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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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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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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呐喊(中篇小说)

大地呐喊

魏天作

我能在田家庄包队成功,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当然,所谓的成功,并非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和创造出享用不尽的幸福,而是在完成乡里的提留任务上,取得了比较顺利的进展。因此,我这个从来不被人当“豆”捏的文化站选聘干部,无形中便提高了些许威信,也给乡长在布置工作时增加了些许依据。设若有人对分配的工作不满意,乡长便说:“咋?还不如人家一个选聘干部?”那人马上哑口无言,乖乖地执行去了。

田家庄,并非刁民盗匪盛行之地。五六百人的小庄子,建于一片沃土之上,弇于树木葱茏之中。全村一田一唐两姓,邻里和睦,古风犹存。据说,有一年一家姓朱的逃荒至此,田、唐二姓热情收留了他。谁知,时日不久,田、唐人丁锐减,家境迅速败落,而朱家则是人财两旺,兴盛凌人。田、唐惊恐之际,请来方士指点,原来那朱(猪)拱田又吃唐(糖),肥了自己,毁了别人,所以田、唐要败。于是一声呐喊,田、唐男女老幼齐出动,把姓朱的打了个屁滚尿流,抱头鼠窜。自此,田、唐团结如一,再不容纳外人。

田家庄之所以成为乡里“老大难”,其原因之一,是离乡政府驻地远。一根羊肠子似的疙瘩路,穿一条学大寨时兴修的丰收河,过一条建国后开挖的由水电部长傅作义视察过的十二连洼排水沟,和一道不知何年何月修筑的防黄(河)大坝,即传说中的古郓十景之一——金线岭。设若一场雨过,衣服没有湿多少,道路却是黏得寸步难行了。其二,是田、唐的“团结”。“团结”得让你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无论去什么样的干部,想摸一点真实情况,比当年日本鬼子进村还难。比方说吧,明明一方良田,明明风调雨顺,明明亩产小麦七、八百斤。他们偏偏汇报四五百。不信你问吧,连吃奶的孩子都说四五百。

渐渐地,乡里对田家庄失去了信心。好在村小人少,影响不了大局。然而,“自古种田都纳粮。只要田家庄还是共产党领导,就得按照共产党的政策办!”孙乡长如此一番慷慨陈词之后,便把目光落到我身上。“小魏,你年轻,骑车快,去告诉田支书,今年的提留再不交,我就撤他的职!”

这样,算是对我下达了任务。

只要不是十足的傻瓜,谁都知道这样的派遣并非领导对你的信任和重用,而恰恰相反,正因为你的无足轻重,才把你派遣到一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去。

我是上午去田家庄的。出发前,天就有些阴,但阴得不沉。乡里其他包村干部都拉马(自行车)启程了,我也不敢怠慢。这是工作态度问题,确切点说,是对乡长的态度问题。乡长安排的工作,你不积极,什么意思?情知这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甚至出力找难堪的差使,也得表现出高兴与积极,更何况你一个小小文化站选聘干部,还敢挑肥拣瘦?能分派你工作就是看起你了!

苍天无眼,我骑车刚刚行至中途,阴得不沉的天空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如前所述,人淋得倒不怎么狠,路却是寸步难行了。我把自行车挂在脖子上,一步一趋地向田家庄迈进。大约从上午十点多,直至暮色苍茫时分,才到田家庄。我又饿又累,气恼地冲着田支书的大门,扯开嗓子叫阵似的喊:“有人吗?”然后把车子对着新门楼砸下去。

田支书被喊叫声引出来,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仿佛刚从烂泥塘里爬出来的我,不无纳闷地说:“魏站长,你……”

“屁站长!除了我狗屁不是才到这鸟地方来。”

田支书自然听出言外之意,脸上不由讪讪的。僵了一会儿,忽然笑笑说:“到家说话吧。”

情知今天回不去了,但我嘴上还硬,说:“当官的还在办公室喝茶等我回话呢。”又说:“我来也没有新鲜事,还是催提留,人家大官小官来了也不少,都没有完成,我完不成也没啥脸面可丢,只听你一句话,交还是不交,我回去交差就是。车子先放这里吧,路好了再来骑。”说罢,做出开拔的架势。

不知是田支书动了恻隐之心还是什么,他一下子变得热情起来,紧紧抓住我一只手,满脸堆笑地说:“魏兄弟这样走,不是打我的脸吗?”然后冲屋里喊:“快烧锅水,叫魏兄弟洗洗澡,换身干衣裳。”

在我洗澡的时候,田支书就把自己家里养的当年鸡宰杀了。也不知他怎么通知的,我换好衣服走出来,村主任、文书、民兵连长什么的都来了。有的拿着烟,有的提着酒,有的怀里携着鱼肉罐头。然后,把我连拉带扯的弄到桌子中央,支书、村主任分坐两边,文书、民兵连长等依次排列,等鸡肉一熟,酒杯便斟满了。

我一个小小文化站选聘干部,哪里经过如此场面?坐在那里,如傻子一般。人说吃我就摸筷,人说喝我就端杯,不知不觉中便醉了,怎么睡到床上的都不知道。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的衣服洗了熨了,平平整整地放在床头上。外面的天气很好,蓝湛湛的天上,有轻纱似的白云飘。我刚在院中站定,田支书便从什么地方过来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昨天喝醉了。”

又说:“提留的事……”

田支书看着我,说:“提留的事你甭管啦!”

果然,三天之内田家庄的提留完成了大半。

天哪!我这是烧了哪门子高香?多些头面人物都在田家庄栽了,我却露了脸。孙乡长在乡全体干部会议上表扬我,说:“小魏同志,深入基层,会做过细的政治思想工作,使一个落后村……”

笑话!我骂人、喝醉酒,竟然成了会做过细的政治思想工作!

