的滩区?”

“报到后的第二天。”

“怎么就想起去深圳了?”

“深圳有一个漂亮小姐啊!”

“你有把握吗?”

“事实证明我对了!”

“没有曲折的故事?”

“有一点。刚到深圳,五十块钱被人掏走了。兜里只有买车票剩的两块零钱,恰好够打一次电话的。那位漂亮小姐接到电话,就开车把我接到公司去了。”

“就这些?”

“就这些。”

我不免有些失望。诸多小说写有志者闯江湖打天下,都是历尽千难万险九死一生。而我面前这位,却只有五十块钱的损失。我这样说并非希望吴同学有什么不幸,而是他的故事令我百思不解。

吴老板仿佛看破了我的心思,得意地笑着说:“时下不是有一句话叫超常规跳跃式吗?你想,于小姐初到深圳,人地两生,多么寂寞?……当然,这得有足够的勇气!机遇离不开勇气!”

接下来,吴老板告诉我,他现在手上有两千万元流动资金,准备拿出三分之二在内地开设一个分公司属下的子公司。他这次来,就是考察项目的。当他谈到发展规划和前景时,我简直像个孩子一样沉醉于神话般的世界了。吴老板看在眼里,说:“老同学,如果你舍得政府机关那把座椅,欢迎你加盟到我们的公司。”我说:“你还不知道我吃几碗干饭,哪有资本与你合作?”吴老板说:“谁让你拿股份?你只要把智慧投进来就行了。内地像你这样有才能有事业心的人太少了!”我见他说得恳切,知道不是儿戏,于是解释说:“下海挣钱我还没有考虑过,我不想一辈子只为钱活着。假使将来我被裁减或主动辞职,也是写小说。”吴老板禁不住笑起来,说:“真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位文学的殉道士呢?”顿一顿又说:“算了吧老同学,任何文学巨匠对社会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

尽管他说得有些道理,但我还是说:“你这话错了。文学是国家之魂,民族之魂,一个国家和民族,什么时候把文学推到无足轻重的位置,那么这个国家和民族就从什么时候走向衰亡。”于同学为我鼓起掌来:“深刻!”

说笑一阵,吴老板和于同学留我在水浒宾馆吃饭。我说:“今天算我为二位老同学接风。”可是算账时却是吴老板掏的钱。也不知吴老板真是出手大方还是有意显摆,三个人竟然要了满满一桌子菜,还给两个服务小姐每人50元小费,请跟桌服务。有钱买得鬼唱歌,两位服务小姐果然鲜鲜活活满脸堆笑极尽温柔。……

趁写政府工作报告的材料还没有上来,我想把一篇未完的小说赶写出来。写小说虽然是我的业余爱好,但我是用一颗纯洁的心苦苦经营的。文学是心灵的结晶。这几年,我发表了不少小说,还出了书。虽然生活得很苦很累,但很充实。尽管眼下一个作家辛苦一年甚至几年还抵不上一个通俗歌手的一次出场费,尽管有不少著名作家纷纷“下海”,我也未曾动摇过。我坚信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不会至此完结。我不愿用一个人一生仅仅拥有的一次生命去换钱,我要用我真实的心灵为我的一生划出一条真实的轨迹。

星期天一早,我打发妻儿去串门,一个人关起门窗写这次下乡的感受——《大地呐喊》。谁知刚刚把情绪调动起来,就有人敲门了。我以为是文友。有几个文友喜欢星期天登门造访。他们不知道我上班的时间是多么清闲,而星期天和晚上的时间是多么宝贵。我的小说都是在星期天和晚上赶写出来的。开了门进来的却是小关。我有些纳闷。小关却坦然而大方地自己找地方坐了。然后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弄出一条高档烟,随便地往我面前一掼,这才开口说:“魏哥忙哪?”

那么贵重的东西抛在面前,我知道有什么重要事情用我了。果然,小关说他家的买卖出了点问题,需要他出面解决一下:“怕是三天五天完不了,心里烦得很,政府工作报告没法写了,只好请魏哥代劳了。”说着,便把一叠参考资料丢到香烟上。很显然,那条烟即是写材料的报酬。被商品化了的灵魂赤裸得让人难堪。我良久良久才木讷地说:“分工你是知道的,小刘的那部分也给我了。虽说让小刘调材料和数据,他知道调什么?”小关说:“魏哥大作家,这点活儿算得了什么?”我知道推不出去了,便说:“我先起个草,不合适你修改。”小关说:“大作家写的,我哪敢修改,我这点水平你还不知道?”然后没事儿似的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悠悠然吸起烟来。出于礼貌,我只好硬着头皮陪他。

小关的父亲经营日用百货个体批发。还在万元户少如凤毛麟角的时候,关家已是显赫的几十万富翁了!发展到现在,关家到底有多少钱,旁人无法说清,恐怕关家自己也无法说清。大家所看到的,只是那个人流如潮、货物吞吐的批发市场,和遍布大街小巷、虽然没有打着关家印记、却明显带有关家特征——便宜——的货物。据说,自发展市场经济以来,有些国营商店也半明半暗地从关家进货了,因为关家的批发价比“国营”进货的出厂价还便宜。直气得“国营”经理大骂,但终也没有弄清关家的法术何在。于是,不得不甘拜下风,自叹弗如。

