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一个中午,太阳懒洋洋地照耀着大地,虽然时值隆冬,但是没有一点儿寒冷的迹象,似乎温暖的春天已经姗姗到来。干完手头的一点儿工作,我趴在办公桌上打盹,尽情地享受着午后这点安逸的时光。
“砰砰——”门被轻轻敲了两下,还未等我说句“请进”,局长已经走到我的面前。
我扶了扶镜片,发现局长今天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和蔼可亲。他把我肩膀拍了两下,递给我一支香烟,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然后就直奔主题,说:“侯主任,县委让我们派一名驻村干部,去阳坡村搞扶贫攻坚工作,你看谁合适?”
我诧异极了,心想在这个局里向来都是局长说了算,什么时候还能征求过我这个无名小卒的意见?看来局长对我还是不错啊!那颗激动的心不禁有些飘飘然了。认真思考片刻,把局里每个人的情况都在大脑过了一遍,让谁去呢?我们这个单位总共人数不到十个。局长、副局长不可能亲自出马,还有两个老同志再有一年就要退休,几个年轻的同志要么身边带有小孩儿,要么是有孕在身,工作虽然重要,但该照顾的总要照顾嘛!这时我才想到:局长那里是征求意见,而是要让我主动请缨嘛!我简直把人家给的秸秆当成拐棍了!就极不情愿地说:“我去算了!”
局长高兴地把我肩膀拍了又拍,说:“还是你觉悟高!你知道不,这几天我的头都急大了!说实话,我也不想让你去,你这一摊子工作也非常重要,你一走这办公室谁来打理呢?可不去不行啊!扶贫工作非常重要,我们必须要把硬扎劳力派出去才能出色地完成工作。再说,机关呆腻了,出去走走也好!”
我回去和妻子简单的说了一下,第二天就来到阳坡村,这里虽叫阳坡,可一点儿也不向阳,平均光照不到四个小时,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个个都穿得比较臃肿,脸蛋冻得像一个个红扑扑的苹果。支部书记笑盈盈的帮我收拾行李,不停地说:来了就好,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切收拾妥当,我就像是一只乱飞的麻雀儿,天天出没在村子的各个角落,了解农户的基本情况,弄准致贫原因,分析脱贫方法。不管走到谁家,一到饭点儿乡亲们就会把我留住,吩咐妻子炒几个小菜,煨一壶烧酒,再喊几个作陪,在火炉边胡吃海喝起来,一边喝酒、一边谝起了闲传。每次酒至半酣,他们都要在一块儿谈论村子里的家长里短,啧啧地夸赞谁家的后人对父母孝敬有加;又咬牙切齿的谴责谁家的儿子忤逆不孝,把年逾古稀的父母撵回老庄,过那种老无所依的“空巢”生活!当然,有时里面也夹杂一些酸黄的段子,让那些略有醉意的女人听得羞羞答答,本来就泛起红霞的脸蛋儿更像一朵桃花了。我被这种热情和淳朴的场面感动了,总觉得我们的乡亲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看到五魁,是在驻村两个星期之后。那天中午,太阳被乌云包裹,天地之间一片灰暗。寒风料峭的北风肆无忌惮的刮着,天空飘着淡淡的雪花。那时我们已经把情况基本摸实,在村活动室召开群众大会落实贫困户的指标。当村支书喊出王五魁的名字时,有个身体单薄、面容消瘦、头发花白男人站了起来,给我第一印象就是中年的润土。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么瘦的男人,仿佛一阵狂风就能把他卷到半空。不知是紧张还是怕冷,整个身子不停地颤抖。他语无伦次地说:“我不、不要,我不当、当贫、贫困户,谢谢领导!”
下面的群众“哄——”地笑成一片,有几个还小声说:“这个瓜怂,有的想当还当不上呢!莫非脑子进水了?”
