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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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河的传说
魏天作
一
入了夏天，雨水渐渐多起来。老黄河积了水，半尺深浅，烈日晒得烫热，小鱼小虾无法生存，专长一种水草，叶如稻叶，籽如黍米，俗称水稗子草。交秋之际，稗籽成熟，人们可下河采收一季不用播种不用劳作的野生饭食。
采收之前要举行仪式，叫做“开彩”。“开彩”仪式十分隆重。可惜我没有看到。我记事的时候，老黄河下游开挖了新河，水路变得畅通，雨水不能积存，稗草也不能生长。听我祖父讲，“开彩”的前一天或者前几天，四邻八乡的人们都云集到这里。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没亲没友的便在岸边用草苫子、席片子搭设帐篷，盘起锅灶，携儿带女的，安下营寨。“开彩”这天，天刚蒙蒙亮，人们便点燃一炷香，跪在岸边面对河道，合唱一首无字的《谢河神》：“呜呜哇，呜呜哇……”仿佛刮起一阵风。
霞光渐渐洒满河道，只听“咕咚！咕咚！咕咚！”三声炮响，人们开始下河采收了！在此之前，谁也不敢偷采，洞察一切的河神看着哩，谁敢私吞大家的食物，河神就在谁的食道里下一个噎食卡子，叫他永远不能进食！
那天，我祖父在彩色霞光中忽然惊呆了。我祖父在说这些的时候，昏花的眸子里有一缕亮光在闪动，使人不难想象他当年的惊呆之态。其时，我祖父和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正是充满梦幻想入非非的季节。当那对鲜亮的东西若隐若现地出现在眼前时，我祖父的心怦然一动，然后仿佛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祖父忽然听到一个充满讥讽的鼻音：“哼！”赶紧从梦幻回到现实，看见两道雪亮的目光凌厉地射过来。我祖父顿时变得像个贼，慌乱地躲避着那目光，将头深深低下去。
姑娘轻轻扯正衣领，把不知怎么松开的梅花纽扣重新系紧，又丢过来一个生冷的声音：“好大的胆子？敢偷看，像个偷腥贼！”我祖父渐渐激怒了，昂起血性男儿的头，想说些恶毒的话回击对方。谁知，姑娘已经换上另一副神态，含羞带笑的。一条大辫子从肩头滑落到胸前，辫梢在手里捏弄着。小巧的身材，穿一身素花裤褂，亭亭地立在那里。顿时，我祖父怒气全消，上前搭讪说：“我知道你叫叶儿，住在栈台。”姑娘看我祖父一下，微笑着说：“我也知道，你在渡口，叫大成。”
栈台和渡口是两个相互毗连的小村子。
翌日，我祖父又见叶儿，笑着迎上去：“咋又来这汪了？”叶儿依然微笑着，反问说：“你不是也来了？”这是一个小河汊，人不多。赶“头彩”的人都去主河道里了。那里稗草茂盛，穗儿大，籽粒饱。我祖父和叶儿偏偏往小河汊里跑。叶儿问：“你不去赶头彩？”我祖父盯住叶儿：“你就是头彩！”
毋庸赘言，他们相爱了。充满爱的秋天在紧张和愉悦中一闪而过。采收后的老黄河一片颓败破烂不堪。我祖父依然踏着初冬的薄冰在老黄河寻找遗落的希望。疲惫的太阳一次又一次地坠落在西天。灰蒙蒙的栈台在暮霭中如梦如幻。村口依然静悄悄。我祖父收回失望的目光，迈动如铅的脚步。吊在胸前的小口袋，装着寻找了一天的稗籽。左摇右晃，撞击着我祖父的心。我祖父气恼地掏出来，一把一把撒向结着薄冰的老黄河。
稗籽是为叶儿采收的。叶儿母亲去世早，父亲瘫痪在床。起初，我祖父把稗籽留一半给自己，分一半给叶儿。后来采得少了，自己就不留了，都给叶儿了。——就在最后一把刚刚出手，稗籽孤苦伶仃地在冰面上“叮叮”跳跃“呦呦”呻吟的时候，灰蒙蒙的栈台村口突然一亮，闪出一个娇小的身影。我祖父顿时惊呆了，大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几天不见，叶儿消瘦许多。春潭儿似的眼睛红肿得犹如一对葡萄，丝绸儿似的秀发散乱得如同一蓬枯草。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吃惊地看着我祖父。我祖父鞋子破了，露出红肿脚趾头。裤腿湿透半截，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脸色铁青，嘴唇苍白，大概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好人！”叶儿发一声喊，踏着薄冰扑过来，扑进我祖父怀里，“呜呜”哭着说：“好人！别再来啦，俺爹有钱也有饭吃啦。”
我祖父没像某些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如雷击顶，或像当头挨了一棒。他很冷静很清醒，知道叶儿已经作为商品为她爹换来了钱和粮食。我祖父没有钱和粮食，面对商品，只能束手无策自叹弗如。当疲惫的太阳完全沉没于西天之后，我祖父推开怀里的叶儿，轻声说：“你走吧，我不怪你。”
二