按说,关家财运如此亨通,老关应该别无他顾而专心经营批发了,然而富翁偏偏生出官瘾。他要经济基础和政治地位同时巩固。在仕途人选上,老关像做生意一样独具只眼绝顶聪明。老关一生养育了五朵金花和两只虎豹。金花朵朵艳丽无比,虎豹个个聪颖过人。但是五朵金花绝不是仕途人选。不是她们没有能力。眼下的官,人人都能当。而是老关记着“闺女大了人家的人”这句古训,没必要在她们身上花本钱。而恰恰相反,不让金花入仕途,却能让她们在关家的批发市场上显身手,并且还能每人拉来一个精壮劳力。事实果真如此,五朵金花五个女婿,把偌大个日用百货批发市场照应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对两只虎豹,老关更是心中有数,大老虎虽然经商有道,却不通文墨。十年“文化大革命”把文曲星给毁了。然而大老虎可以凭借兄长的权势和精明,随心所欲地呼唤五朵金花和领导五个妹夫去挣钱,能入仕途的自然只有二老豹了。二老豹从小娇生惯养,游手好闲,上学半瓶子醋,经商不安心,但这小子会来事,有口才。虽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也会看风使舵。就凭这一点,老关断定二老豹是个当官的料。

在眼下,像关家这样的百万富翁,办事太容易了。二老豹高考无望,老关便托人弄来一个易价生指标,忽忽二年,大专文凭到手。然后又托人分进市政府机关。虽然综合室尽是些耍笔杆子的活,有时难免尴尬,可这是出人才的地方啊,不少干部都是从这里提拔上来的。只要小关不断用点心计,混上二年,得个机会提拔就是了。谁知,中央就要实行机构改革了呢?别说提拔,下一步能否保住位子还未可知!

小关说:“魏哥消息灵通,听说裁减方案下来没有?”我说:“没听说。”小关不相信地看着我,说:“你天天和头头们在一起,就没听说一点点?”我说:“一点也没有。”顿了一会儿,小关又说:“听说王主任要升,咱们金科长接主任?”我说:“不知道。”小关又说:“金科长接了主任,科长的位子还不是你的?”我说:“你是看我坐进了小套间?”小关说:“听说凡是上次下乡的干部都要提。有句话告诉你,老史因此很后悔呢,大喊上当了!”提下乡干部的风声似曾有过。临近下乡结束的时候,工作队的人都在传,下派办还让填过一个考察表什么的,不过当时我没往心里去。我下乡不是为了去当官,而是为了体验生活,下乡风里来雨里去受的苦我认了,设若老史喊上当就太不该了,他上谁的当?

东拉西扯了半天,小关说:“不打扰魏哥了。”拍拍屁股走人。我赶紧安心收神,不去想那些无聊的事情。我要尽快把小说写完,不然就没有时间了。

政府工作报告四部分,现在三部分已经压在我身上……

 

下班的时候,老史叫住我,说:“小魏,你这样不好啊。”我不由一愣,说:“怎么啦?”老史引我走到行人稀少的地方,压低声音说:“金科长安排小刘负责帮你调材料和数据,你怎么不叫小刘调?”我说:“他知道调什么?有交代他的工夫,我自己调完了。”老史摇头说:“你错了。你一个人把活儿都干了,以为别人就会念你好?”我说:“谁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是怎么快怎么干,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瞎磨蹭。”老史看看我,顿住了。住了一会儿,忽然说:“你这是何苦呢?出力还得罪人?”一句话,如石子投进潭水,激起无数波澜。老史见我不说话,进一步说:“听说,最近人事有变动,你年轻,又有真才实学,要注意协调关系。从前,就有人议论你,说你高傲,目空一切……”说到这里,老史把话停住了。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眼看就要分手了,老史说:“小魏,我这都是为你好。”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平心而论,老史不是坏人,属于那种能力一般,待人热情的人,该他写的材料,或领导交办的事情,从不推诿。材料一次写不好,可以重写,甚至反复多次,毫无怨言,而且每一稿,都誊写得很工整。老史写得一手工整的钢笔字。粉碎“四人帮”那会儿,老史——应该是小史——在工业局做秘书工作,经常写些诸如“铲除妖魔人心快,誓为四化献青春”之类的诗句,还在《人民日报》读者来信栏刊登过几篇“豆腐块”。一位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视察工作时,发现了这个人才。珍珠出土一般挖到市政府,放进材料班子。起初,老史还真红过,响当当的政府一支笔。而且字体工整,刻钢板又快,那位副市长便以伯乐自居,常在人前夸奖老史,说他刻钢板都能刻出乐感。

可是后来,随着电脑普及和大学生走进办公室,老史仿佛一夜之间变得粗俗平庸起来。他的文章不再被领导赏识,工整的字体也失去诱惑。潜心经营了二三十年的“一技之长”一下子被淘汰了。他曾经想改行,可是仔细一想,改行做什么呢?行政领导不会,企业管理不懂,下基层不甘心,好在科长、主任都晚他而来,对“老大哥”挺尊敬。只要老史不要求调走谁也不会赶他。满想混上几年,退在政府机关,算是老有所养了。可是裁减在即,他不能不为将来的出路而担忧……