村支书先是一愣,然后对他说:“你这种精神很好,我们需要发扬,但你的情况确实特殊——”
“反正我不要,谢谢好意。”这次他斩钉截铁地说。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转身走了。
我觉得诧异。尽管这么多年我一直呆在机关,对农村的情况了解较少,但通过这几天的走访,也确实掌握了不少东西。都认为现在有相当一部分农民学“刁”了!不知天高地厚,没有一点儿敬畏意识和感恩意识。好像国家欠了他们什么一样,个个都是端起饭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原来淳朴的民风慢慢蜕化,都想方设法钻国家空子。为了给父母弄个低保,不惜出卖人格和尊严,把父母从身边分开另过,让过那种老无所依的生活;为了套取国家资金,想方设法坑蒙拐骗。征地了,赶紧弄一些树枝插进地里;拆迁了,就买一些砖头胡乱地码在房顶。过去以穷为耻,现在反而以穷为荣了!甚至我有几个远方亲戚也一个劲儿的打电话找我,说我在县衙干事,说话好使,给镇上主要领导打个招呼,给他弄个贫困户指标,这样买房子能节省几万元。你说,这让我咋想?但看到现在这个从我眼前一晃而过的五魁,我又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散会后,按照村支书给我说的路线,来到五魁家。他住一个独庄,除了门口栓一只黄狗,很难找到其它有生命的东西。他看到我,先是惊讶,继而是淡淡一笑,算是和我打过招呼,然后给我端了一个板凳,泡了一大缸子浓茶,在火炉边给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们以往是这里的一个大户人家,爷爷在解放前是一个保长,父亲王长吉在当地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我从小就过着那种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在同伴儿当中有一种别人不曾享有的优越。不管出现在什么场合,人们都会对我非常的客气,一个劲儿地夸我是一个聪明懂话的后生。我一听到这些赞美之词是多么的高兴呀!现在我才知道这并非是我比别的小孩儿出众,而是因为我有一个有钱的父亲!这就好像一粒种子,把你撒在什么位置就决定好你的命运了。他们为了讨好我父亲才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语。有时在陌生场合别人不认识我时,只要有人说出我是王长吉的儿子,那冷漠的神情就会猛然来个转向,好像我比他的亲戚还要亲戚!这种优越式的生活并没持续多久,后来就是一种灾难性的毁灭。男人的毁灭基本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那就是嫖和赌。我的父亲也不例外。在我十岁左右,父亲就对村子东头的“拉面西施”产生好感,有事没事要去那里吃一碗拉面,或要喝一杯豆浆,为的就是能把那个妩媚的女人瞅上几眼,眉飞色舞地说几句让那女人开心的话语。可一见到我们,脸色立马晴转多云,再接着就是狂风暴雨了,呵斥我们不该随意乱跑,呵斥我们不该没有在家书写作业,并一本正经的说让我记住门楣上的祖训,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出息?我就纳了闷了,这祖训难道你不该遵守吗?你都这样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们?我的几个叔父也曾给他敲过警钟,我要给后人带个好头,毕竟娃都大了,这样下去影响不好!可男人一旦迷恋上女人,整个魂儿就像丢了一样,谁的话能听得进去?反正还是行之若素,隔三差五找借口朝那儿跑。我娘烙一次油馍,他会悄悄揣上两个,趁我们不注意时溜出家门给送去;有时还背地到街上给买一些比较珍贵的东西。我娘开始还不太在意,总认为男人风流是有本事,没本事的男人有谁喜欢呢?后来发现家里存的钱一天天变少,就不免啰嗦几句,父亲不但不听,反而抽了我娘的一个嘴巴,厉声说:“钱是老子挣得,老子想咋花就咋花,你有什么资格过问?再说,人活一辈子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两个巴?”
我娘傻乎乎地问:“哪两个巴?”
父亲说:“一个嘴巴,一个鸡巴!”说完,把门一甩,走了。
也活该“拉面西施”倒霉,也或许是她命中注定就那点儿阳寿,父亲刚一出门,天空暗的就像黑夜,只有撕破长空的闪电能给大地带来瞬间的光明。狂风狠狠地刮着,有几棵小树被连根卷起。不一会儿功夫,瓢泼大雨、山洪齐发,看这夯齐河沿的洪水,父亲也就打消了回家的念头,索性在那儿过夜了。父亲的鼾声是出了名的,跟打雷一样,方圆数里都能听到。也许有人听到鼾声才通风报信,夜半时分,“拉面西施”的男人回来了。他用弯刀把后门拨开,烧一壶开水提进卧室,慢慢把被子揭起,准备把水朝他们身上烫的时候,“拉面西施”猛然醒了,她“啊”地尖叫一声,一把将我父亲掀到地上。别看我父亲平时威武,这时却像一个软蛋,看到泡泡开的水,膝盖一软,跪下了。那个男人可能顾及我家的势力,就吼了一句:“滚!”父亲就屁滚尿流的回到家里。
母亲看他猥琐的样子“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溢出眼角,讽刺道:“你那么能,还怕一壶开水?”