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渡口。说起来实在令人汗颜。设若地地道道一个渡口倒也罢了，而它偏偏是一个村庄。稀稀落落无精打采的样子。无街无院，低矮的草房前横着几根树枝，或者堆着一些杂草，便是这家与那家的分界线了。总算起来，不过十几户人家，三四十口人。然而就这么一个小村庄，解放前却有一家十里八乡闻名的富户。听我祖父讲，富户显赫的时候，曾经在村中鹤立鸡群地建造了三间青砖包皮大厅房，筑起高墙，养起家丁，雇了长工。现在村街上偶尔看见的青色瓦砾，即当年厅房上的遗物。可是到我祖父因家境贫寒娶不起叶儿的时候，富户却面临着一个断子绝孙的窘境！
富户姓李。因小时候脖子长疮脑袋歪到一边，人送外号李歪脖子。李歪脖子矮胖，头很小，且无须发，活脱一个秃巴子葫芦。
有一年冬天，李歪脖子祖父在老黄河搂干草，搂着搂着突然搂出一个死人。看穿戴像是南方商人，腰里缠着一个鼓囊囊的包，包里全是金钱。李歪脖子祖父把死人埋了，把包背回家，从此发了。到李歪脖子辈上，已是良田百亩牛羊成群，然而，人丁却不旺。李歪脖子如疯似狂地一连娶了仨老婆。苦苦奋斗几十年，只得两位千金，据说还是邻居帮忙。转眼到了花甲之年，按说应该耳顺不会冲动了，可是鬼迷心窍，老死不认自己的血肉之躯分解不出生命之源，反而把责任统统归罪于老婆——娶了三块大碱花！无论白天黑夜，想起来就耕作。三个老婆三块地，想耕那块耕那块，可就是没有芽苗生出来。渐渐的，他疲于对原有地块耕作了，想重置一块新地，新地好逮苗。在老黄河，只要手里有几个钱，这太容易了。于是，人到花甲之年，又孤注一掷地娶了小老婆。
聪明的读者已经猜出，李歪脖子新娶的小老婆是谁了。或许这是巧合，或许就是上苍故意对人的捉弄。然而正因为如此，这个传说才无比神奇而精彩！
我祖父再次见到叶儿，是李歪脖子娶亲的第二天。李歪脖子套上骡马大车，拉着叶儿去栈台走“二天”。我祖父在老黄河搂干草。不甘闲暇的人们都在老黄河搂干草。一垛一垛堆在那里，来年春天背回家修房顶，或者当柴烧。
小路沿老黄河蜿蜒向前。骡马大车每行一处，搂干草的人便停下来看热闹，嗷嗷的喊一些生动而无聊的话，唯独我祖父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骡马大车经过的时候，越发把身子弯下去，叉开双腿，挥舞着竹耙，“唰！唰！唰！”干草旋起一堆，草屑与尘土一起飞扬……
李歪脖子当是逗他玩儿，于是笑着骂：“狗日的大成，眼睛长到腚上啦？没看见四大娘路过吗？”按照街坊，我祖父叫李歪脖子大爷（即大伯），叶儿是李歪脖子四老婆，排行四大娘。
我祖父手不停头不抬，狠狠抛出一句：“没谁拦路！”
“可呛哩。”
“嫌呛别从这汪走！”
李歪脖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大喜的日子不能扫兴，赶紧赶着车走了。我祖父的心，也随着车走了。整整一天，仿佛丢了魂儿，不想搂草，也不想吃东西，直挺挺地躺在草垛上，瞪着两眼看天。
夕阳西下时，骡马大车回来了。李歪脖子喝了酒，醉醺醺的，一边摇晃在车辕上，一边哼哼呀呀地唱一首歌：
一进门，黑洞洞
俺给新人来送灯
金灯对银灯
瓦房对楼厅
八仙桌子配圈椅
十八的大姐配……配……
很显然，李歪脖子不想让十八的大姐配书生，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词句配他六十岁的老头子。这时候，便看见干草垛上躺着的我祖父，大声喊：“大成，回家不？坐我的车。”上午的不愉快，大概已经忘记了。人在高兴的时候，最容易和善。我祖父不答他的话，拿眼直看叶儿。这一天，我祖父想好了，不能把叶儿白白便宜老东西！
叶儿也看我祖父，低着头，顺着眼，平静得几乎没有一点儿表情。单薄的身子裹在一件石榴红棉袄里，寒冷似的抖着肩。那条能从肩头滑落到胸前的大辫子，变成一只丑陋的小发髻，乌龟似的吊在脑勺上，随着大车的颠簸而跳动。我祖父真想扑上去，给她一把揪下来。
李歪脖子“吁”一声停住车，不解地看着我祖父，并且想起上午的不愉快，新账旧账加在一起，不悦地问：“大成，我咋得罪你啦？”
“你不是人！”我祖父毫不示弱。
李歪脖子愣了愣，又问：“你说，我咋不是人了？”
“你坏良心！”我祖父说着扑上去。
李歪脖子年老体弱，自知不是对手，早已怯了几分，手里拿着鞭子，却不敢打下来。我祖父夺过鞭子，对准辕骡的后腚“啪！啪！啪！”猛砸。辕骡受到惊吓，扬蹄狂奔。大车一路颠簸，李歪脖子坐不住，从车辕滚到车尾，眼看就要滚下车了，叶儿伸手拉住他。李歪脖子指着我祖父，气恼地喊：“狗日的大成，咱俩没完！”
那天中午，阳光暖暖的，远处搂干草的人收了工，坐在草垛前一边休息，一边啃食从家里带来的干粮。我祖父也向自己的干草垛走过去，离三四步远，突然愣住了——草垛边儿上，真真切切地站着一个人——是叶儿！
叶儿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脸上显不出什么表情，眼神幽幽的，像一股静静的溪水顺势流淌。我祖父盯视着她，向她走过去……，渐渐的，我祖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跃进溪水，尽情地畅游起来。