 

这日,孙乡长把我召到办公室单独谈话。孙乡长看着我的脸,说:“小魏呀,你虽然是选聘干部,我可是把你当成国家正式干部使用的啊。”

那意思再分明不过了。可是孙乡长说到这里还是把话停下来,留出时间让我慢慢品味。这是谈话艺术。当领导的都懂得这门艺术。

我想是否表现些什么。虽然心里明镜似的,情知这不过是哄着人出力卖命而已,可是我还是想表现些什么。“艺术”的感染犹如法力无边的魔咒,简直令人情不自禁。可是我到底没有那样做。我不愿媚上,也不愿糟蹋自己。孙乡长见我迟疑不决,便转换了话题:“听说,你最近写了不少文章,都登了?”

这是我最感兴趣的话题。我近乎麻木的神经倏然活跃起来,说:“没发表多少。”“还谦虚?同志们都传开了!等忙过这阵子,我到文化馆说说,给你转了!”谁管理我们他都不知道,还“转了”?不过,能有这样一句话,就够我激动半天了。我说:“目前的潮流是机关消肿,不是转。”

孙乡长不以为然,很自信地笑着说:“消肿又不是消灭。只要有成绩,领导就会看得见。”这话我信。不知不觉中,我与孙乡长的距离拉近了。从前,没在一起交谈过,这一交谈,觉得孙乡长这人还可以,于是附和说:“那是那是。”

交谈中,孙乡长委婉地透露出,他想往城里调,路基本铺好了,只待组织部门来人考察了。因此,工作上要干出些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要有几个硬件给上级看,尤其眼下,“老一”派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他更是露一手的好机会……

不知始于何年何月,乡镇干部进城已成为一种时尚。也不知他们这些人怎么想的,放着一方父母官不做,偏偏捏扁了头往城里挤。根基硬的,或提拔,或到某要害部门任职倒也罢了;无根基的,随便放个地方,在任命书上加一个括号,正什么级,有级无权,名不正言不顺。可是,还都乐于为之,为一个括号争破头。

孙乡长要求进城,已是好几年的事了。他妻子在一家公司当出纳,为了和妻子团聚,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心想堂堂一个正营职,到某科局任个正职或副职什么的,应该不成问题,谁知结果却真成了问题,不但在市科局没有任上正副职,而且在乡镇也没有任上正副职,甩手丢给一个宣传委员,爱干不干。

眼下,虽然离妻子只有十几里,可是还不如从前离着几百里上千里痛快呢,离远了,干脆不想了。这好,天天狗咬尿泡似的,不吃是块肉,吃吧,一辆自行车瞎折腾,人瘦了一圈又一圈。有时候想想,如此折磨自己,还不如连同老婆一起辞职去干个体户。不知为什么,终没成行。于是想,还是熬吧,熬几年弄个病退,再和妻子团聚吧。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兴起进城热,使小宣委一夜之间如梦方醒,与其消极病退,不如争取进城。尽管从宣委到乡镇长或书记相差十万八千里,然而事在人为。想当年一个农民的儿子在部队,不就是靠着一双肩膀两只手,拼死拼活出力流汗才一步一步升到正营职的吗?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宣委、副乡长、副书记、乡长,终于到了进城的门槛,只差最后一抬腿了……

怜悯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人家对你如此信任,把心扉向你敞开。我的心不由怦然而动,天降大任的感觉顿时如神圣的光环笼罩了我,于是宣誓般地说:“孙乡长,您放心,我一定把这次提留任务完成好!”

再到田家庄,找到田支书便喊:“集合开会!”然后又补一句:“全体村民会!”田支书疑惑地看着我,仿佛没听懂我的话。我进一步解释说:“这次提留,时间紧,任务重,要求高,必须限期完成,斤两不差!”

田支书“哦”一声,然后笑着说:“也好,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免得我事后背黑锅。”

我想,我能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去年冬天市里组织骨干作者座谈会,还请了省里的作家、编辑,让我谈创作体会,我当着那么多大人物的面咬文嚼字的事都干了,给农民讲几句提留还不是轻而易举?

田支书却不放心地看着我,试探说:“田家庄是老落后了,这次提留能完成大半,多亏你亲临坐镇啊!”我一时没有品出这话的含义来,说:“我不过起个传话筒作用,真正做工作的还是你田支书。”田支书不高兴地转过身,把头靠在椅背上,旁若无人地吸起烟来。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从他的眼神中,分明感觉出一种轻蔑,一种不屑为伍的轻蔑。我正自纳闷,门口忽然有个人影一闪,接着有人压低声音喊:“支书叔。”

田支书不耐烦地“哼!”一声,走出去,粗声粗气地问:“啥事?”来人叽叽咕咕,很急的样子,像是遇到什么棘手事情了。不待说完,田支书提高声音说:“你们别管他,该咋收咋收,小阳沟还能翻了火轮船!这不,乡里又派人督促来了,一会儿还要召开全体村民大会。怕啥?提留又不是哪一个村哪一个人的政策,是共产党的政策。谁敢给共产党作对,有他的好果子吃!”

一番话,来人精神了许多,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看背影,颇像民兵连长。一问,果然是民兵连长。田支书气呼呼地说:“有个愣头青,想纠集村民抗粮不交。”我不由一怔,忙问:“他凭啥抗粮不交?”田支书说:“能凭啥,胡搅蛮缠呗!”顿一顿又说:“几年了,每一次提留,他都插一杠子,闹得村干部无法工作。”

原来,貌似团结的田家庄,还有如此不团结的因素,难怪每次提留都不能完成。这一次,他又跳出来了。正在顺利进行的工作眼看就要受阻,孙乡长的重托眼看就要落空,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田支书仿佛看穿我的心思,他说:“一会儿到会上,你把这次提留的任务讲力些,最好当着村民的面,把田家庄狠狠训一顿,把我狠狠训一顿。你要是能张开嘴,骂几声更好!”

我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而起,召开村民大会的目的是把提留的道理给大家讲清楚,使这次提留任务顺利完成,并非想训人抖威风,再说我一个小小文化站选聘干部,在乡里不过替人跑腿传话而已,有什么威风可抖?有什么资格训人?更何况,这次提留已完成大半,人家给的面子不小了,别不知天高地厚了。

田支书见我迟疑不决,进一步解释说:“我说的是实话,你该训的训,该骂的骂,我不怪你,还感谢你。你不知道,眼下的村干部有多难当,比当年的伪村长还难当。责任制,各种各的地,村民和村干部根本不是一条心。你收提留,他们就认为收了你自己要,就抗着不交。你当着村民的面,把我训一顿、骂一顿,我就好脱开身子了,收提留也好说话了。”

原来,他是为了打鬼,借助钟馗。村干部当到这份上,也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幸好田支书提醒了我,不然,我还想在大会上把这次提留的进度和孙乡长的表扬,作为激励下一步工作好好讲一讲呢。天哪,要这样,正好把劲用反了!