父亲这时嘴变硬了,说:“皇上一天还有三昏呢!我一出门就后悔了,我应该把他的气焰给压下去才对!”
我娘说:“后宫还想挤占正宫,真是没世道了。”
天明,一轮红日照常升起,翠绿的树叶被雨水冲的油光发亮。几缕白雾在山尖缓缓流动,不停的变幻各种图案。父亲看的入神,“拉面西施”的丈夫踏进门了。把手往父亲面前一伸,说:“我媳妇死了,上吊的。你看咋办?”
父亲是个明白人,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说:“你说个数!”
那男人把手一伸,说:“五个数!”
父亲惊愕了,一时无语。母亲在一边说:“人家的命都没了,你还稀罕几个钱?”
父亲没想到我母亲竟然这般通情达理,不但没有吵闹,反而要用钱来息事宁人,就面带难色地说:“你先回去,天黑给你送来。”
那男人对我娘说句爽快,大步流星地走了。只有我父亲以后每天对着门口的那丛树叶发呆。有时听见狂风把树叶吹的“哗哗”乱响,他的脸上就浮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像中了邪一样乱吼乱叫,把我和我弟吓的不知如何是好。我娘就在背后一边流泪一边叹息说:“完了,完了!你爹的魂儿让那个婊子给勾走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她削了七根桃木剑钉在“拉面西施”的坟墓周围,接着让我在坟头浇一泡尿,最后在上面撒了一层厚厚的油菜籽。我疑惑不解地问我娘,撒那些炒熟的菜籽有何用?这也长不出油菜!我娘一本正经地说:“这炒熟的菜籽就好像是人身上的虱子,会把这个婊子咬的不能安生,这桃木剑是辟邪的,把她钉在这里,让她永世不得翻身。”这一招似乎有点儿效果,我父亲的神情确实安静了许多,有时还隔三差五的到地里看看庄稼。可好景不长,到了年底,我们村几个在外打工的青年带回来了一种玩具,说是用骨头做成的,跟军棋一般大小,上面刻有一些条儿呀圈儿什么的,后来才知道那叫麻将。每次一玩就是一夜。开始他们故意让我父亲赢了两次,等我父亲玩上瘾后,就再也没让他沾过光。每次我爹回来,我们都要多长点儿眼色,一看他脸上布满乌云,我们就要装得比孙子还要孙子,如果稍微有一句不合他意的语言,他就会对我们拳打脚踢,把无名的怒火发泄在我们身上。我母亲这时就会小声嘟囔两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就让那个婊子给勾去算了,我倒治她挠哉(干啥)?父亲就训斥我娘见识短,而且振振有词地说:不赌,给人家赔的钱能回来不?不赌,输得钱能回来不?赌场有输有赢嘛,谁会是常胜将军?在我十三岁的那个冬天早晨,天气出奇的寒冷,地面的冰溜子足有一寸多厚,远处的山顶还压着厚厚的积雪。父亲胡子邋遢的回来了,我看见他眼睛布满血丝,浑身不停地发抖。后面跟了几个气势汹汹的男人,个个手上都攥着一根木棒,用冷的像刀子一样的目光在我家里四处搜寻,最后都把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在我祖先留下来的一件古董上。我娘明白了,大声说:“看上了拿走,我知道你们想要,只是以后不准再来约他赌博!谁要不听我这话,别怪以后老娘翻脸不认人,我就让官府前来一网打尽!”话一说完,我父亲拔腿就跑,几个男人就在后面猛追。刚追到河边,父亲就一头扎进河里,荡起的波纹在一圈圈向四周扩散,只有那几个男人在河岸发呆。过了好久,一个光头儿突然说:“人虽然死了,这是他自己跳的河,与我们无关;但欠我们的账不能烂!走,要账!”