此后，叶儿经常借故看望“有病的父亲”，来老黄河与我祖父相会。日子久了，李歪脖子有些警觉。那天，叶儿前脚刚走，李歪脖子带着两个家丁随后跟来了。
老黄河十分空旷，十分冷清。搂干草的人星星点点，分布在广袤无际的老黄河，身边弄出一股一股白烟。干草垛有远有近，一垛一垛如是小蘑菇。心细的人，还在“蘑菇”上插了芦苇或树枝，作为标记。
叶儿在一个插着芦苇的草垛前站住，然后一闪不见了。李歪脖子看那草垛，比任何一个都大，觉得颇像窝藏贼人的地方，于是吩咐家丁：“捉贼捉赃，拿奸拿双，一定要给我成对儿的抓！”
走近细看，大草垛果然与众不同。前边毗连几个小垛，看上去像是主人偷懒，散乱地堆在地上，其实正是匠心所在。中间一片空地，幽静而舒适，是主人营造的安乐窝。我祖父就在里边与叶儿相会。李歪脖子带领家丁走到草垛前，正好听到一串亲昵的说话声：“……轻点。”“咋啦？”“俺……”“咋啦。”“……有啦。”“有啦？一定是我的！”“傻样！”“……”
为首的家丁用胳膊碰一下主人，轻声提醒说：“抓吧？正好一对儿！”李歪脖子仿佛没听见。为首的家丁再说，李歪脖子就不耐烦了，压低声音吼：“傻样！没听见四奶奶说话吗？她有啦！抓掉了我的大厅房给你龟孙䞍受啊？”家丁装糊涂：“那……，不管啦？”李歪脖子故意提高声音说：“谁说不管啦？这不是等四奶奶吗？等她玩完了，好生送回家歇着！”
很显然，这是说给我祖父和叶儿听的。我祖父知道躲不过了，扶着叶儿走出来，向李歪脖子说：“要杀要剐冲我来，别难为叶儿！”
李歪脖子看着我祖父，虚张声势地喊：“狗日的大成，别得了便宜卖乖！我的老婆我不知道疼，还用你小子咸吃萝卜淡操心？”然后转向家丁：“愣着干啥？还不快送四奶奶回家歇着！”
两个家丁应声而动，一左一右搀扶着叶儿走了。李歪脖子走两步，回头又说：“按说，你给我的地下了种，我该感谢你，无论咋说也得请你喝一壶。可是你小子不识好歹，偷了我老婆，还给我瞪眼睛抡拳头。我怕你啥？像今每儿，我带着人来了，想捉奸就捉奸，想送官就送官，全凭我一句话！”我祖父看着叶儿远去的背影，不说一句话。
李歪脖子越发得意了，说：“大成，你放心！看在咱爷们多年邻居的情分上，今每儿的事就不声张啦，权当没有过。只要你答应，从此跟四大娘断了就行……”
我祖父如梦方醒，大声说：“我不怕声张，想说你就说，想告你就告，想叫我跟叶儿断，门也没有！你狗日的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熊样儿，仗着有几个臭钱，糟蹋人家姑娘，不怕坏良心、天打五雷轰啊？”
李歪脖子仿佛被寒风噎住了，张大嘴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大成，你个狗日的，咱们走着瞧！”
三
我祖父回到草垛前，仿佛寻找什么似的，看着那个地方。那地方压得平平的，很容易产生联想。我祖父咧嘴一笑，有些情不自禁，然后在那里躺下去，微眯双眼想心事。太阳挂在头顶上，红火火的，暖融融的。往日此时，正是跟叶儿亲热的时候，可是今日……
不知过了多久，我祖父觉得饿了，从草窝摸出一个小包，是叶儿带来的。每一次，叶儿都说“去看有病的爹”，带一些好吃的。有时候，揉几个白面馍馍，夹几片红腊肉；有时候，擀几张大油饼，卷几个咸鸡蛋；有时候，包几个大包子，圆圆的鼓鼓的，里面全是粉条肉……，我祖父长这么大，许多没有吃过的好东西，叶儿都给他吃了。这一次，是油炸荷包蛋，外边薄薄的一层皮，炸成金黄色，酥脆酥脆，里边呢，却是软软的，很嫩，吃起来很可口。我祖父拿起一个，仔细地咬了几下，觉得很好吃，准备剩几个带回家慢慢吃。谁知那东西到了嘴里，自己就化了，化成一股油，不知不觉就流进肚里。眨眼工夫，一包荷包蛋还剩仨。已经饱了，却还想吃。三个不值得放了，干脆吃了吧。这样想时，一只手早已伸过去，捏起一个放进嘴里……
暮霭四合，我祖父回到家，仰面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喘口气。忽然响起敲门声：“嗒嗒嗒！”是谁呢？不会是李歪脖子真带人报复来了吧？我祖父警惕地跳下床，操起一根顶门棍，紧紧握在手里，沉声问：“谁？”
门外响起一个干涩的笑声：“嘿嘿，还能有谁？大成大侄子，我是你大爷。”是李歪脖子！但听声音不像带人来报复？我祖父放下顶门棍，疑疑惑惑地打开半扇门。李歪脖子仄着身子走进来，轻声说：“大成大侄子，大爷在外面等你多时啦。大爷备了几个小菜，一壶水酒，想请你过去拉呱儿。”
黑暗中，我祖父看不清李歪脖子的脸，不知道什么表情，但那干涩的笑声听上去很别扭，仿佛吃瓜子突然吃出个臭虫来。李歪脖子见我祖父不说话，几近哀求地说：“大成大侄子，上午那会儿，大爷在气头上，说的话别往心里去。有啥走着瞧的？街坊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知道谁啊？大爷说错了，给你赔不是！”中午，我祖父吃的油炸荷包蛋，早已消化干净，肚里“吱呦吱呦”的，好像在说：“去吧去吧！”况且李歪脖子也够可怜的，老婆被人偷了，还觍着脸给人赔不是。于是轻声说：“既然准备了，就去吧。”