田支书看把我“煽”得差不多了,宜浅浅一笑,站起身来,将话筒插头插进扩音器。紧接着,房顶上或是院外的大树上,响起了田支书略带沙哑的呼喊声:“田家庄老少爷们们!下地回来先别吃饭啦!一家一个主事人,都到小坑哪里集合开会啦!”连喊三遍,树上的知了哑了许多。

村里没有办公室,“现代武器”安在支书家,召集个会议,或是谁家喊喊走失的小猪小羊,都很方便。恰巧村中一方水塘,塘边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几株杨柳,树下三五破石碑,便成了村民们相聚聊天或召开会议的场所。

我和田支书走进会场的时候,村民已经到齐。田支书把随身带来的一把椅子放在高处,让我坐上去。然后清清嗓子说:“老少爷们们,都别说话啦。耽误大家晚吃一会儿饭,开个全体村民大会。下边请乡文化魏站长讲话啦!”

这就是开场白了。很显然,那个“乡文化魏站长”是为了渲染会议气氛,给村民大会升升格儿,并非有意恭维。我看会场上不过三四十个人的样子,或蹲或站,仨一团俩一伙,低着头叽叽咕咕,怎么看也看不出个开会的样子。可是开场锣鼓已过,我只好硬着头皮出场了。

我挪开椅子,起身向人群走近一些,先简要提示一下会议的内容,然后按照乡里的要求,循序渐进地讲起来。谁知刚讲到提留任务,人群中忽然站起一个人,朗声说:“乡文化魏站长,村民们有个小小的请求,可以说吗?”

看时,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人。小伙子长得挺帅,留一个大分头,仿佛刚吹过风,还用过摩丝、定型发胶什么的;脸膛白净,浓眉大眼,浑身上下透着锐气。我想,此人大概田支书说过的那个愣头青了。我看着他,说:“你有什么要求,请说吧。”他依然不卑不亢地说:“不是我有什么要求,而是村民们有个小小的请求。”

这小子连一个字眼都不肯放过,显然不是好惹的主儿。我没搭话,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想来个以静制动。不料他根本不吃这一套,一边悠悠地吸着一支烟,一边微笑地看着我说:“我姓唐,名大顺。其实我最不顺。每一次提留,我都带领村民跟田支书要清单。这一次我给你要,因为你是乡里派来的,还在这里给村民们讲话。只要你把这次提留的项目列清楚,又合理,不用催,说什么时候交,一句话!这一点请求,不算过分吧?”

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才想回答唐大顺的话,田支书从旁边一下子横过来,与其同时,民兵连长也横过来,如临大敌一般。

田支书指着唐大顺,说:“乡文化魏站长正在给大家开会,你想捣乱吗?”唐大顺一扬手,刚吸半载的烟头划一道优美的弧线扔进旁边的水塘里,随着轻微的一声“哧——”火熄了。他说:“田支书,你急什么?”

 

吃早饭的时候,头顶上飘着几片云。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我不知道头顶上这片云有没有雨。等了一会儿,看见包村干部们开始上路了,我也跟着上路了。

经过乡邮电所门口时,我把车子扎在路边,去寄刚写的一篇小说稿。小说写一个村干部,被人请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给妻儿哭诉:“我活不了啦!今天这家请,明天那家请,不去是脱离群众,去了不喝还不行,我早早晚晚要被他们请死!”因为颇得意于“请死”,才结构成这篇小说。

一出邮电所,看见孙乡长在路上。他没下车子,叉着腿,脚尖点着地,腚在车座上一颠一颠的。显然,他刚从城里回来,还沉浸于天伦之乐的氛围中。

我看孙乡长颇有话说的样子,猜想可能是提留的事。赶紧走过去,主动说:“孙乡长,我有事正想请示您呢!”孙乡长一愣,说:“嗯?”我把田家庄村民要提留清单的事简要说一遍。

孙乡长笑起来,说:“这不用请示,你给他就行。我也知道这几年的提留比上级规定的多得多,可是不这样有什么办法?市里的提留项项重要,开大会叫乡长立军令状。乡里的提留压了再压,减轻农民负担。怎么减?我才到这乡来的时候,乡干部只有四十多人,才几年增加一百多人,每张嘴都要饭吃。还有民办教师补贴,村干部工资,这集资那摊派,一年到头不断的巡视团、检查团、调研团、达标团、验收团……,无论吃的喝的,还是意思意思的纪念品,都从提留里出。这种情况,你该给村干部讲清楚的给村干部讲清楚,该给村民讲清楚的给村民讲清楚。只有这样,别无他法!

我想也是,不然,中央三令五申减轻农民负担,怎么减不下去呢?

孙乡长见我想走,忽然又说:“哎,小魏,你上次说的文化站达标定级的事,我已经考虑了,等提留工作一结束,我给你派几个人,拨几个钱,好好搞一下!”