我娘发泼说:“人都被你们逼死了,你们还来要账?走,到地方说理去!”说完一头扑去抱着光头的双腿,说要么你给我赔人,要么你连我命一块儿取走!
几个男人懵了。没想到我娘看似软弱居然还有这把火色,真正打起官司来他们必输无疑。就把欠条拿出来说这白纸黑字、一清二楚,没有半点儿讹人的成分;再说这确实欠的不是小数字,他们也经不起这个损失。最后长叹一声说:“就算我们折财免灾,你们也不要得理不饶人,这些钱让你们还至少也得十年八年,还不如双方就此罢休。”我娘说啥都不行,说这世上只有人是活宝。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死了就不能复生。无论如何还是要人!要债的头儿就带着哭腔说,现在即使把他命要了也没办法还人,看我娘还有什么能让他们承受得了的要求。我舅这时也在一边儿小声对我娘说了句“见好就收”,我娘才勉强答应让他们给我父亲买一口柏木棺材,挑了几件他生前穿的衣服装在里面埋了完事。
父亲走了,我娘开始操持家务,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我自然也就辍学回家。我从学校回家的那天,突然发现门楼两侧镌刻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几个字格外刺眼,就找来铲子连同门楣上方 “德高望重”四个大字一起铲掉。我边铲边立下誓言:一定要重振家业,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绝不像父亲一样当个败家子!那时,给人犁地划算,牛和人挣同样的工钱。我就卖掉我爷手上置办的一件铜器,买了一头母牛开始喂养。当牛牵到手的那一刻,我就盘算着不光要用这头牛来犁地挣钱,还要把挣来的钱攒住买更多的牛,好像滚雪球一样让它越滚越大,最后连同产牛奶、卖牛肉、革牛皮为一条龙式的服务,让牛成为我发家致富的一种产业。当我兴冲冲的把第七头牛牵回家对我娘大声炫耀时,那时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娘笑呵呵的对我说:“魁呀,你不要光想着买牛了,你现在已经二十多岁,该要找个媳妇了。”
我骄傲的对我娘说:娘,媳妇咱不急,只要日子好过了,还怕找不到媳妇?!家有梧桐树,不怕没凤凰呀!”
我娘被我的话逗乐了,说:“理是这个理,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老人家就一屁股栽倒在地上。
我慌了,赶紧把娘抱进屋,“栓子栓子”喊个不停,可这鬼东西跑的连人影儿都看不到,我就把娘送到医院。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冷冰冰地问:“你母亲多大岁数了?”
“四十九。”我回答说。
“她想吃啥你就让她多吃些——”医生往下的话没有说了。
我觉得大事不妙,焦急地问医生:“我娘得了什么病?”
医生说:“肝癌,晚期。”
这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让我一屁股栽坐在躺椅上。焦急的对医生说:“不管咋地,请你医好娘的病!哪怕我砸锅卖铁,哪怕我给你当牛做马!”
医生摇摇头说:“她现在的情况最多还能维持半年,你还是提早准备后事。”
我听后“呜呜”痛哭起来。哭过之后,我想这绝对是误诊,就把娘从病房背走,挤上了开往十堰的列车。我相信,我娘一定能够战胜病魔,最终会创造生命的奇迹。我把七头牛全部卖掉,请专家来给娘治病。娘一个劲儿的对我说:“甭花那冤枉钱,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你以后还要过日子呢。”我就说:“啥都没有娘重要,钱散尽了还可以再挣。”等我把卖牛钱全部用完时,娘也走了。
五魁说到这里,他用手指擦了擦晶莹的泪花。我不知咋的冒了一句:“钱花光了,娘也没治好,后悔吗?”