李家大厅房的八仙桌子上，已经备好酒菜。六个菜盘，六个果碟，三只酒盅，三双红筷。我祖父正纳闷，李歪脖子指住中间一个座位说：“大成大侄子，你坐那汪，那是你的座。我坐这汪。”指一下对面：“待会儿四大娘来了，叫她坐那汪。”还有叶儿？我祖父越发纳闷了。
待我祖父坐定了，李歪脖子斟上酒，端起酒杯说：“大成大侄子，端吧。”我祖父指一下身边的座，说：“有人还没来呢？”李歪脖子说：“咱爷俩先喝，她一会儿来，娘们家不会喝酒。”我祖父固执地说：“我也不会喝。”李歪脖子无奈，只好向外边喊：“叫四奶奶！”外边的人应一声：“叫四奶奶！”叶儿进来了，坐在李歪脖子对面，我祖父右侧。眉眼往下顺着，神情依然淡淡的。
我祖父看叶儿，眼睛乌溜溜的，不像哭过的样子，便放心下来，只不知李歪脖子这是为什么？李歪脖子清一下嗓子，站直身子，端起一杯酒，捧着送到我祖父面前，郑重其事地说：“大成大侄子，你借给我一颗种，我敬还你一杯酒，两抵了！”我祖父觉着很好笑，接过酒，应一声：“两抵了！”一饮而尽。李歪脖子很满意，率先操起筷子，说：“吃菜压压，吃菜压压！”又说：“早知道大成大侄子通情达理，为人厚道！”又说：“常言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对不对列祖列宗，断了李家香火！”然后看着叶儿，说：“家里的，你陪大成大侄子喝两杯，摔杯吧！”
摔杯？我祖父忽然恍然了！老黄河一带兴这个。谁家男人不顶事，结婚多年生不出孩子，夫妻俩就商量着找个男人，名曰“借种”。待怀孕之后，便设宴请客。请客的目的，一是答谢劳作人，二是“摔杯”，或曰“掰勾”，即从此断交。这是有讲究的。喝“摔杯”酒之前，你是座上宾，尽可光明正大地去播种，设若丈夫遇见了，笑笑说：“兄弟忙吧。”转身便走。只要喝了“摔杯”酒，就不能再黏黏糊糊的了。谁乐意自己的老婆给人睡？再黏糊，十有八九要碰壁。
从前，我祖父听人说过。只是说的人都是作为笑话说着玩的，听的人也是作为笑话听着玩的，没谁把它当回事记在心上。然而今天，这“笑话”就出在我祖父身上了！而且实实在在就要“摔杯”了！顿时，被人戏弄、污辱的感觉，像蛇一样爬上我祖父的心，火辣辣的、烦腻腻的。我祖父拿眼看着叶儿，叶儿依然低着头，神情淡淡的，便知道这是李歪脖子的主意，于是揶揄地说：“大爷，人家借种，都是先请客后摔杯，你还没有请客，咋就摔杯了呢？”
李歪脖子支吾着说：“刚才，不是敬酒了吗？”我祖父一本正经地说：“刚敬酒就摔杯？也忒便宜了！”李歪脖子说：“你、你想咋样？”我祖父说：“看在多年邻居的情分上，也不必太讲究，今每儿就算你请客了，赶明日我来，你给留着门就行！”
李歪脖子气恼地说：“大成，别太过分了！你年纪轻轻的，往后的日子还长哩，不像我一个入土半截的人，眼一闭腿一蹬啥都不管了。吵闹出去，于我不好，于你更不好！”我祖父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李歪脖子故意吓唬人。借种的人，没有不想保密的，不然被人知道了，生下儿子怎么续香火？我祖父说：“你上街说去吧，我不怕！”李歪脖子迟疑一会儿，走进套间，用托盘端出三块袁大头，放在我祖父面前，以商量的口吻说：“大成大侄子，狠狠心跟四大娘断了吧，大爷求你啦！拿着这些钱，回家娶个媳妇过日子……”
不等李歪脖子说完，我祖父将托盘推到一边。李歪脖子怔愣一会儿，拿起托盘再次走进套间，回来时，托盘里多了三块袁大头，一共六块袁大头，“砰”一声放在桌面上，喘着粗气说：“大成大侄子，这回行了吧？大爷为了续香火，把家底搭上了！”我祖父摇摇头，说：“不行！”李歪脖子牙疼似的倒吸一口气，拿起托盘再往套间里走，回来时又多出三块袁大头，一共九块袁大头。不等李歪脖子把托盘放下，我祖父冷冷地说：“别拿了，再多都没用！”李歪脖子看着我祖父，吃惊地问：“你、你要啥？”我祖父说：“要叶儿！要孩子！”李歪脖子双手一抖，托盘“咣啷”落在地上。袁大头四处乱滚。
随着托盘落地，李歪脖子“啪嗒”落在地上，矮胖的身子瘫软一会儿，挣扎着爬起来，就势跪在我祖父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大成大侄子，大爷知道你喜欢四大娘，放不下四大娘，可大爷为了续香火，到阴曹地府见爹娘，脸面都不要了，家底都搭上了！大爷求你了，狠狠心跟四大娘断了吧？你的大恩大德，大爷都记下了，记你一辈子！”
“毁了！”我祖父后来说：“我一看见李歪脖子那样，就知道毁了……”一时间，我祖父的心像被人摘走了，或被刀子切碎了。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从李家大厅房走出来，双脚一绊摔倒了，良久没有爬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鹅毛大雪，破棉絮似的，一团团一块块，往下飘落。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不时响起鞭炮声。我祖父迎着漫天大雪，顶着凛冽朔风，漫无目的的往外走。叶儿追到村口，扑倒在风雪中，呦呦地喊：“好人！你回来……”我祖父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生怕一回头动摇了出走的决心。