前几天,我找孙乡长,他还说没钱呢?不意这会儿就考虑了。很显然,这是一场交易,时下干工作兴这个,桌面上的说法是互相支持。文化工作在乡镇是软件,很少能与人互相支持,眼下能得乡长如此青睐,我甚是感动,不由暗下决心,这次一定想尽千方百计与孙乡长“互相支持”好。

走到田家庄时,已近中午。田支书不在家,带领村干部收提留去了。一个矮胖子正在院里压水井旁杀小鸡。他刀法娴熟,只把刀刃在鸡脖子上轻轻一抹,鲜血便淋漓而下。我不忍看那些可怜的生灵,便上街去找田支书。走到胡同口,看见一家门口聚着许多人。还有人正往那里跑,一边相告着谁家媳妇喝药了。我心里不由“咯噔”一沉,心想不会与提留有关吧?走近一问,还真是提留引起。

原来,民兵连长是个二百五,这家媳妇正好又是泼妇,民兵连长与泼妇早有腰带上的矛盾。这次来收提留时,泼妇说她家的责任田浇不上水,收成不好,交上提留就没有饭吃了。二百五正好借此拿捏她,说:“没有饭吃也得交提留。”泼妇说:“饿死还不如喝药死!”二百五说:“你别吓唬人,有种你就喝!”泼妇说:“你有种看着我喝!”二百五说:“我不敢看着你喝我没爹,你不敢喝你没爹!”泼妇果真抓起农药瓶子嘴对嘴地喝起来。好在农药掺了假,毒性小,加上临近中午,人们都在家,几个青壮男人一齐动手,拿刀子撬开泼妇的嘴,用屎汤子灌得她吐。现在泼妇业已脱离危险,只是她丈夫拉着架势要与民兵连长拼命。几个人抱着他。他吼着跳着,手里挥舞着一把菜刀。

民兵连长也不躲避,颇有些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他可着喉咙喊:“提留也不是哪一个村哪一个人的政策,是共产党的政策,谁敢跟共产党作对,死了活该!”

话音未落,不知是谁用弹弓还是什么打出一石子,正巧击中民兵连长的左耳梢。他“哎哟!”一声,赶紧用手捂住,殷红的鲜血从指缝流到脸上,用手一抹,抹得满脸是血。看的人轰一声笑了。民兵连长气得暴跳如雷:“哪个狗日的,敢暗算老子?有种给我站出来!”

我正想出面制止,田支书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他挺挺地站在院中,双手向下一压一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然后提高声音说:“老少爷们们!都听我说……”恰在这时,村街上传来一声喊:“失火啦!快救火啊!”

看时,原是村前打麦场上,升起一团滚滚浓烟。田支书神色一黯,把话顿住了。看热闹的人潮水般退出院子。田支书看看我,也不说话,匆匆向失火的麦场跑去。

我跟随田支书赶到麦场时,几个青壮村民也提着水桶赶到了。麦子早已打完。火烧的是一堆麦秸。几年的麦秸堆在一起,接接连连山峦似的。火烧得很怪,整个大垛上没有一点儿火焰,只有滚滚黑烟耸入云端。有人推测,火是自里向外燃烧。大概放火者先掏空一个洞,放进火煤,再把外边封死。这样起初发现不了,一旦发现就晚了,火就成势了。

田支书木木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脸色一黄一白,身子微微抖个不停。救火的人咋咋呼呼乱作一团,却很少有人靠近泼水。其实,即便把水泼上去也无济于事。火是暗火,不知烧了多久了。有人过来请示田支书,问他怎么办?田支书不答话。过了一会儿,突然骂一声:“狗日的!”

我正纳闷田支书这是怎么了。忽听“嘭!”一声巨响,麦秸垛上的黑烟顿消,熊熊大火冲天而起。热浪扑面,呼呼生风。看的人仿佛都被这威势镇住了,“啊!啊!”连连后退。

这时候,村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哭骂声,尖溜溜的,如风吹破竹一般。近了我才听清是哭麦秸和骂放火人的。

田支书又骂一声:“狗日的!”转身往村里走,和哭骂的女人相遇后,扬起手对着女人的瘦长脸打下去,然后吼:“滚回去!”长脸女人的哭骂声戛然而止。人如中魔一般,乖乖地返身往回走。

我认出她是田支书老婆,同时也恍然是谁家的麦秸垛被烧了。我想放火的人也太过分了,如对村干部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出来,再不行还可以通过组织向上级反映,何必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呢?

回到家,几村干部随后就到了。民兵连长耳朵上贴了一块白胶布,光荣花似的显摆着。他进门就喊:“支书叔,有人敢烧你家麦秸垛,这不是反了吗?依我说,叫公安局派几个人,该抓的抓起来,开大会镇压镇压;还得把受的损失加倍分到大家头上,叫大家都骂放火的人!”别的村干部也跟着附和说:“如不趁这次机会治一治,以后坏人更加猖狂,村里工作更不好开展了。”

田支书任人怎么说,一直不表态,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烟。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魏兄弟,你的意思呢?”我知道这是田支书叫我替他说话,便说:“这不是一般的问题。我回去先给乡里汇报,请领导派人查明原因,一定严肃处理!”

这回答显然出乎田支书意料,他沉吟一会儿,说:“哪能呢,街坊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一经官,往后咋相处?依我说,这事算啦!”

民兵连长不依:“支书叔,怎么能算了?再迁就下去,人家就敢骑到您头上作威作福了!”

田支书一瞪眼:“你懂个屁?”

这时候,杀鸡的矮胖子走过来。一边撩着尽是污垢、分不清什么颜色的围裙擦嘴角,一边满脸堆笑地说:“菜好啦!”村干部们顿时精神起来,也不等田支书发话,民兵连长从门后搬出一张矮圆桌,其余的人都出去端菜。

菜全是生炒鸡。眼下正是吃生炒鸡的季节。嫩黄瓜炒仔鸡,味道好极了。再配上优质美酒水浒特曲,酒香菜香,顿时弥漫整个屋子。田支书冲我一笑,拉我靠他坐下,说:“这些鲜物都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不说,我也知道这一桌子酒菜都会记到我头上。平时我不愿在村里吃饭就是怕这个。我一个人能会吃多少,可是他们都陪着,胡吃海喝之后便把花的钱记做我的招待费。我看桌子上层层叠叠,不知多少只小鸡才能炒出这些菜。

矮胖子捧来一只大瓦盆,热气腾腾的,还是生炒鸡。我正担心桌子上放不下,矮胖子向东边小套间走过去。田支书老婆在里边。田支书冲矮胖子的背影喊:“别给她,这是公家饭。”矮胖子回头笑着说:“一人省一口,够她吃的了。”

田支书无话,气鼓鼓地把筷子操起来,捡一块白嫩鸡肉放嘴里,细细嚼碎咽了,又捡一块……,直到把看的人撩拨得馋涎欲滴,才把筷子“啪”地一放,说:“行,有味!”