五魁静静地盯着我,像是看一个陌生人。我以为他要对我发火,但他没有。说:“不管咋地,我尽力了,做了一个儿子该做的事,谈不上后悔。”
“你刚才说的‘栓子’是谁?”我问道。
“我弟。”五魁说。他怕我还要追问,就补充说:“娘去世后第三年也死了。”
“哦?”我有些吃惊。
五魁往火炉里添了几根干柴,火苗子呼呼往上蹿着,满屋都被一层浓烟笼罩,我俩都被呛得剧烈咳嗽。“祸不单行呀!”五魁接着说:
把娘刚刚送上山,还没来得及考虑今后我们弟兄俩要靠什么来过日子时,栓子也病倒了。那天,我和他刚给娘烧完纸,发现他脸色煞白、嘴唇乌青,额上渗有许多细密的汗珠,身子也弯的像一张弓。我问:“你咋了?不舒服吗?”
栓子有气无力地回答:“心口有点儿疼。”
“厉害吗?”我问。
“说不清。一阵儿厉害,跟刀绞了一样,一阵儿轻松。”栓子说。
我的眼皮猛然“嘣嘣”跳了两下,似乎感觉有点儿不祥的预兆,就请了一辆摩的把他送到医院去做检查。医生把听诊器放在他胸口听了很长时间,皱着眉头说:“心脏有点儿毛病,做个心电图吧!”
“心脏毛病?”我一听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这可是人体的“发动机”呀!菩萨保佑,但愿不是什么大的问题。
结果很快出来了,医生把我盯了很长时间,盯得有点儿让我毛骨悚然。说:“最好再去大医院做个心导管术,光靠心电图是不行的。”
我越发紧张了,感觉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轻松。就向左邻右舍借了些钱,把弟弟带到十堰。当双脚迈进太和医院的那一刹那,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现在我才明白那种感觉叫预兆。母亲来时,我有这种感觉;栓子来时,我也是这种感觉。
结果还是在第二天告知:心脏瓣膜关闭不全。我的头彻底大了,咱农民,啥都不怕,就怕生病;啥都不缺,就是缺钱。这个手术得花好几万呢,我到哪里能弄这么多钱?栓子也知道家里的情况,就对我说:“哥,不要紧,这病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命,等把钱弄够了再做。”
也只能这样了!我拉着栓子的手,回家准备筹钱。当我弟兄俩手拉到一起的那一刹那,我顿时感到了肩头的重量,同时也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孱弱和无能!为了攒够手术费,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黑白的给人干活,晴天在地里劳动,下雨帮人家在屋里打杂,过着省吃俭用的生活。为了攒钱,我们弟兄俩几年没有吃过猪肉,炒菜从没往锅里放过一滴油!为了攒钱,我们晚上没有特殊情况没开过电灯,洗衣服都用从树上摘下来的皂角!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后来,”五魁接着说,“后来还是让那两头猪给害死了!”
“猪?”我觉得有些奇怪。
五魁用火钳把炉火捅了两下,灰白色的碳灰在四周弥散。他又拎来一只漆黑的吊锅挂在火炉上方,继续讲着关于栓子的故事。
我知道:要给他治病,光靠省吃俭用和给人打工是不行的,还得自己想办法挣钱。我思来想去,就在自己的柴扒点了五十架香菇、二十架木耳和八窝子天麻。那个时候,天麻、木耳、香菇都是好价钱。除此之外,还圈养了两头黑猪。你不知道,自从白猪普遍以后,黑猪就慢慢成为俏货了。我一看圈里这两个宝贝疙瘩,比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摸样还要舒服。它们是给我弟弟换命的精灵啊!有天下午,确切的说是六月二十二,天气异常的晴朗,西边的晚霞像是一幅美丽的壮锦,让人觉得充满诗情画意。