老史说:“我是没有指望了,等着吧,方案一下来,第一个裁减的人就是我。不会下海挣钱,就回老家种地去。老父老母还有一块地,正愁没力气种呢。”我觉得老史挺可怜。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在这时,一辆银灰色小轿车轻捷地停在我身边。吴老板和于同学从车里钻出来。我问:“项目考察得怎样了?”吴老板一脸得意,说:“差不多了。”

老史见我有客人,告辞走了。

于同学看着老史的背影,不禁笑了:“还政府官员呢,地道一个伊拉克难民!”我说:“在心理上,他无疑就是一个难民。”于同学问:“他是害怕裁减吗?”我说:“他没有比这更好的饭碗了。”于同学说:“真可怜!”吴老板在一旁笑着说:“都别杞人忧天了,饿不死一个!”我说:“精神死鬼肯定有一批。”于同学叫好:“到底是文学家,精辟!”

说笑一会儿,吴老板问:“今晚有空吗?跳舞去。带上嫂夫人,我请客,舞票和晚饭我包了!”

在大学里,每周六晚上都有舞会,可是这位老兄在舞厅露面的时候并不多。我笑笑说:“我那两步舞早就忘光了,你嫂子压根儿就不会。”吴老板却面露惊讶,说:“怎么能不跳舞呢?”于同学也说:“是啊,有舞厅怎么能不跳舞呢?”显然,他们的舞兴上来了。尽管我的小说稿还等着校清样,也不便扫他们的兴,还是答应了晚上去跳舞。

“嘭嚓嚓”半夜,第二天上班并不觉得疲乏,反而精神抖擞。只是小说稿清样没有校,只好请妻子代校了。上班时间,我要全力以赴写报告,“两代”会的重要性我是知道的。

小套间里,仿佛因我而变得狭窄了,行研科马科长经常夸张地侧棱着高大的身子做艰难行走状,并且口中念念有词:“人多为患,人多为患啊!”信息科周科长便不时地发布新闻,说:“会好的会好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中央机构改革在某地试点已经成功——撤、并、转三管齐下,一个十七人的科室裁减至九人,而工作效率却提高了一倍!”金科长擅自做主叫我搬进小套间,自然不好说什么,明知有些话是冲着他来的,也只好忍气吞声,而脸上却布满代人受过的委屈,仿佛为了我,他才遭此劫难,我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王主任作为这里的最高统帅,对小小科长们勾心斗角的鬼把戏根本不屑一顾。他每天上班都很准时,腋下夹一只棕色公文包,戴一副变色近视镜,西装笔挺,皮鞋锃亮,行走敏捷有力。这时候,下属们已经早他几分钟到岗,并把拖地板、擦桌子、打开水、整理头天的报纸文件等杂务干完。王主任迅速穿越大办公室,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把公文包往案头重重一放,坐下来,扫视一眼科长们,简短两句把任务布置下去。然后点燃一支烟,一边慢慢吸,一边看一本写伟人的“纪实文学”。

这天,老史又叫我接电话。我走过去时,小刘正向小关请教什么,一迭声地说:“指导指导。”小关不耐烦的样子,伸手挡开小刘呈上来的一沓稿纸,说:“我还有事呢!”然后转身走了。我看小刘十分尴尬,便打圆场说:“小关家里出了点麻烦,心里烦,别介意。”又说:“写的什么,一会儿我看看?”小刘仿佛没听见,三下两下把稿纸撕碎,摔在地上。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顾不上多想,便去接电话。电话是妻子从家打来的,说小说稿有几处打乱了,底稿上勾画得也很乱,怎么也分辨不出来,叫我回去看看。我放下电话,转眼看见老史在看我,颇有话说的样子。我说:“你有事?”老史随我走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找时间跟小刘解释解释工作报告的事。”我有些纳闷,正欲说什么,老史又说:“也不一定是那样,我是怕万一误会就不好了。”

我回到小套间,给金科长请假,金科长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待香烟一口一口地吸到半截,才说:“你是机关干部,又不是专业作家,怎么能在上班时间改小说呢?工作上,我千方百计地给你提供方便,叫你搬到小套间里来,已经够特殊的啦,你怎么就不自觉呢?从前,大家对你的议论还少吗?”我竭力抑制着,说:“我有什么可议论的?”金科长迟疑一会儿,发狠地说:“你这是不务正业!”我说:“我写小说没在上班时间写过,都是在家加班写。谁说我不务正业,谁是胡说八道。如果在小套间上班是搞特殊,我不愿搞这个特殊,你在外边给我找个地方,我马上搬出去?”说着说着,声音高起来。金科长脸上一红一红的,显然要发作了。王主任在那边“啪”一声把书扣在桌面上,说:“小魏,你写的什么小说?”我说写的农村提留难。王主任却笑了,说:“这好!这是农村亟待解决的一个大问题,应该借用文学的手段呼吁呼吁!”显然,这是对我的肯定,另两位科长顺势说:“小魏的小说我看过,颇有思想深度。”王主任不搭他们的话,一边吸烟,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人来到这个世上,就像住店,有人住店交钱,有人住店不交钱,临走还偷点东西。你写小说就是交店钱,工人做工、农民种地,也是交店钱……”

 

王主任和我交谈之后,人们仿佛得到某种暗示,顿时变得神秘兮兮起来。首先是三位科长。金科长在大学里学的是政治经济,写的文章哲理味很浓,颇耐人寻味儿。学新闻的周科长,学行管的马科长,相形之下便显得远远不如。金科长便在有意无意之间,流露出唯有自己的科长才是当之无愧,因此惹得周科长、马科长极大不悦。两人一合计,便在暗中攻击金科长的文章是故弄玄虚,玩文字游戏,乍看花里胡哨,实则空洞无物。在当面则冷嘲热讽,磨牙斗嘴使其难堪。二斗一,金科长纵有满腹珠玑,也是孤掌难鸣。久而久之,三位科长给人的印象却是寸长尺短,各有千秋!