话音未落,村干部们如得进军之号令,“唰”一声操起筷子,接着飞蝗般直扑桌面。顿时,言笑之声全无,嚼咽之声四起。

田支书轻咳一声,村干部们马上放下筷子,开始跟随支书起落如仪地陪我喝酒吃菜,同时随便谈些村野趣闻。我惦记着提留的事,无心久坐,急急地吃饭,推说晚上召开包村干部碰头会,起身告辞了。

田支书送我到门外,恳切地说:“魏兄弟,田家庄喝药、放火的事,请你就不要给乡里汇报了。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

 

麦收后的田野,禾苗还嫩,加上天旱,一些庄稼的叶子像被烟火熏过,被开水烫过,灰兮兮的,蔫巴巴的,看上去没有多少生机。烈日炎炎,空气如燃。我正匆匆赶路,忽然一个声音喊:“文化站魏站长!”

下车看时,原是唐大顺站在不远的渠闸上,身后是一株年轻的梧桐树,阔大的叶子密密地罩在头顶上。此时,村民们正在家里歇晌,田间无一人劳作。唐大顺在这里干什么呢?他见我迟疑,冷冷一笑说:“乡文化魏站长,不认识了吗?昨天,我替村民们要的提留清单还没有兑现呢!”

我说:“你在这里等我要清单吗?”

唐大顺一扬头,很响地笑起来,说:“你错了,本人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不用偷偷摸摸。我在这里,是为了阻止一个过激行动,正巧遇上你了!”

我不解地问:“什么过激行动?”

唐大顺吸一口烟,一字一顿地说:“记得一位伟人曾经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如今,田家庄的村民,已经不堪承受提留重压,无法容忍村干部的凌辱,就要起来造反了。这不,村里放了火,又到田里毁庄稼来了……”

尽管他的话有些危言耸听,但我也不能不承认眼前的事实。在靠近路边的一方棉田里,确有席子大小的一片棉苗被拔了,我说:“他们人呢?”唐大顺伸手向村口一指,果然有四五个模糊的身影在晃动。

我说:“这是犯罪。”

唐大顺不以为然地说:“你别吓唬老百姓,村干部贪赃枉法,鱼肉百姓,那才是犯罪!老百姓一怒之下,放把火,拔几棵庄稼苗,正是给他们敲警钟呢!”

我说:“既然这样,你还阻止?”

唐大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不由一惊,说:“你……”

唐大顺笑起来。

我看他颇有话说的样子,便走过去。落脚未稳,唐大顺说:“想听我的故事吗?”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我高中毕业后,当二道贩子,后来叫二郎神,现在是个体户,专营农药、化肥。方便了一方百姓?本人也发了点小财。地不种了,租给了种地能手,租金是替我交提留,外加给我意思意思新鲜瓜果。可是这几年,提留越收越重,租地人风里雨里干一年,不但不挣钱,还得往里赔。种地能手不乐意种地了,要找我退地。所以,我要出面当这个露头青,每一次提留,我都替老百姓要个清单。该交的交,不该交的不交!”

我看他出言不逊,故意刺他,说:“这次提留,不是已经完成大半吗?”

唐大顺说:“岂止大半?应该说全部完成!从前,田家庄的提留也是全部完成。不过,不像今年这样顺利。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你的面子!从前,我看过你写农民的几篇小说,觉得你还有良心,能为咱老百姓说几句公道话。否则,不让你跑跑腿,那满肚子油水怎么消化?”

渐渐地,我明白唐大顺说的完成是什么意思了,即他认为该交的部分。我说:“你这样做未免太偏激,乡里多提留一点,也是事出有因。”

唐大顺立即瞪圆了眼睛,说:“是多提留一点吗?比上级规定的两倍三倍还要多!我已经调查过了,提留任务在市里就加了码,可是到乡里又加码,到村里仍然不放过,还加码,甚至比市里加的还要多!农民种地容易吗?从麦种下到地里,浇水、施肥、锄草,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盼到麦子熟了,又怕刮风下雨,没白天没黑夜地抢收,连平时走路都走不动的老人也下地割麦子,再宝贝的儿子也得丢在家里任他哭。那时候当官的都到哪里去啦?都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闲聊天,坐在饭馆里革命小酒天天醉!麦子收下来又来了,什么人民教育人民办,人民城市人民建,还有鸡打针狗挂牌,树划片,只要能往提留里加的都往里加,像挤牙膏一样,把农民挤了又挤,直挤得他们对脚下的土地失去了信赖。你想,农民一旦对自己的土地都失去了信赖,还能信赖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许微笑,可是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这时候,我想起在田里劳作的父母,他们被烈日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因负重而弯曲的脊背,仿佛浮雕一般出现在我面前……

“乡文化魏站长。”唐大顺戏谑地重复着田支书的话,神情却越发严肃起来:“我知道说这些你不会认为是攻击党和社会主义,我也知道你不会因此而上访进谏,我只求你加班熬个夜,写几篇小说,就说因提留太重,有的农民不种地了,到外地打工去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已经荒芜,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应该引起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引起全国人民的高度重视,题目就叫《大地呐喊》!”

我情不自禁地点头答应了他。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唐大顺在村里绝不是为个人私利而出风头。他是具有忧患意识的新一代农民。我惊愕而又崇敬地看着他,说:“土地问题,确实是一个大问题。你的想法很好,我一定把这想法写进小说,用文学的力量去感染启发人,也算尽我一份微薄之力!”

唐大顺伸手送一支烟过来。我说不会谢绝了。他便自己点燃了吸。我心里忽然一动,想起唐大顺刚才说过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便试探地问:“你说的那个大谋是什么吗?”唐大顺摇头说:“我不能告诉你。一、这是秘密;二、怕你受连累。”我说:“放火毁庄稼的事都干了,总不能杀人吧?”唐大顺说:“像民兵连长那样的二百五,杀他个碎尸万段也不解恨,只是我还没有那样傻。跟狗一般见识,人们嘲笑的是人而不是狗!”