我把支书家的活干完以后,他死活让我吃罢晚饭再结工钱。我的肚子不算太饿,可一闻到厨房里面溢出的肉香,双腿就像粘了磁铁一样迈不动了。你要知道,我已两年多没尝过肉香!几盅白酒下肚以后,觉得身子飘乎乎的,有种神仙般的感觉。猛然,我心慌的要命,我心一慌就要出事,这我验证了多次。我娘去世时我的心曾经这样慌过,我爹出事时也这般感觉。就匆匆放下饭碗,工钱也没结,起身朝家里跑。刚到半路,就看到栓子拿个竹棍在路上飞跑,两头黑猪在他面前不停的撒着欢子。糟了,没有按时给猪喂食,它们把圈门撅开,跑了。
我知道栓子这病是不敢剧烈运动的。就大声喊:“栓子,别管——”
栓子听到我的喊声,停了下来。我看他有点儿踉踉跄跄,就说:“靠在树上休息一会儿,不要坐——”
栓子很听话,就靠在树上,还没等我走到跟前,他的身子就像一个捅破的气球瘫倒在地上。
“栓子——”这时我喝的酒好像醒了一半,浑身凉飕飕的。箭一般的冲到他跟前,把他扶到我的背上,飞一样的朝医院跑。只感到栓子在我背上的呼吸越来越急,再后来就慢慢衰弱,身子越来越沉。突然,他说一句:“哥!我不想死!”就把头一歪,搭在我的肩上,身子也慢慢开始变凉、变硬,最后像一个模型扣在我的背上。
月亮这时也慢慢的爬上山尖,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
“哎!都怪我,怪我好吃,怪我贪杯!”五魁擦了擦泪水,哽咽地说。
我安慰说:“一切都是命。人的一生,可以跟天斗、跟地斗,就是不能跟命斗。先造死,后造生。都是天意。”
五魁缓缓起身,从厦屋的楼杆上取下一块儿熏肉,用水泡了泡,又找了一截丝瓜瓤子,在熏成黑棍的肉皮上来回地搓着,不一会儿,熏在上面的烟尘被冲洗的干干净净,露出鲜红鲜红的肉瓤儿。
我赶紧说:“你别费力,我不在这儿吃饭。”
五魁把我盯了一下,明显对我的语言感到不满。说:“怎么,嫌我做的没别人好吃?还是担心我在饭里下毒?”
我一时语噎,无话可说了。面对这样淳朴、好客的人,再多的语言在此时也显得苍白无力。
五魁接着说:“既然来了就是客人,咋能让客人打饿肚子?我还有许多故事没有讲出来呢!”
我给他帮忙洗菜、添火,他一个人在灶上忙个不停。一会儿听见“梆梆梆”的切菜声,一会儿又听见“丝丝”的烧油声,浓烈的辣味把我呛得直打喷嚏。不一会儿功夫,菜炒好了,他把每一样菜都舀出一小份儿集中装在一个盘子里,端出来放在神龛上,喊他母亲和栓子吃饭。然后拉开桌子,和我面对面地坐着。几盅小酒下肚,他的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住了。
接连死了两个亲人,我确实有些害怕,不知明天还会发生什么意外。我既思念已故的两个亲人,又非常害怕这座老宅。我怀疑是否这座房子的宅基太硬,我服不住?它将还会给我再带来什么厄运呀?但不管咋样,日子还总得过呀!思考再三,我就揣上给栓子治病积攒的钱,孤身一人来到西京,看有没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刚下火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了我曾经“死去”多年的父亲!不过他现在不叫王长吉,而是改名叫作寇鑫,满嘴一口纯正的西京腔,在车站周围开出租车谋生。他看到我,把我仔细端详了半天,开口问道: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贵姓?”
我没有答话,知道在外一般不要搭理生人,稍不注意就会上套,况且我身上还揣有不少的钱呢!
没想到他干脆下来把我一扯,说:“你是哑巴?”
我没好气地说:“你才哑巴呢!我姓王,柳城人!”
“你是王长吉的儿子?”他笑着问,接着又非常肯定地说:“一看到你脖子上的那块痣,我就知道你是王长吉的儿子!”