设若王主任不提拔,三位科长说不定就这样平起平坐地相安无事了,可是王主任要提拔,而且又有风声吹出来,主任的空位就由三位科长中的其中一位补。这诱惑无疑是强大的,每一位仕途中人在如此面前都不会无动于衷,尤其在机构改革大潮中,那位子意味着什么,更是显而易见。因此,三个人都暗暗努力,各施法术争取主任之位,自然少不了在标榜自己的同时诋毁别人,争来夺去,三个人又是扯平。

可是王主任和我的那番交谈,却不能不让人产生联想。最先联想的是对我的肯定,对我的肯定即是对金科长的否定,起码是对金科长不满。于是,周、马便想,那谈说即使不是暗示姓魏的将要被重用,也是暗示姓金的已经不被赏识。按照一般惯例,姓魏的不会隔着科长一下子蹦到主任位子上,除非他有铁关系。仔细算来,姓魏的也就是发表过一些小说,在人前有些虚名,并无铁关系。于是便想,姓魏的当主任根本不可能,当上当不上科长也得另说着。但姓金的失宠已是明摆着了。竞争对手少了一个,周、马却越发紧张起来,一对一,不是你上就是我下,简单的数学概率使得两个习文出身的人着魔一般在暗中较劲。起初几天,还在下班后活动,后来干脆上班时坐不住了,而且活动范围不断扩大,其法术自然还是在标榜自己的同时诋毁他人。眼下传好事的人少,传坏事的人多,于是传来传去周、马便成为不怎么样的人了,倒是姓金的渐渐显露出峥嵘来。

不知是谁,就把这消息传到大办公室,而且被加工成王主任找小魏谈话了,让他接科长。接谁的科长没明确,这就越发加重了神秘色彩。三个科的小兵们都在猜,都在咬耳朵。我到大办公室看报纸、查资料、打电话的时候.不是产生“一鸟进林压百鸟之声”的奇效,使大家正在低语的嘁喳之声戛然而止,就是如磁石般吸引得不少目光随着我左转右转,那目光自然是各种各样,既叫人莫名其妙,又叫人好不自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便找空子问老史。老史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定定地看我大半天,终于支吾着说:“有人说你提拔科长是因为沾了上次下乡的光,还说上次下乡包队的干部都是上级指名派下去锻炼的,因为你知道内情就争着去了。”我知道给老史说这话的人是谁,便愤愤地说:“他的话你也信?”老史说:“我不信,不过外单位上次下乡的人真提了。”我说:“外单位的人提可能是事实,不过我没提,起码是现在还没提。”老史不相信地笑了笑:“同志们都传开了……”又说:“你就该提,咱办公室没有谁比你再有能力了。我就是下乡也不会提,我没文凭,这我知道。兄弟提了我一百个赞成,只是在裁减时别忘了照顾老哥一下。”

不几日,马科长、周科长似乎得到什么消息,顿时像煞气的皮球,两败俱伤地倒下来。幸好是在暗中较量,没有抓破脸皮,见了面依然说说笑笑保持着同志关系。既然提拔主任已经无望,下一步棋便是想方设法保住现在的位子了。据说原来的材料班子,只有四五个人,也不分什么科,这些科都是后来渐渐分开的,人也增加了许多。由于三个科各有分工,常常有些“边缘活儿”没有人干,推来推去误了事,真是鸡多不下蛋。于是,一些专事分析形势预测政策的人,早已按照大气候小气候给综合室下了明确论断:三科合一,保留五至七人足矣!因此,新科长人选对周马来说可谓事关重大。为了减少将来的麻烦和威胁,他们不得不合起伙来设法干预。

是日,小套间只有我和金科长。金科长向我笑笑,轻声说:“小魏,你可能知道一些了,调研科的担子将要落到你肩上。”尽管之前听到些风声,此时一经金科长说出来,还是觉得很突然。我想,可能这就是谈话了,谈话就意味着通知了。我不禁怦然心动,科长的头衔毕竟是诱人的。不等我说话,金科长又说:“我为什么叫你搬进小套间来,为什么对你严格要求,现在明白了吧?”我点点头,心里倏忽闪过一道亮光:原来,金科长都是为了我!于是便后悔那天给金科长吵架了。上班时间请假改小说,本来就是我的错,再跟领导吵架就更是我的错,更何况金科长还是为了我?我不禁一阵歉疚,颤抖着声音说:“金科长,我……真是太……感谢了。可是那天……”金科长挥手打断我,说:“你这就客气了!其实,我只是往上报了个名单,关键是你自己有能力,领导赏识!”我心里便不由热乎乎的,心想到底是时代不同了,领导作风转变了。