我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出唐大顺正在酝酿的大谋是什么。还想再问,唐大顺告辞走了。

 

回到乡里,已是下午三点。包村干部中午大都不回驻地吃饭,留在村里与村干部们加深感情,偶有回来的,则早已迷糊午觉去了。大院里空寂无人,唯有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噪。我急于找到孙乡长,汇报田家庄的工作,尽管田支书叮嘱我家丑不可外扬,我想还是汇报了好,喝药和放火的事已经把田家庄闹翻了天,提留无法进行了,万一唐大顺再生出什么事来,田家庄还不知要怎么样?如果请领导出面,把发生的问题妥善解决,即将发生的问题或许就能避免。只是不知道孙乡长此时是独自迷糊午觉还是在跟上级来人加深感情?正行走间,忽然看见通信员提一把大水壶从招待室走出来,我眼睛一亮,赶紧走过去。

通信员平时爱看“故事书”,常找我借书看,因此颇有些哥们儿。此时他也看见了我,见我有事的样子,提着水壶迎上来。我向招待室努努嘴:“孙乡长在里边?”通信员点点头,说:“嗯。”我说:“哪一部分的,如此恋战,都下午三点了还不收兵?”通信员看着我,说:“想找乡长?今天怕是不行了。”我说:“他醉啦?”通信员说:“他那酒量,喝醉比过年还稀。”顿一顿又说:“他刚才挨训了,心里正烦呢。”说罢,亮一下水壶,打水去了。

我只好回到自己屋里。刚喘息一会儿,房门轻轻推开了。通信员悄没声地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我说:“战斗结束啦?”通信员说:“刚到高潮。”我说:“孙乡长为什么挨训?”通信员说:“提留,咱乡倒数第一。”

不等我说话,通信员又说:“他越想露一手,越是露不了。”小家伙仿佛深知内情,又有不吐不快的样子,悄声说:“其实,乡长这把椅子,早就被周副书记盯上了。两个人暗里争了很久。结果,孙胜周败。表面上,他们有说有笑,有时赶在一个酒场,还把杯子碰得叮当响。在暗里,矛盾可大了。前不久,周副书记给他一个亲戚办二胎准生证,孙乡长硬是给卡了,现在孙乡长想进城,你想能如愿得了?”

官场里勾心斗角是常事,我不想参与这些,也怕通信员小小年纪惹是非,提醒说:“往后,这种事无论真假,都不要说。”通信员感激地点点头,说:“除了你,我谁都不说。”怕酒场要水,他赶紧走了。

临近傍晚,我去找孙乡长。孙乡长正和文书隔着桌子说话,叽叽咕咕。见我进来,把话顿一顿,须臾又继续说起来。我看没有避我的意思,便在一旁找地方坐了,等机会汇报工作。茶几上有报纸,拿来消磨时光。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两行大字标题:克罗地亚战事又起,波黑局势进一步恶化。没看内容,现在的报纸不用看内容。眼睛向左一扫,又是一行大字标题;国产防弹背心达到国际领先水平。心里便笑:人尽给自己找别扭,没枪时造枪,造了枪再造防弹背心,这是何苦呢?同样没看内容。眼睛向下一滑,是一则广告:心灵丸。自然少不了冠以省优部优什么的。顿时,看报纸标题消磨时光的兴致也没了。报纸拿在手里,耳朵却向着说话的那边。

他们在说提留落后挨训的事。孙乡长认为有人捣他的鬼,越说越气愤。他说:“本来,我想早点把位子让出来,可人家偏偏不让走。盛情难却,就只好再委屈他一段时间了!”乡文书只是意味深长地笑,却不接孙乡长的话。忽然,乡文书“噢”了一声,指着眼前的提留进度表说:“孙乡长,你看这不是问题吗?”孙乡长拿起提留进度表,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乡文书解释说:“黄河滩区几个乡,从前麦子年年熟的晚,提留也交的晚,今年怎么都提前了呢?”

孙乡长再看那张表,果然看出了问题,不由“嘿”一声笑起来,说:“他妈的,眼下没有正事了!”乡文书显然很得意,说:“我早就说过,只要上边规定几号前完成有奖励,肯定出问题。”顿一顿又说:“依我说,咱也把数字报上去,留下窟窿慢慢补。”孙乡长只是笑,始终不表态。过了一会儿,他给乡文书一支烟,说:“伙计,你掂量着办吧。”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喊:“小魏,你来。”

我糊里糊涂地跟着孙乡长走到他屋里。他不坐,也不让我坐,只顾收拾头发和胡子,准备回城会老婆。我被丢在一边,左站不是右站不是,插话也不是。他收拾完了,推起车子就走,说:“把门给我锁上。”我不由一愣,忙喊:“孙乡长,我还有事向你汇报呢!”

孙乡长骑上车,用脚尖点着地,头也不回地问:“什么事?”我说:“田家庄田支书的麦秸垛给人点了,还有一个村妇……”孙乡长不等我说完,便笑起来,说:“我当啥新鲜事?放火拔庄稼,过年往大门上抹屎,多啦!”说着,优哉游哉而去。

我愣愣地目送孙乡长走出乡政府大门,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通信员在招待室门口叫:“魏哥。”我问:“什么事?”他说:“帮我打扫打扫战场。”我走过去,见偌大一张桌子上,鸡鱼只吃一点,大块的牛羊肉更是看不出动,只有几色素菜翻动过。打开的白酒,罐装的啤酒,天然果茶,满桌都是。

通信员不用筷子,伸手扯一个烧鸡腿,一边吃一边说:“哥们,想吃就吃,想喝就喝,随便!”见我愣着不动,催促说:“快吃啊!”我心里正有一股莫名的烦乱涌动着,一点食欲都没有,甚至连话都不想说一句,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还听得通信员在里边喊:“不吃白不吃!”

第二天早饭后,我正在犹豫是否还去田家庄,通信员忽然来找我,很神秘地说:“孙乡长叫你。”然后压低声音说:“小心点,他脸色不好。”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忐忑着去见孙乡长。孙乡长脸色果然不好,铁青铁青的。正一手端着一杯水,一手托着几粒黄药片,站立门口沉思状。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等他回过神,吃了药,把漱口水喷得如雾一般消失了,才走近去,小心翼翼地说:“孙乡长,您找我?”