我很诧异,这时才把他认真看了一眼,觉得咋就非常像我死去的父亲?除了老一点,其余那儿都像。
“我是你老子!王长吉!”父亲高兴地说,“我没死,游泳冠军咋能就一见水就死呢?”接着又非常机警的巡视一圈儿,把我叫上黄包车,问我来西京干啥?说句实话,我真的不想上他的黄包车,更不想认这个已经在我心中死去多年的父亲。是他把我们害苦了!可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举目无亲,不知道这座城市的东南西北在什么位置,就略微踌躇片刻,也许是亲情作祟,最后还是上了他的车。我们来到一片林荫处,我详细的把家里的一切变故说给他听,他沟壑丛生的面部不停地抽搐,眼泪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汹涌而出,又是扇脸,又是捶胸,哭了一阵过后,他打开车门,一步一步走向那棵苍老的银杏树,我才发现他的身影是多么的苍凉!他四周望了望,面向柳城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十分虔诚地磕了八个响头。泣不成声地说:“我的儿呀!我的老婆呀!我不是人!是我害了你们!呜——嘿——嘿——嘿——”路上行人惊恐地朝这儿张望,这时我才发现他是多么的可怜!我打开车门,去把他扶起,安慰说:“爹,人死不能复生,过去就过去了,你想开些。”
我爹说:“如果不是我当年犯浑,你妈也不会积劳成疾,你弟也不会错过最佳的治疗时机。”
我安慰说:“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你还是跟我一起回家吧。”
父亲把头摇了摇,说:“我不会去!”
我解释说:“当年找你要债的人现在是死的死,坐牢的坐牢,你不用担心。”
我爹说:“我不是害怕他们,我现在手上积攒的钱也足够还那点帐。问题是现在你娘死了,你弟也没了,你也来到了我的身边,我还回去干啥?西京这地方只要你勤快,钱来的容易。我现在快六十了,也跑不了几年,你去学个驾证,和我一块儿在这里谋生吧!”
我知道他父亲现在肯定也不在人世,就问道:“那你爹后来是咋去世的?”
五魁说:“还不是让车给害死的,确切的说是被我害死了!”
我惊讶地叫了一声。
五魁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又用筷子夹一片肥肉,放到我碗里,催我快吃,自己却夹了一筷子青菜喂到嘴里,接着讲述那个凄惨的故事。
我把驾证学到之后,我爹就和我来了个明确的分工:我跑白天,他跑夜里。说人闲不能车闲,几年过后报废了可惜。几个夜班跑过之后,我愈发觉得他苍老了许多,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就主动提出相互交换,不能让他黑更半夜受苦受累了,现在我只有他这唯一的一个亲人,要竭尽所能让他活得开心快乐。我爹开始不同意,说我对西京还比较陌生,害怕有时发生什么意外。我就软磨硬泡,最终逼他答应让我先跑一段时间。那天晚上,西京城出奇的闷热,我刚吃过饭,整个身子就像蒸了桑拿一样。准备去冲了一个澡,却有一个电话说要包车去趟铜川。那段时间,西京城比较乱,时常听到劫车的消息,我爹想到路程较远,就要一块给我做伴儿。我阻拦说:“做什么伴儿呢?我又不是没去过!再说,人家四个人刚好一车,你去超载了,让警察发现咋办?”
我爹笑着说:“这夜深能有什么警察?你以前去的是白天,现在是黑夜!”
他态度坚决,我就没有再坚持,让他坐在后排的外侧。本来限载四人的出租现在又加一人,车内就显得格外拥挤。刚上高速,车门被挤开了,我爹毫无防备的从车上滚下去,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后面疾驰而来的货车从他身上碾过,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瞬间变成了肉泥!哎,都怪我一时疏忽,忘记锁住车门!
五魁讲完,泪水又爬上他的面颊,我扯了一张卫生纸给他,他把眼泪擦干后接着说:
把父亲安葬之后,我也就三十多岁的人了,觉得跑客车实在风险太大,就把它卖掉换了一辆货车,回到柳城给人家运送货物。每天起早贪黑,收入也确实不错。看到存折上的数目一次次增多,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我盘算着,只要货源充足,老天爷保佑我身体康健,不出几年,我的日子一定会过得风生水起!
我一生中有几个难忘的日子,都与夏至、冬至有关。几年前的夏至,我失去了母亲;又隔了三个夏至,失去了弟弟;而在几年前的冬至,我的命运出现了转机。那天我到黑山送货,回来时天已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刚到半山腰的一个拐弯处,一个黑影拦在路口。我心里略微一惊,莫非谁要拦路抢劫了?我把方向朝里一打、加大油门朝前冲,刚冲过黑影,就听见一声凄惨的救命声。我把车刹住,一个中年妇女爬到我的车窗,苦苦哀求说:“师傅,求你行行好,把我女儿送到医院,她在这里走亲戚病了,现在连个车都找不下!”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又补充说:“进城后我们不亏你,我们就在城里住着。”
我心想:你不说在城里居住还好办,你这一说我还有点儿不敢送了。城里人爱扯筋,万一路上再出点儿事,我这一生算是完了。就大声说:“现在城里管得严,我这货车不让进城!”