回到家,我告诉妻子。妻子自然欢天喜地,给我倒茶水的劲头更足了。我写政府工作报告的劲头也更足了,白天在办公室写,晚上带回家加班写,并且力求观点明确,内容翔实。整个心思,就觉得调研科是我自己的,写好材料都是给自己干的活。

吴老板、于同学来访,听说我要当科长了,吵着叫我出血请客。其实,我早就和妻子合计了,有机会请二位到家吃顿饭。那天在水浒宾馆为他们接风,结果是他们掏的钱。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像欠着债似的。我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桌上还是不丰盛,只好又跑到附近餐馆要了四个菜。酒也是本地产,四个人坐在矮腿方桌前,显得很寒碜。好在吴老板出身贫寒,能屈能伸,于同学深得教养,体恤下情,丝毫没有因酒劣菜少影响情绪。吴老板、于同学把祝贺的话说了一大堆,我和妻子把酒敬了一次又一次,气氛倒也热烈,只是末了,吴老板一句话说得我全身凉半截。他说:“不知道你当上科长,生活能否改善一些?”

这正是我长期郁结于心无法排解的烦恼。说了或许有人不相信,堂堂政府官员,小有名气的作家,还会手头拮据?君不见,眼下市场上的小白菜三毛五一斤,卖菜小姑娘看着你嘻嘻一笑,说:“大哥好面熟便宜点三毛一斤吧!”殊不知,一斤只给七两半。七两半也得天天吃。精肉和肥肉每斤相差三角钱,屠夫看见了远远地打招呼:“兄弟好久没吃了买点吧?”想想真是好久没吃了,便走近去故作慷慨地说:“来一斤肥的当油吃。”然后补充一句:“植物油吃够了,老有一股霉味!”省下钱干什么?衣服要穿、鞋要穿。在市政府大院进进出出,没身像样的衣服不行,有损政府形象。可是一身不太好的衣服一月工资也不够,一双棕色老板鞋看上去挺漂亮,价钱也不高,可是只穿三五天,便坏了。行家一看,是合成革。没钱贪便宜,反而更浪费。另外是亲戚邻居光顾。老辈人都在土坷垃里刨食,百年不遇一个吃官饭的,荣耀得很呐!能从繁忙中抽出时间到城里找我坐坐,或者买农药化肥时顺便看我一眼,问候一声,既表示了亲切关怀又解除了思念之苦,回到家见了同乡还可夸口,提高身价。他们都是为我而来,我也不能怠慢。每次少不了四个菜一瓶酒,外加一盒烟。乡村到城里不远,眼下小油漆路骑自行车很方便,隔三差五不断,日子不可长算。还有同学朋友聚会,“你在市政府混事,还作家,出息了啊伙计?”三句顺耳朵好话,掏钱时比谁都踊跃。来了稿费,请客请客!不大的餐馆坐进去百儿八十不算钱。还有关心下一代集资建校,向残疾人献一份爱心,对老父老母生活赡养,为儿女成长买零食……,有时便想,我还不如一个个体户,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去当个体户,却舍不下这个“铁饭碗”和迷恋已久的文学,也破不开那个“面子”。

吴老板见我久久不答他的话,又说:“我还是希望你与我合作,内地像你这样有头脑有事业心的人确实太少了!退一步说,你给我当顾问也行,每周拿一天时间,帮我研究事务,月薪三百到五百元,奖金另算,怎么样?”我真有些动心了,金钱的诱惑是强大的。再说,每周拿一天时间,也不影响工作和写作。于是便说:“让我考虑一下吧,明后天答复你。”吴老板便笑了,上前拉一下我的手:“恭候佳音。”然后告辞而去。

 

我还没有找小刘解释,小刘却来找我了。刚吃过晚饭,我正坐在沙发上休息,随手拈一本《小说月报》,看一个强盗如何睡女人。这时候便有人叫门了:“魏哥在家吗?”我不由纳闷,是谁呢?叫得这么亲切,听来又那么陌生,疑疑惑惑地打开门,见是小刘。他用塑料袋提一些香蕉橘子。我把他让进屋,倒茶给他喝。他轻轻抿一口,谦恭地说:“魏哥,我早就佩服你的笔杆子。那时你下乡还没有回来我就想拜你为师,可是小关说,想跟你学写作没门儿。我问为什么?他说你能在政府机关混碗饭,靠的就是写作,他把本事教给别人,自己就拜拜了?还说,他压根儿不想吃这碗饭,伤脑筋,少活年纪,要学跟他学,他不怕别人挣饭碗。我真找他了,他又不理我。所以一气之下,我……唉,那天真不该对你使性子。”

绕这么大弯子,他是向我道歉来了。我忙说:“同志们在一起,哪能计较那么多。那天的事,我根本没往心里放。”

小刘点点头,说:“你能原谅就好。”顿一顿又说:“魏哥,你当小关家真出事啦?根本没有。有人看见了,他天天泡笑眯眯发廊,和笑眯眯打得火热。他把材料推给你,是他自己图清闲,或者根本不会写。有人说,他是南郭先生,起草个通知都不会,就是仗着家里有钱,在机关混。哎,对了!有件事我要提醒你。这几天,小关到处拱门子,要当科长呢。”说着,不住地往我脸上看。