在东北老林里，我祖父给人抬大木，后来跟人去南方做生意。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列火车“咣当！咣当！”进站了。我祖父跟同伙跃过一截矮墙，迅速跑向火车。他们想坐不花钱的车。谁知，就在即将接近火车的时候，或曰火车进站即将停稳的时候，枪声顿时大作。子弹有从外边向车里打的，也有从车里向外打的，呼呼的在我祖父头顶乱飞，有时候觉得头皮一热一热，那是子弹擦着头皮了。过了吃顿饭的功夫，枪声稀落下来，车外的人呐喊着往火车冲。我祖父受到感染，也跟着往火车冲。车厢里的“国军”纷纷把枪从窗口丢出来。我祖父捡了一支，背在肩上，觉得挺威风。同伙提醒说：“快扔了。”我祖父说：“我要当兵！”我祖父当的是“共军”。
不久，我祖父跟刘邓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地渡过黄河，来到我们家乡。李歪脖子听说我祖父打过来了，吓得如同老狗生了钻脑虫，趔趄着跑进老黄河，一头栽倒淹死了！其实，老黄河的水并不沉，人趴在里边，还没有漫过耳朵，怎么就淹死了呢？
大军攻下县城之后，继续南下。我祖父扛着那支在火车站捡来的“中正”式，跟在队伍里。刚出城南门，忽听有个声音喊：“哎！”看时，原来是叶儿。三年不见，叶儿瘦成干棒儿，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手里吊着一个胖墩墩傻乎乎的小男孩，胆怯地直往她身后躲。
我祖父愣愣地看着娘儿俩，问：“你们咋来了？”叶儿说：“找你。”我祖父说：“李歪脖子呢？”叶儿说：“死了！”我祖父把枪和背包交给身边一个人，抱起小男孩（也就是后来的我父亲），拉着叶儿（即我祖母），说：“咱回家！”
四
本来破烂不堪的茅草屋，几年不住，越发破烂了。墙脚透出几个洞，老鼠爬得光溜溜的。屋顶露着天，白云像纸幡一样飘来荡去。梁椽上，墙角里，横七竖八结着蜘蛛网。靠小窗，支一张三条腿的床，一领没有角的席，上面落着一层土。没有被褥，原来的被褥丢到东北老林里了，当兵的被褥匆忙中连枪一起交上了。锅台倒塌了，小铁锅生着一层黄褐色的锈，更无一粒粮……
叶儿说：“俺去拿点吃的用的……”我祖父摇头说：“咱不要人家的东西，叫人指脊梁。”叶儿说：“那会你也吃了。”我祖父说：“这和那会不一样，这是成家过日子哩！”又说：“你先回去，到秋后把屋子翻盖了，摆酒席排排场场把你娘俩接过来。”叶儿不说话，定定地看我祖父一会儿，一下扑进他怀里，“呜呜”哭着说：“好人！还能等到秋后吗？”
我祖父何尝不想与叶儿住在一起呢？他做梦都在想！可是这个破烂的家，喝口热水都没有，怎么能养活羸弱的母子呢？我祖父嗫嚅良久，想说点什么，可是嗓子像被软木塞堵住了，哽得说不出一句话……
叶儿回到李歪脖子家。我祖父为了迎接叶儿，天天带着镰刀、绳子走进老黄河。初秋的老黄河充满生机，到处都是希望。连绵的沙丘，交错的河汊，蓊蓊郁郁，生长着杂草和毛柳，还有肥嫩的野菜。我祖父把杂草和毛柳割下来，背到路边不毛之地，傍晚回家时就晒得半干了。休息的时候，挖一些野菜，即第二天的饭食，渴了就喝老黄河积存的苦雨水。
叶儿时常来帮忙，替我祖父把割下的杂草和毛柳背到路边晒起来。有时候，还带点吃食。当然大不如从前了，白面馍馍肉包子换成了数量不多的菜团子。李歪脖子死后，大婆们把叶儿看管得特别严，想往外带吃的，只有从自己嘴里省。第一碗先不吃，端到屋里留下来，等大婆们吃完第一碗，跟着去盛第二碗，往往第二碗就没了，常是饿着肚子帮我祖父来干活。
这样的生活，却也有些情趣。我祖父吃着叶儿带来的菜团子，忽然怪模怪样地笑起来。叶儿纳闷地问：“咋了？”我祖父掰一块菜团子，塞进叶儿嘴里，像煞有介事地说：“尝尝，比油炸荷包蛋还好吃！”叶儿忽然恍然了，知道我祖父在逗她，想叫她吃口菜团子。起身扑向我祖父，滚倒在草丛里，嗔怒地说：“没良心的，喝摔杯酒去吧！”然后“嘿嘿嘿”、“格格格”，笑得天旋地转，蓝天草地一片混沌。笑完了、笑累了，二人依偎在一起。
我祖父信誓旦旦地说：“等到秋后，把干草拉到集上卖了，换几根新梁椽，把屋子修结实。天冷了，在院里挖个地窨子，编筐编囤，一六日小集，三八日大集，拿到集上卖了，把你娘俩接过来，不敢说有大鱼大肉，一天三顿吃窝窝喝糊涂还是有！过几年孩子大了，再盖两间新东屋，给他娶媳妇……”叶儿兴奋得两腮绯红，指着我祖父的鼻尖说：“美的你！还应爷爷喽？”我祖父拍着胸脯说：“那还有假？就是应爷爷！”
这天，叶儿把碗端到屋里，刚把一个菜团藏起来，大婆们一齐进来了。翻出菜团子，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为首的大声喊：“偷大伙的东西养野汉，这日子没法过了！”另两个跟着喊：“家里出了养汉贼，丢人现眼，大家干脆散了吧！”从早晨闹到日偏西，大婆们各自卷了包裹，雇了脚力，拍拍手走了。只苦了李歪脖子，辛苦一生，不但没有为李家续香火，还成了老黄河的孤魂野鬼。