孙乡长点点头,回身往屋里走。我跟他走进去,站在一旁等问话。孙乡长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说:“田家庄带头闹事的,是不是叫唐大顺?”我一愣,不禁脱口说:“你……,怎么知道?”孙乡长不搭我的话,抬腕看看表,说:“通知派出所老贾,叫他带上两个人,跟我去田家庄。”接着补一句:“你也去!”

 

像过电影一样,我把与孙乡长接触的场面和谈话内容过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找到提及唐大顺带头闹事的事,孙乡长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还要派出所老贾带人去,他要干什么?

在一个路口,通信员仿佛无意实则有意地遇上我,机警地环顾着四周说:“孙乡长找你,是不是田家庄唐大顺的事?”

我不禁惊得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就怪了?孙乡长刚说过的话,通信员是怎么知道的?假如此前孙乡长已经告诉了通信员,为什么刚才还神经兮兮地提醒我要小心点,显然是刚刚知道的,前后不过几分钟……

通信员说:“不知道?唐大顺是周副书记的小舅子。田家庄的民兵连长呢?曾经和孙乡长战友过。昨天傍晚,孙乡长在门口被战友拦住了,恰巧又被周副书记看见了。刚才孙乡长一找你,周副书记就……”我顿时恍然了,不由气恼地一挥手:“别说了!”恰在这时,有人喊通信员,通讯员赶紧走了。

明明是一场权术之争,却非要嫁祸一个无辜者!

孙乡长叫我前边带路。派出所长老贾和孙乡长中间并行。两个装束整齐的公安员殿后。一路严肃一路威武。我心里十分慌乱,暗自为唐大顺捏了一把汗。经过十二连洼排水沟时,一不留神车轮打偏,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上。孙乡长来不及刹车,不知怎么一扭车把,人和车子一起栽进排水沟。幸好天旱,沟里无水,也不怎么深,孙乡长只是身上脸上沾点泥,并无大碍。派出所老贾到底行伍出身,四十大几的年纪,遇事还似青年人一般干练敏捷。下车下沟直至扶起孙乡长,仅在一刹那之间。两个公安员虽然年轻,却明显不如。

孙乡长一边拍打身上的泥土,一边气恼地盯住我。我料定这顿训斥是脱不过了。谁知孙乡长突然转怒为乐,以温和的语气提醒说:“晚上写文章,要注意休息,不能影响工作!”话中的分量,一听便知。我心里骂:“狗屁工作!”面上却装得浑然无知,傻乎乎一笑,扶起车子继续带路。

民兵连长早已迎候在村头了。他看见孙乡长和公安干警,如看见天神,跟头流水地跑过来,抓住孙乡长的手,又摇又晃,哀哀诉说:“领导哎,我可把您给盼来啦!”

孙乡长甩开战友的手,指着派出所老贾介绍说:“这位是派出所贾所长,有名的神探!”民兵连长赶紧去拉贾所长的手,一叠声地喊:“欢迎大所长大神探光临!”接过贾所长的自行车,在前边推着,引大家往田支书家走。一进院子,就扯开嗓门喊:“支书叔,您看谁来啦?”

田支书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来人,先是一愣,然后在脸上弄出一些笑,寒暄着说:“各位领导大驾光临,欢迎欢迎,请坐请坐!”

这样的热情明显透着冷漠,孙乡长有些不痛快,好在民兵连长跑前跑后,搬凳子倒茶,把场圆下来。孙乡长抿一口茶,渐渐严肃了脸,郑重其事地说:“田家庄发生的事我们知道啦。我和贾所长来,一是代表乡党委、政府向你表示慰问,看看家中有什么困难;二是查清事实,严打犯罪分子,帮你把田家庄的正气树立起来。你先谈谈情况吧?”

民兵连长鼓动说:“支书叔,领导叫说,你就说说呗!有领导做主,咱不怕!”田支书微微一笑,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光知道贫嘴!领导来了,还不快去赶集,捡好吃的买来;顺便通知大师傅,中午给领导做饭!”民兵连长说:“领导不是外人,不用赶集,拿咱的土特产——生炒鸡就行!”田支书一瞪眼,生气地说:“你懂个屁!给领导吃土特产,民兵连长不想干了?”民兵连长不敢分辩,赶紧往外走。

田支书吸一会儿烟,看我一眼,把嘴角挑起来,不无揶揄地说:“我一个乡下大老粗,没文化,不会说话。乡文化魏站长承包田家庄,情况都清楚,还是请乡文化魏站长谈谈吧。”

显然,这是田支书报复我,他认为家丑给我外扬了,“各位领导”也是我带来的。虽然一肚子委屈,我也不想把事情说穿,于是浅浅一笑,轻声说:“田支书你错了,我承包田家庄的任务是收提留,分内的工作还没有做好,哪有心思再管别的事?”田支书顿时尴尬了脸,知道把我冤枉了,赶紧赔笑说:“魏兄弟别多心,我叫你说是想叫你替我说,没有别的意思。”

我端起杯子装喝茶,不搭田支书的话。

孙乡长开门见山地说:“据反映,田家庄有个叫唐大顺的人,经常带头闹事,这次放火、拔棉苗估计也是他带头干的。老田有什么线索或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今天我和贾所长都来了,一定为你撑腰!”

田支书沉吟一会儿,说:“田家庄是有个叫唐大顺的人,每次提留都是他带头闹事,闹得村里工作无法进行,不过放火、拔棉苗的事不是他干的。”孙乡长追问说:“你怎么知道不是他干的?”田支书说:“烧的麦秸、拔的棉苗都是我家的……”

不等田支书说完,派出所老贾插话说:“这样吧老田,你把唐大顺叫来,我问一下情况。”田支书犹豫着,不放心地问:“是问带头闹提留的事?还是问放火拔棉苗的事?”老贾说:“都问。”田支书说:“提留的事是公事,放火、拔棉苗的事是私事。私事我自己解决,只问公事吧。”老贾含糊地说:“叫来再说吧。”

田支书去叫唐大顺,本想到外边走一趟,说找不到回来交差的,不意刚到街上,便与唐大顺走了个顶头儿。唐大顺笑着搭讪说:“听说孙乡长带来了公安,抓谁呀?”田支书看见唐大顺能不够的熊样子就生气,不禁脱口说:“抓你!”唐大顺依然嬉笑着说“好啊!我正怕人家没工夫听咱说理呢,既然来抓了,那就快去吧!”说罢,竟然前边走了。田支书愣一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狠狠地骂:“熊样儿,能不够!”