那夫人急的快要哭出来了,说:“不管罚多罚少,我来承担,求求你了师傅,救人要紧!”说完,她膝盖一屈给我跪在面前。
我这一生咋能领受如此大礼?就借着灯光一看,排水沟边确实有个女孩儿躺在路上,就对那女人说:“快来,我送你!”
夫人像遇到救星一般,一连说了十几个谢谢。当我把她们母子送到医院时,也不知咋地,她无论给我多酬金我都分文没收。只说了句:“我是顺路,你先救病人要紧”,夫人无奈,就要了我的一张名片。
我的命运就在这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第三天中午,夫人电话打来了,一口一个恩人叫个不停,非常激动地说我救了她的女儿,这大恩大德她将终生不忘。最后一再要求我到下午去她家吃饭。
那天下午,我早早收工,到大众浴池美美地洗了一澡,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舒坦。我想,无论如何咱农村人也该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能让城里人瞧不起咱。见面以后,夫人热情的问这问那,认真地听我讲述自己的身世,好几次都掏出湿巾来擦拭泪水。我想不通,城里人也有情有义,农村人为什么还说他们冷漠呢?最后她听说我还是单身,就高兴地把她的一个亲戚的女儿介绍给我。
“成了吗?”我好奇的问。
“成了!并且婚后第二年给我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在城里上初中。”说完,五魁举起酒盅,“嘶遛”一声把酒咂净。把头扬起,尽量不让泪水溢出。忧伤的说:“可惜今年又死了。”
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心里酸溜溜的。筷子夹得肉片也掉在地上。
五魁接着说:“和她谈成后没几个月,我们就领证结婚了。婚后我再也没有去货运公司送货,而是和他的亲戚学汽车修理。学了半年时间,我出师了,在她娘家开了一个汽车修理铺,生意相当不错,每次我在地沟里修车,她就在上面给我帮忙递送零件,我俩配合的相当默契。这两年,我们这里正在修高速公路,我们就商量把摊子转回来,由于我技术过硬,加上收费合理,每天来修车的跟长龙一样连绵不断。有天中午,还是六月二十二日,我鬼迷心窍,一辆双桥货车停在地沟我忘了给轮胎下面垫上枕木,就钻进地沟去给换钢板,扳子刚拧了两圈,就发现车子溜了,我在地沟里急的大叫一声,看见我的妻子恰巧从后面经过——”
五魁哽咽了。他又从怀里掏出妻子的照片在细细端详。我看见,一个站在花花丛里的美女正在对我们微笑。
“我糊涂呀!”五魁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脑袋。
我长叹一声,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他。半晌,我问道:“既然你遭受这么多的挫折,为什么今天在会上你还不当贫困户呢?”话一问出,就觉得不妥,可拉弓没有回头箭了。
五魁说:“我有胳膊有腿,为啥要当贫困户?那样儿子知道后能瞧得起我吗?人,只要有一口气,再穷再苦,也要自力更生。不要产生依赖思想,一有依赖思想,那就全完了!”
一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端起酒杯,和他美美地碰了一下,酒盅间发出那种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更加悦耳、动听。我又问道:“那你打算以后咋办?”
五魁说:“自打我妻子去世以后,我就发誓再也不去碰什么机械了!那东西野,喂不家,还是回来当个吃土的虫,好好陪伴妻子。我和村主任已经商量过,把这座荒山全部承包下来,栽上拐枣、核桃、板栗,不出几年,这里将会是一片生机,我父子两人的衣食将会无忧,我妻子的坟头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荒凉。青山绿水才是金山银山呀!”
这夜,我们彼此趁着酒兴谈得很晚,一直聊到月上西头才略有睡意。朦胧中,我看见五魁在一片莽莽榛榛的丛林中和清澈的溪水边与各种可爱的小动物嬉戏为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