这小子,人小鬼大!可惜,他对我了解太少了,我最记恨背后议论人。尽管他说的或许是实情,但我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通过这样的方式听到。我不耐烦地说:“你年纪轻轻的,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干什么?”小刘愣一下,委屈地说:“魏哥,我这都是为你好,怕小关当不上科长,把你搅黄了。王主任的位子,本来是想从周科长、马科长中挑选一个的,可是两个人你争我斗,互相诋毁,结果都下了,空位子给了金科长。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小刘真不愧某局长的乘龙快婿,什么事都知道。不过,“把我搅黄”那句话,还真像棍子似的在我心上捅了一下子。小刘见我无语,知道说中了,不由嘴角挑出一丝笑意,说:“你忒实在!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出你忒实在!只知道埋头工作,做正人君子,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议论你?说你是闷头狗,尽操老实人。还说上次下乡本来要老史去,你得知内情后就争着去了。”

我不知道是小关得罪了小刘,还是小刘真为我好。心里乱糟糟的,虽然理智告诉我这样很无聊,但心里还是鼓囊囊的,老想明辨是非。恰在这时,又有人叫门了。进来的是老史。老史看见小刘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小刘在啊?”便从兜里掏出一沓纸,说:“我那部分材料写完了,麻烦兄弟抽空看看,不合适的地方给改改。”样子有些低三下四。小刘嗤笑说:“老史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真叫人佩服!”老史也笑,那样子却比哭还难看,说:“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写材料,越是最后越要尽心尽职。我吃共产党的饭吃了二三十年,不能没有一点感情。”

我在一旁说:“老史你坐吧,我倒茶给你喝。”老史迟疑着说:“不坐了,你们还有事。”我说:“小刘是闲玩。”小刘起身说:“老史你坐嘛,我正和咱未来的科长汇报小关挑拨的事呢,他不信,你正好做个旁证。”老史便面对我坐下来,说:“嘴是他的,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耳朵是咱的,听不听咱随便。”小刘说:“他是有意挑拨!”老史说:“会说不如会听,没事挑也挑不起来。”抽空向我丢个眼色,意在提醒:“你要注意小刘!”我心里不由咯噔一沉。正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科长没当上,人际关系倒变得如此复杂了。

小刘不高兴了,冲老史说:“你这人,没有是非曲直。别认为自己是裁减对象就消极,就疲软,凡事都在人为嘛!你对魏科长好了,他还非丢了你这个大头兵不成?”我连忙纠正说:“小刘,不要乱称呼?”小刘却不以为然地说:“怎么是乱称呼?领导都找你谈话了,只差下文了,还不是早晚的事?”我心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一横,不禁脱口说:“你怎么知道找我谈话了?哪个领导找我谈话了?”小刘自知失言,忙掩饰地笑笑说:“金科长还不算正式谈话,不过也算是通气了。”

这更引起我的怀疑,那天只有我和金科长两个人,他怎么会知道?一时三个人都没话,气氛有些冷清。老史看看我,站起来说:“我先回了。”小刘也随之站起来,说:“我也走。”

送走刘、史,我急忙坐在写字台前,收神敛气,继续写政府工作报告,按规定时间,明天就要完稿。下边还有一个小章节,今晚完成没问题。三个人的活一个人干,而且又力求翔实,因此写得很辛苦,查资料,核数据,选观点,天天加班到深夜,人瘦多少说不清,但眼窝分明是深了。妻子心疼,常常半夜起来给我做夜宵。这并非因为那个科长的人选才如此卖力,我觉得领导让我多干活是信任是重用,累点心里也痛快!设若因为那个科长就变得人际关系复杂了,或者出了力还让人说三道四——就像主动下乡一样,就太让人寒心了。我宁肯不当那科长,也要保持一个良好心态,进行神圣无比的文学创作……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醒悟思绪如云,正在漫无边际地飘荡,一个字没有写。于是又收神敛气,把思绪聚拢到工作报告上。这一节写的是切实减轻农民负担,精简冗员,把那些白拿薪水不干事而且惹是生非、鱼肉百姓的官匪统统裁减下去,以正党风以顺民意……。结果还是没有写出一个字,思绪如云,漫无边际。本来良好的创作心态,无端地遭此破坏。正在苦恼,门外有人压低声音喊:“魏兄弟。”仿佛鬼魂在十八层地狱的呻吟。我不由怒火中烧,隔着门板吼:“老史,你搞什么鬼?”门外顿时变得悄无声息。我当真把鬼魂被吼退了,开门看时,老史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

老史一边往里走,一边压低声音说:“魏兄弟,我有句话给你说。”这老史像个特务,不知怎么甩开小刘又回来了。他在灯光下站定,急切地看着我,依然压着声音说:“魏兄弟,我听到一个消息,说科长人选不是你。”我不由一愣:“你怎么知道?”老史说:“下午下班的时候,信息科周科长和我一起走,他说的。”

周科长的话倒有一些参考价值。我往旁边闪一下,说:“坐吧。”老史坐下,依然急切地说:“周科长气得大骂,说他和马科长都被姓王的耍了。结果他们主任没当上,还互相败坏一通闹生分了。其实,谁接主任谁接科长,上级早就内定了。”老史看我一眼,喝一口茶,接着又说:“我问他接科长是不是你,他说屁,人家那是哄着姓魏的干活呢,姓魏的还当真了!写材料一干三人的,白天写不完晚上加班写,累死也是冤蛋一个,没人说他积极!”我忍不住问:“谁接科长?”老史反倒卖起关子来,说:“你猜。”我说:“是不是从调研科里补?”老史说:“是从调研科里补。”我说:“是小关,小关有钱。”老史说:“钱能通天,一点不假。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更茫然了:“此话怎讲?”老史说:“权是大哥,钱是二哥。有钱不一定当权,但有权可以有钱。你没听说,还有人贷款买官呢!”