夕阳西下，老黄河笼罩在暮霭中，莽莽苍苍无边无际。小路在杂草和毛柳间蜿蜒，时隐时现。我祖父背一捆杂草和毛柳走过来，头和身子压得很低，几乎要触到地面了。叶儿迎上去，责怪说：“不会少背点？”我祖父仿佛没听见，依然艰难而缓慢地行走着。叶儿上去抬，想替我祖父承担一些压力。我祖父失去平衡，趔趄一下栽倒了。脸色蜡黄，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我祖父病倒了。秋后修缮房屋、排排场场迎接叶儿的愿望成为泡影。叶儿只好带着孩子自己过来了，住在不避风雨的破屋里。叶儿心细手巧，同是野菜，却能分得根是根茎是茎叶是叶，而且各有吃法。在河汊里采一些还嫩的稗籽，挤出浆液，掺上菜叶，熬制的稀粥十分清香。有时候，还能出人意料地捉几只青蛙，捞几条鱼虾，做汤给我祖父补养身子。
岁月悠悠，生活的小船艰难地行驶了一程又一程。我祖父蜡黄的脸色渐渐泛出红润，眼看有了生机。谁知，一个饥寒的春天突然而至，大食堂吃尽所有的粮食，接踵而来的即漫长而难耐的饥饿。
一场大雪把老黄河封住，往年遗留的稗籽和等待萌芽的草根埋得无影无踪。好在我祖父拄着棍子能下地走动了，当太阳升到树梢高的时候，便带着叶儿娘俩走进老黄河。他知道哪些地方埋藏着没有霉烂的稗籽，哪些地方孕育着正待萌芽的草根，虽然天寒地冻，却也有所收获。
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温风微微，白云悠悠，忽然，有鸟儿从老黄河上空掠过，留下一声婉转的鸣唱。我祖父开心地笑了，说：“鸟儿唱啦，野菜就要发芽啦，苦日子就要熬到头啦！”叶儿也跟着笑了笑，笑容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叹息和梦呓般的细语：“要能熬过去就好啦……”
临近中午，我祖父隐约听到一个喊声，及至细听时却又没有了。老黄河一片寂静，这汪那汪散落着一些觅食的人。不远的沙丘上，小儿子挎一只条篮，拿一把铁铲，正在寻找吃的东西。“孩子不会离娘太远，叶儿兴许就在沙丘下，刚才的喊声或许听错了……”我祖父这样想时，忽然看见对面河汊上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边喊：“大成，快过来！”一边打着手势往河汊里指。
我祖父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走过去。河汊里满是泥浆，一串脚印歪斜下去。在一个曾经积过水的小坑前，几块冰盖揭开了，露出几条干瘪的小鱼虾。叶儿一动不动地趴在坑边上。“他娘！”我祖父惊呼一声，丢掉手里的木棍，连滚带爬跑到汊底。
叶儿已经死了！手里却还抓着几条带泥的鱼虾。嘴和鼻孔都是干净的，没有灌进泥水，也没有摔伤的痕迹，怎么就死了呢？
五
埋葬叶儿那天，老黄河还有几家埋人的。三三两两，阵容都不大，哭声也不高。起初，天上飘着毛毛雨，后来变成雪粒儿。寒风一刮，地面和衣服结了冰。雪粒儿打在上边，哗哗啦啦的响。
我祖父本想把叶儿埋到老林上，可是出村不远，便下起雪雨。肚里没有饭的人，风一刮透心冷，也不禁累。四个人用一块门板抬着瘦小的叶儿，双腿抖抖的，怎么也走不动。我祖父看一眼路边的黄土岗子，叹息一声，说：“先埋这里吧，等来年过好了再起她。”
人们放下叶儿，开始挖一个坑。地面冻得坚硬，铁锨铲上去，发出铮铮之声，却只铲下一点土。不知歇过多少次，才挖出一个浅浅的像鱼盘子似的坑。人们实在没有力气再挖了，喘息着停下来，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祖父。我祖父迟疑良久，突然夺下一把锨，发狠地挖起来。只几下，便累累气喘吁吁，瘫倒在地上……
土块实在太少了！薄薄地盖在叶儿尸体上，还有衣角露出来，寒风中瑟瑟抖个不停。可是再也找不到土块了，只能埋到这样了。我祖父看着那突兀的一小堆，禁不住“啊呀”一声，踉跄着扑上去，张开双臂，恨不能把坟拥进怀里：“他娘，我对不住你啊！”随着哭喊声，一团血雾喷出来，洒在坟头上。
老黄河是残酷的，却又是有多情的。它宽阔的胸怀究竟蕴藏了多少爱，谁也说不清。老黄河的人，还有慕名而来的外地人，在老黄河的施舍下，终于度过了那个饥寒的春天。然而，揪心的遗憾和愧疚，却永远留在那个春天里了。我祖父宁肯相信那是一场梦，也不肯相信那样的现实。有一天梦醒了，叶儿就该回来了！有时候，我祖父等得急了，就走进老黄河，这汪那汪的寻找，一遍又一遍。有人问：“割草啊？”我祖父却回答：“快回来啦！”
编筐编囤，我祖父十里八乡出了名。尤其女人的活筐子，简直编神了。枝条儿在手里一弯一绕，便编出一朵花儿，摇摇晃晃的，十分鲜活；或是一只鸟儿，翅膀忽闪忽闪的，引得大姑娘小媳妇争着买。每个集日都是我祖父先卖完。价钱也好讲，如果买筐的人说一声：“编得真好！卖多少钱？”我祖父挥挥手，笑着说：“好说好说，相中就拿去用吧！”