唐大顺早就想和孙乡长谈谈提留的事,只是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谈。有一次,他去乡里找孙乡长,孙乡长到外地参观学习去了。给姐夫说,姐夫不让管,说管也管不了。唐大顺便对姐夫很不满,说:“你们只知道花钱从提留里要,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

唐大顺走进屋,本想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与孙乡长谈一谈,把田家庄提留喝农药的事,放火拔棉苗的事,以及正在酝酿的事,该谈明的谈明,该暗示的暗示,总之要让孙乡长知道,提留重负农民已不堪承受,如不尽快采取措施,后果将不堪设想。谁知,落脚未稳,身后突然蹿出两名公安员,一左一右将他死死扭住了。紧接着“咔咔”两声,双手被牢牢铐住了。

这是唐大顺万万没有料到的,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他“啊啊”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紧接着,是不可遏止的愤怒和无比的屈辱汹涌而至,整个身心顿时被冲击得摇摇欲坠,仿佛置于风口浪尖难以驾驭。

田支书见状,也着实吃了一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问派出所老贾:“你不是说问话吗?”老贾轻描淡写地说:“带回去问。”田支书想分辩,孙乡长在一旁说:“老田你要站稳立场,分清是非!”田支书固执地说:“你们不能把他带走!我是村支书,不经过我同意,谁也不能在田家庄抓人!”

 

上午十点多的阳光很好,金灿灿的;天空也很好,蓝得像海水一样透彻;大地也很好,到处都是鲜亮亮的,甚至树上、房顶上的灰尘也是鲜亮亮的……

唐大顺被两公安员推搡着走出屋,却有些不适应了。觉得头晕目眩,口干舌燥,胸腔里燃烧着一团火,极想找一点清凉的东西喝下去,或是去一个阴凉的地方避一避,然而,已是身不由己了!

走出胡同,走到大街上,眼前出现的情景,使抓人的人和被抓的人顿时惊呆了!不宽的大街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大墙似的堵在前边,纹丝不动。按说,此时正是在田间劳作的时间,正是带人的好时机,这些人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呢?怎么来到了这里呢?

孙乡长看一眼派出所长老贾,示意他带人快走。老贾按一下腰间的手枪,大步跨到前面,虚张声势地喊:“干什么干什么?唐大顺煽动群众抗提留不交,还带头放火拔棉苗搞破坏,他被拘留了。今后谁敢带头闹事,这就是下场!”

“大墙”不动。

老贾提高声音又喊:“大家让开!我们是执行公务,妨碍公务是犯罪!”

“大墙”依然不动。

老贾暴怒起来,用力拍一下腰间,把枪举在手里。与此同时,“大墙”也把抓钩、铁锨高高举起来,一边“当!当!当!”敲得山响,一边齐声喊:“放开唐大顺!放开唐大顺!”

孙乡长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田支书,便扯开嗓子喊:“老田老田老田!”喊几声没人应,方想起因带唐大顺给田支书闹翻了,田支书在家没出来。忽然意识到,乡长的权力是那么渺小、那么空洞,而真正强大坚实的则是面前的“大墙”。多年前,他就坚信“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部队转业从政之后,也曾想过“为人民服务”,怎奈身为一乡之长,不能不为繁杂的开支而考虑,不能不为自己的升迁而忧虑,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然而现在,面对声势浩大的“大墙”,孙乡长更是身不由己不敢树敌!他慢慢退开一些,伸出双臂向下压着,示意“大墙”安静,并极力搜寻着温和的语言说:“大家护着唐大顺,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唐大顺替你们想办法少交提留。我也想叫大家少交提留,甚至不交更好,可是行吗?上级的提留是上级按数分配的,乡长立下军令状,完不成就撤职!乡里的提留一个萝卜顶一个窝,缺一不可!我乡长有什么办法?只有动员大家交提留。对个别蓄意破坏提留工作、煽动群众闹事、甚至带头搞破坏的人,只有采取抓典型的办法。唐大顺,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大墙”听了这番话,非但没有动摇,反而把抓钩铁锨举得更高、敲得更响,呐喊之声更响亮了:“当!当!当!放开唐大顺!”

恰在这时,赶集操办食物的民兵连长回来了。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只大条筐,筐里装满鸡鸭鱼肉。看见一堵人墙,高举抓钩、铁锨又敲又喊,其势凌人,眼看孙乡长、贾所长等人就要招架不住了。顾不得把车子扎稳,直奔过来,火线营救“各位领导”。自行车“咣当”一声摔倒,筐里的鸡鸭鱼肉散落一地。一只狗走过去,叼一块肉走了。

闭门在家的田支书,听得街上闹得凶了,怕闹出大事,赶紧出来看究竟。正巧遇到民兵连长追狗夺肉,气得把手一扬,往那张汗涔涔胖乎乎的脸上打去,然后大声骂:“狗日的,都是你惹事!”民兵连长像个陀螺,在地上转着圈子,支吾着说:“我、我……”田支书问:“你说,唐大顺替大家要提留清单有啥错?”民兵连长说:“没错啊!上级不是叫给大家清单吗?”

田支书转向孙乡长,含笑地问:“孙乡长,你都听到了?”孙乡长情知拗不过,嘴上还是说:“即便要提留清单没有错,放火拔棉苗也一定要严惩!”田支书禁不住笑起来,说:“放火?谁放火?那是我家的麦秸,我嫌占地方自己点燃的;棉苗也是我家的,我看它旱死了拔了种大豆……”

孙乡长无话可说,向派出所老贾挥一下手,跳上自行车走了。我跟着走出田家庄,还听得抓钩铁锨的敲击声和嗷嗷的呐喊声响彻云霄,盈天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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