我猜出科长人选是谁了。当不当科长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的理想是当作家,当一个与国家和民族同生死共患难的作家,恨只恨他们不该拿我当猴耍……

老史接着说:“王和金是老关系,这我知道。金到调研科是王要的,金当科长也是王提的。王原来是科长,金的姑夫提了王,王便提了金,现在刘是金的表妹夫,所以……”我挥手打断老史的话,说:“你喝口水歇歇吧,什么姑夫表妹夫的?说那些饶不饶舌?”老史说:“你就善罢甘休?”我说:“我不善罢甘休又能怎么样?我的本事,充其量就是会写小说。”老史说:“你应该写信给上级反映一下。”我说:“你说的上级是指哪一级?”老史想了想说:“越往上越好!”

第二天上班,我看办公室就陌生许多。人这东西真怪,心情舒畅时,看什么都顺眼,看谁都亲切,心情一变什么都变了。昨晚上尽管烦恼,还是坚持把材料写完了,把老史写的也看完改完了。妻子在一旁给我泼冷水,说:“你还这样为他们卖命啊?”我说:“这不是为谁卖命,这是我的工作,我要对得起那些工资。”妻子说:“人家也都有工资。”我说:“我不管人家,我是我。”妻子生气地嘟噜一句:“自讨苦吃!”便去睡了。这句话和一年前我下乡时说得一样……

办公室里,最明显的是冷清。其实,这些天人一直不多,自周、马开始竞争主任,你来我往,人便乱了。信息科、行研科的人,看见自己的头头都坐不住了,小兵还坐着干什么?而且坐办公室也没有事干,胡吹海侃也腻了,还不如找地方筑长城,或一瓶酒两个菜当神仙。裁减在即,人人都有小九九。有门子拱门子,没门子等命运。机构改革犹如十月怀胎,分娩前的阵痛难免手忙脚乱。调研科虽然忙于准备“两代”会材料,但一个“大头”已经布置下去,小材料都是各部门各系统写,由他们写完送上来略作润色即可。因此,金科长终日优哉游哉。一天两赴宴,还不误与老婆亲热。小关的材料请我代劳,无事可干,除泡笑眯眯发廊,即是运筹请客送礼。在小关看来,这次能否当上科长是决定他一生前途命运的关键。机构改革的浪潮仿佛把小关推至风口浪尖上,一步不慎,即被摔落尘埃,或者打入海底,永无出头之日;一步走好,双足可踏上坚实的彼岸,步入辉煌的殿堂。而这一上一下的分水岭,即是那个科长的宝座。小关已经多次权衡过,裁减之后,留下的自然都是独当一面的精英,再像从前混吃闲饭不行了。而科长就不同,科长可以发号施令,上通下达。因此,小关必须当上科长。他关家万贯家业,应有尽有,只差一个官。这几年,老关不惜重金,好不容易栽下一棵官苗,岂能半途而废?所以,小关也在办公室坐不住。办公室里,就剩下小刘和老史,老史写材料,小刘收报纸接电话。小套间里,剩下王主任、金科长和我。这冷清,我从前没有感觉到,只是觉得人少清静了,正适合写材料。今天,冷清突然袭来,仿佛一下子把我推进万丈冰窟,阴冷又压抑。

再就是人也冷冰冰的。虽然看似脸上有笑,但那笑总是让人觉得虚假,仿佛用什么涂上去的。透过薄薄的一层笑,依稀可见魔鬼般的嘴脸,冰山似的凶险。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在小套间门口怔住了。王主任、金科长看见我,先是微微一愣,然后便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金科长首先开口问:“小魏,材料写完啦?”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走到金科长对面,打开文件包,拿出厚厚一叠,默默地推过去。金科长接在手里,掂着笑着,说:“好,准时报捷!”

王主任在背后叫我,说:“小魏,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我想还有什么好谈的,不就是科长人选吗?反正活已经干完了,不用我了。王主任见我在他对面坐下,笑着说:“这几天你很辛苦,本来该叫你好好休息一下,再谈这件事,可是上边催得急。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在外国,根本不算事,朋友见面,还拿嫖娼当话题呢!”

我听得糊涂了,心想这是说的什么呀?王主任不慌不忙地从抽屉拿出一个折叠的纸片,说:“我直说了吧,有人反映你在宾馆嫖娼,写信告到领导那里,领导追查下来,责令尽快查处。”

无疑炸开一个晴天霹雳,我脑袋轰一声胀大了,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呕吐感、窒息感汹涌而至……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王主任说:“这里还有宾馆服务员的两份证言。你是否看看,然后把经过给我说一遍。”我一句话不说,起身拿起文件包,大步向外走。走到门口,回头丢下一句:“卑鄙!”扬长而去。

 

我前脚刚进家,金科长后脚就到了。他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冲着我说:“小魏,你今天怎么了?平白无故地向王主任发那么大火?”见我坐在沙发上吸烟,理也不理他,越发生气起来,提高声音说:“我知道这件事冤枉你,你很生气,可是你生气就该冲我们来吗?生气就能解决问题吗?昨天下午王主任听说后,和我一连往水浒宾馆跑了三趟,晚上还去了一趟。经过反复座谈了解,终于查出事情真相。难道当领导的还不够慎重?对你还不够关心?”