每个集下来，我祖父都要清点钱数。当然别人也清点钱数。所不同的，是我祖父清点之后要把零钱换成整钱。以元为单位，元以上的钱算整钱，一点都不花。元以下的钱视其多少买东西。如果这个集把零钱换成整钱还余几角几分，我祖父先为我买零食，再为自己买一包旱烟沫。如果还有剩余，又实在饿极了，就为自己买一个烤烧饼，一碗大叶茶。如果没零钱，或者零钱不太多，便不吸烟不吃烧饼了，只为我买零食。整钱都存起来，到底存在什么地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这天散集后，我祖父数过钱，把不多的零钱拿出来，先为我买零食，再为自己买一包旱烟沫，然后往家走。走到集头，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两腿一软瘫倒了。早晨一碗稀饭，背着条筐走十几里路，又在人群里站半天，早已耗光了。路边有家卖茶水烧饼的。我祖父走过去，掏半天也没掏出一分钱。老板会意地笑笑，把一个烧饼递过来，说：“先欠着，下集还。”我祖父认真地说：“记上账，别忘了。”走到避风处，才想吃烧饼，一只手从墙角伸过来。
是一个女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寒风中瑟瑟抖个不停。半蹲半站地走过来，向我祖父伸出一只手。我祖父迟疑一会儿，把烧饼掰一半递给她，剩一半塞进自己嘴里，抱着扁担走了。
过一道黄土岗子时，我祖父又是两腿一软瘫倒了。顺势坐在路边上，从腰里摸出旱烟锅，装一锅烟沫吸。忽然，面前一暗，有人站住了。抬头看时，还是那个讨饭的女人。我祖父挥挥手，没好气地说：“走吧走吧，没有吃的了！”女人双手比画着，咿咿呀呀，犹如朔风在树枝上弄出的哀号。
原来，她是个哑巴！
我祖父从怀里摸出钱包子——其实是一块折叠的小方布——小心翼翼地打开，数出三张一元的钱，递给她，一边比画一边说：“回家吧！”然后往家走。心里沉甸甸的，不由想起叶儿。叶儿还不如一个哑女人，哑女人还活着，还能讨到一块烧饼三元钱，而叶儿，为了几条小鱼虾，却把自己的命搭上了……
暮色苍茫时分，我祖父回到家。从吊在房梁的筐里拿出一个窝窝头，三口两口吞吃了。在缸里舀一碗水，“汩汩”喝下去。往床上一趟，准备睡觉。这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当当当！”正自纳闷，门板“呀呀”地裂开一道缝。一个人从缝隙中钻进来——还是她——哑女人！
哑女人把三元钱还给我祖父，从筐里拿起一个窝窝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祖父跳下床，气呼呼地喊：“你咋跟来了？走吧，快走吧！”哑女人仿佛没听见，只顾自己吃，几次差点噎住了。我祖父气急败坏地扑上去，一把夺过窝窝头，狠狠摔在地上。哑女人不管不顾，从地上拾起来，也不擦上边的泥，继续吃。
我祖父的心顿时软下来，无力地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哑女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可奈何地说：“吃吧吃吧，你随便吃吧。”哑女人吃完一个窝窝头，抬手擦一下嘴，不吃了。胆怯地眼看着我祖父，向床前走过来。我祖父仿佛意识到什么，赶紧站起身，打着手势说：“走吧，快走吧！”哑女人继续往前走，坐在床边不动了。我祖父拿出筐里仅有的两个窝窝头，连同那三元钱一起递给哑女人，像哄孩子似的哄着说：“都给你了，快回家吧！”
哑女人眼里流出两行泪，双手比画着，咿咿呀呀，仿佛在说家里没人了，要留下来伺候我祖父，为我祖父做饭洗衣裳，铺床叠被子。我祖父摆摆手，断然拒绝了她。叶儿在什么地方睡着了，不定哪天就回来，他不能收留哑女人！可是风高路黑，又不敢立即把她赶出去……
我祖父睡在灶间，哑女人睡在床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哑女人起床了，把一床被褥拆开，拿布面去老黄河里洗。待我祖父醒来，已经洗干净回来。在院里拉一道绳子，把布面晾晒在绳子上。洗净的布面迎风招展，猎猎有声，仿佛在宣誓什么？我祖父有些气恼，却又不好发作，颓丧地坐在灶间，任凭哑女人忙活。
哑女人把棉絮铺到床上，拿一根毛柳条子用力抽打。本来板硬且浸着尘土的破棉絮，经这一抽打，尘土飞扬出来，棉絮变得松软，破洞也自动弥合了。我祖父新奇地看了一会儿，轻轻舒口气，从缸里舀出半瓢面，烙俩大锅饼，自己吃一个，给哑女人一个。待到天黑，哑女人不但套完被褥，还仔细地梳洗了自己。原来，她还很年轻，白净的圆脸上活泛地闪动着一双大眼睛。
这一夜，我祖父失眠了，和叶儿好的时候，也曾失眠过，这些年没有过了。我祖父想，她真能干。又想，她还很年轻。可是无论怎样想，都忘不掉叶儿，忘不掉叶儿的死。这些年，我祖父出力流汗，省吃俭用，都是为了叶儿。我祖父不能把为叶儿积攒的钱花到别处去！天一亮，我祖父起来了，用布袋装一些粮食，加上那三元钱，站在门口，等哑女人醒来……
六
我祖父身材颀长。穿一件月白色土布褂子，一条月白色土布裤子。这形象一直印在我脑海里，以至许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尚历历在目。天热的时候，我祖父便把褂子脱了，把裤腿绾到膝盖。古铜色的皮肤紧紧裹在棱角分明的骨骼上。
最令我好奇的，是他满脸的皱纹。那深深的、密密的皱纹，不知怎么刻到脸上的？也不知用什么刻到脸上的？那天，我祖父在墙脚下打盹儿，我悄悄走过去，轻轻一摸，像石块般粗硬，还有电击的感觉，令人既惊奇又惧怕！
有一天，我祖父带我走上黄土岗子。黄土岗子位于渡口东南方，沿河堤一直往前走，那里有一株老榆树，碗口般粗细，弯弯的，秃秃的，树皮一块一块，像鳞片儿。在我记忆里，它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的，即便是春天，也生不出几片叶子。老榆树下边的坟，就是叶儿的坟。坟顶上寥寥的生着几株草，经不住风雨的样子，微风吹过，瑟瑟地抖。
我祖父蹲在坟前，从怀里掏出一叠黄草纸，慢慢点燃了。待纸片儿变成灰烬，像黑蝴蝶一样漫天飘飞，便轻轻拉住我，说：“小小，快跪下，给奶奶磕头，叫奶奶收好她的钱。”我祖父不叫我的乳名或学名，却是亲昵地叫“小小”。我顺从地跪下去，对着坟头说：“奶奶，收好你的钱吧，小小给你送钱来啦。”
我没见过祖母，可是很想念祖母。尤其看到别人家的祖母满头银发，和蔼可亲，像避风港一样保护着弱小，便十分羡慕，便越发地想念祖母。这会儿，我呼唤着祖母，祖母果然来了，颤巍巍地，一边张着衣襟接收自天而降的钱，一边微笑着走向我。我惊喜地跳起来，大声呼喊着“奶奶”，张开双臂扑上去。
迎接我的是小坟头。我扑在坟头上，如同扑进温暖的怀抱，幸福得直打滚儿。我祖父抱住我，吃惊地问：“小小，你咋啦？”
“我看见奶奶啦！”
“奶奶啥样儿？”
“白头发……”
我祖父很失望的样子，然后又释然了，自言自语地说：“可不，恁大岁数了，能不白头发？”又说：“该接她回来了！等我腿一伸眼一闭，好和她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祖父说的是什么，猜想很可能是说那个哑女人。我记事之后，经常看到那个哑女人。有一次，还给我带来一把小酸枣。我祖父叫我喊奶奶。我不喊。我母亲隔着窗子把我叫走了。
那天，哑女人没进屋，站在院子里跟我祖父说几句话就走了。过了一会儿，我祖父从屋里走出来，腋下夹着半袋粮，经过我母亲门口时，不由加快了脚步，像个逃跑的小偷。
那天晚上，下起瓢泼大雨，我祖父没有回来，我问我母亲：“爷爷住哪里了？”我母亲冷笑着，向我父亲努一下嘴：“你问他！”我父亲不说话，脸涨得通红，像有丢人的事情被我母亲抓住了。
第二年，我该上学了。邻家的雪雪也该上学了，我们说好一起去。父母都同意，只有我祖父不同意。我祖父说：“要是玩够了，就跟我学编筐。有手艺走遍天下，无论啥年头也饿不死手艺人。编筐编篓，养活九口，学字能养家糊口吗？”我不会讲道理，只会哭，以绝食抗争。这一招还真管用。我祖父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想玩就去玩几天吧。”
第一堂课，我学会一个“人”字，而且写得“很好”（老师语）。我颇得意，回到家写给我祖父看，意在表明我的聪明，是上学的料，让我祖父支持我。谁知，我祖父看了，立即皱起眉头，不无怀疑地问：“没忘画两只手吧？”我祖父把写字说成画字，还指点着字的两边启发我。我摇摇头，自信地说：“没错！老师就这样写的，一撇一捺。”说着，用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大大的瞬间即逝的“人”字。我祖父不悦地说：“这老师，咋这样教？”又说：“要不上学的人越学越懒？开始就学没有手的人，没有手咋干活？”
秋收后，老黄河的人清闲下来，我祖父跟自己商量：“日子就看在这几天吧？人有空，办起事来热闹。她跟我一辈子，没有热闹过，这些年积攒的钱足够热闹了！”
那些天天气很好，和暖的阳光抚摸着老黄河的沟沟坎坎、一草一木。人们的心情也很好，我祖父无论跟谁说，都含笑地说：“是该办了，定准日子说一声，我给你帮忙！”我祖父很感激，一叠声地说：“好好好！”
三天后，我祖父请来一位头戴毡帽，留着两撇小黄胡子的阴阳先生。看了吉日，选了墓地，沿街通知了“帮忙”的人。然后关起门窗，从秘密地方取钱。我祖父向来不信任我父母，说他们老算计他的钱。还骂我父亲没良心——山茬子（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祖父却不回避我，叫我守在门口，监视我父母。我很自豪地依在两扇门板上，从门缝向外监视着。我祖父移开床，搬开最里边垫床腿的砖，一个拳头大小的圆洞出现了。那是一个小口瓦罐。天哪，我祖父真想得出，竟然把钱藏到床下瓦罐里了！我祖父蹲下身子，小心地拂净瓦罐周围的土，双手颤抖着，把瓦罐捧出来，往床上轻轻一倒，一卷一卷的钱蹦蹦跳跳地出来了，竟有那么一大堆！我祖父很激动，布满皱纹的脸上泛出红光，呼吸很急促……
迁葬仪式十分隆重，我祖父把所有沾亲带故的人都请来了。渡口村男女老幼也都出动了。不知从哪里请来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十分热闹。我祖父亲自抬棺——谁劝也不听。抬到墓地，又亲自动手封起一座很大的坟。用树枝和芦苇在坟旁搭起一个庵屋子，我祖父在里边住下了。
我读高中的第二年，我祖父去世了。村里人劝我父亲：“你爹一辈子不容易，好好发送一场吧。”我父亲像我祖父一样，请了所有沾亲带故的人，吹吹打打，十分热闹十分隆重地葬埋了我祖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