听他这么说,倒是我的不对了?当官的什么时候都有理。我不禁冷冷一笑,说:“就查出那两个服务员的证言吗?”金科长冷哼一声,说:“真是小家子气!实话告诉你,匿名信和证言都是假的。我和王主任找宾馆服务员核对了。王主任觉得这事很可笑,想逗你一下,谁知你就小肚鸡肠磨不开弯呢?叫王主任下不来台!”

我看金科长态度认真,言辞诚恳,不像说谎话,缓和了语气说:“我被人诬陷,你们还拿我开心?”金科长解释说:“这不是查清没事了吗?不然谈话还能嘻嘻哈哈?”仔细想想,王主任果然有些嘻嘻哈哈。于是想或许我错了,听了那个科长人选的事心里不痛快,无故迁怒于人……

金科长见我低下头,知道说动了,轻声说:“本来,这件事不想让你知道。王主任出于关心,考虑到你将来要负责科里工作,应该对下属有个了解,就想采取说说笑笑的方式提醒你一下……”他还说我将来要负责科里的工作?这是想继续欺骗我?还是老史的信息不准?官场真他妈复杂!小关找我说老史因没下乡错过了提拔机会而后悔,小刘找我说小关到处拱门子当科长,老史找我说科长人选是小刘,金科长却说我将来要负责科里的工作。到底谁是谁非?没俩脑袋仨肚子的人别想混官场!

此时,我已无意科长人选了,只想知道那个写匿名信的人是谁。我问金科长,金科长笑而不答,轻轻弹着面前的水杯:“给口水喝。”我倒一杯水递给他,然后坐回原处,等待回答。金科长喝一口水吸两口烟,不紧不慢地说:“我和王主任分析了,肯定是调研科的人!”

调研科只有小刘、小关、老史和我四个人。老史为人和善,面对机构改革已不抱希望,只待裁减方案下来卷铺盖回家了;小刘大学毕业,又是某局长的乘龙快婿,无需干鸡鸣狗盗的勾当;只有充满商人习气的小关,什么事都能干出来!金科长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慢慢叹口气说:“小关找过我几次,想当科长,说你有真才实学,不当科长也能留在政府机关,不被裁减。估计王主任那边他也找过了,还有有关领导,也肯定找了不少。他家有钱,相信钱能通天,不会干偷鸡摸狗的事。”我说:“小关不干,小刘不干,我更不干,难道是老史?老史那么大年龄,已经够可怜啦,别把脏水往他身上泼啦!如果真把他裁减了,他什么都不会,只有回家帮助老父老母种地!”金科长说:“正因为这样,他才要孤注一掷。宾馆里有人看见,你和同学一起喝酒时,老史就在窗外偷看,事后还用恐吓的手段逼迫两个收过小费的服务员写证言。昨天晚上,他又给派出所打电话,叫警察把小关从笑眯眯发廊抓走了……”

我仿佛在听一个离奇故事,渐渐被惊呆了。这真是人心不古、居心险恶啊!老史如此缺德,是我始料不及的。莫非这就是人的本性?莫非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可以不择手段丧尽天良?我觉得十分气闷,犹如挤压在一个狭窄的缝隙里,孤独、冷苦一齐袭来。

渐渐地,有歌声从远方传来。那是一支古老的歌。虽然歌词已经含混不清了,但那雄壮的旋律依然令人振奋。我慢慢抬起头,看见上方有一片湛蓝湛蓝的天,有一抹洁白洁白的云……,我不禁欢呼起来:“那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一语未了,觉得身子如一缕轻烟,随风飘然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金科长在喊:“小魏、小魏!你怎么了?”我睁开眼睛,看见金科长一脸惊慌,觉得可笑,禁不住“嘿嘿”笑着说:“金科长,你怎么了?”金科长迟疑一会儿,试探地问:“小魏,你是不是太累了?”我依然笑着说:“我是太累了,正准备到一个轻松的地方去。”

金科长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往后倒退着,随时准备逃跑似的。我赶紧收住笑,认真而严肃地说:“金科长——哦——金主任。我先打个口头辞职报告,随后,就是明天上班后,把书面辞职报告交给你。”金科长看我不像说胡话的样子,知道事情严重了,已经无法挽回了,不禁失望地说:“小魏,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应该知道,调研科多么需要你,我多么需要你!”

我挥挥手,说:“你走吧,同学还等我回话呢!”金科长仿佛明白了什么,不由试探地问:“你真想和同学一起办公司?”我摇摇头,果决地说:“不,我讨厌官场的勾心斗角,也讨厌商场的尔虞我诈。我想回乡下去,那里的生活虽然艰苦,但很平静,很温馨!”金科长嗫嚅良久,慢慢地转身走了。

外面天气很好,太阳升起很高。和暖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微风唱起一首欢快的歌。我张开双臂,试着做一个深呼吸,觉得特别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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