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文这次认为他娘是活不长久了。
连续几夜,他都做这几个相同的梦:不是梦见自己身上落了一层白雪,就是牙齿掉了一颗,要么就是门前杀猪,明晃晃的猪肉挂在门口,非常耀眼。根据以往的经验,每次一做这梦都有长辈去世,最灵验的一次是他头天晚上梦见下雪,第二天父亲就去世了。看来,老娘这次是在劫难逃!古言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找去商量事,更何况她现在身上还有这么大的一个伤?一想到这儿,他就打算把老娘接到自己家里来了。
这天周六,他早早起床,黎明的气息还未散尽,他就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龙井,漂在水面的茶叶还未舒展,他就像老牛饮水一样几口喝干,然后到后院去收拾那间小屋了。这是一间常年不用的贮藏室,墙壁没有粉刷,地面也没硬化,专门用来堆放柴禾,或是存放一些废旧家具。通风不畅、阴暗潮湿,猛一进去还能闻到一股霉味儿。他先把废旧家具挪到阳沟,再把地面做了一下简单的平整,最后在潮湿的地面上撒了一层石灰,一切收拾妥当后,就在窗子边支了一张木床。
马芳听到响声,趿拉着鞋过来了。满脸狐疑地问,你要睡这里?想独立呀?
易文说你想得美。
那你收拾干啥?
我要把娘接过来。
马芳板着脸问,你和我商量了吗?
易文说,这是我今早才起的念头,看你睡得香,就没惊动你。
赶紧给我拆了!马芳指着那张床说,我不同意。
易文说,我娘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又吃苦受累供我上学,现在她要走了,我接来尽点儿孝义,难道不该?
马芳说,就是因为她活不了几天,我才不让你接;到时死在咱家,多晦气!
易文把马芳盯着,像盯一个陌生人似的,眼珠一动不动。盯得马芳有点发怵,不晓得他要干什么。心想男人一旦动真,她还是拗不过的,甭看她整天凶得像生葱一样,其实内心还是软弱,就把目光游逸到脚背。易文看马芳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干脆把话挑明,说动动你的猪脑子,假如我娘死在咱家,到底对谁有利?
马芳还是莫名奇妙地看着易文。
易文耐着性子开导说,你想依我现在的地位,老娘去世后将会有多少人来奔丧?还有我女婿女儿的事业如日中天,这笔账该不用我给你细算吧?
马芳被他这么一点拨,思想开窍了。眼睛立马放出两道亮光,佯怒道,那你咋不把话说明!还拐这么大的弯子干啥?不知道我的脑子没你活泛?漂亮话你可以在台上讲话时说,在家不兴这套!
易文说,就你这点儿智商还假马瞧不起人?不就是仗你老子以前有几个臭钱么!
马芳笑着说,一夸你能就开始喘了。接着就开始催促,说这事不宜迟,最好现在动身,要不然死在易政家就麻烦了。说完又在易文的胸脯轻轻捶了两拳。
树枝虽然砸在老太太的身上,但她的要害部位都没受到多大伤害,只是在跌倒时把腰扭了,肋子骨碰在石嘴上折了一根,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医生给开了一些专治跌打损伤的药物,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就让回家疗养。她初到易文家的时候,两口子的表现还非常不错,迟早把她扶起放下,喂水、喂饭,洗脸、洗脚样样都做的特别细心,就连端屎倒尿这样肮脏的活马芳也都笑嘻嘻地做了,边做还边说老娘这一辈子很不容易,到这个岁数了还带这么大个伤,我们当后人的要多照顾照顾!曾老太太听后眼眶湿漉漉的,像被水浸过一样。以前从没听过她说这么贴心的话,这次咋了?她没想到一个儿媳待她比自己的闺女还要亲热!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是不是过去一开始就对马芳带有一种偏见,或是有一种对商人与生俱来的偏见来看待儿媳?
这天中午,天气晴朗。太阳金灿灿地照在地上,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清香。马芳给她喂过饭,她感觉整个身子轻松了许多。就拉着马芳的手,动情地说,你真是个孝子,我这次能挺过来多亏你们照顾。易政他们虽然也非常孝顺,但两口子都有工作,没有你时间充裕。等我好了以后,也在你家好好给帮几年,让你轻松轻松。她怕马芳不信,就解释说,你别看我七十多岁了,骨头还硬朗着哩,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没半点儿问题。
马芳把她看了一会儿,一句也没搭理。稍后,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起身拿走碗筷,慢腾腾地走了。曾老太太琢磨了半天,也没弄懂笑的含义。
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事情像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向,让她一下子跌进冰窟。先是马芳借口给她手机充电,把手机给没收了,让她和外界失去了联系。然后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把她扶起放下,而是让她整天躺在床上。没过几天,她就感觉四肢僵硬、腰酸背痛,身上到处就像被锥子剜了一样。最让她难受的是每次饭一端来,“噔”的一声撂在床头柜上,拉着长脸说声你吃,然后一转身,溜的无影无踪,也不管能不能吃到嘴里了。有次她趁马芳送饭时让把她扶起来靠一下,马芳说她太沉,一个人扶不动。曾老太太纳闷儿了,以前还不是你一个人扶起放下,怎么现在就扶不起了?难道是我的体重增加了?这真是久病无孝子啊!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使唤你这个奸商的后代了。
一晃十来天过去了,曾老太太依然被不闻不问的冷落着,过着自生自灭、信天由命的日子,身体虚弱到了极点,甚至比才受伤时的状况还要糟糕。这天中午,太阳正红,虽然节令离立夏还有一段时间,但正午的太阳依然把这间小屋捂得像蒸笼一样。曾老太太的口太渴了,长时间没有水喝,喉咙眼儿干的像塞了一个火炭儿,嗓子似乎正在冒烟。她明明听到马芳在门口和人说话,可喊了两声仍然没有答应。她的心彻底凉了,知道再喊也是白费力气,她不可能来给自己端茶伺水。就艰难的从床上慢慢往出挪,想挪到地上用一只凳子撑着身体,慢慢移到门口倒点儿水喝。谁知刚挪到床沿,手没抓住,“哐当”一声滚到地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曾老太太是在夜间苏醒的,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也感觉不出饥饿和夜间的寒冷,只觉得右腿像被锯了一样疼痛。她试着伸了伸小腿,可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更别说想要动弹了。她想喊叫易文,让他过来给倒杯开水,顺便明天把她送回老家让刘大夫给瞧瞧。这是一个专治骨折的把式,虽是一个江湖郎中,但人家祖传下来的膏药确实具有神奇的疗效,许多正规医院不接收的患者在他那里都能康复。她深吸一口气,还没喊出口,就听马芳在卧室里笑呵呵地说:“老太婆子这次肯定扛不住了!看到她滚到地上的一刹那,我心里比喝了蜂蜜还要舒服。请神容易送神难,老不死的还说赖在我家里不走了!哈哈哈——”
曾老太太静静地听着,想听易文怎么回答。这时,她多么希望易文给她一个嘴巴,或者把她臭骂一顿,这样当娘的心里或许要舒坦些,可她等了半天,才听到易文慢吞吞的对马芳说:“明天我去请个有名的地仙,到山上给她瞅一穴风水好的墓地,先把墓给箍起来;你在家请几个人帮忙砍柴、打米、磨面,再打听买两头肥猪,到时过事用。以我们现在的身份,到时来奔丧的人肯定多,我们一定要把这事情过的排场、过得体面、过得漂亮!”
几句话把曾老太太听的心凉透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后面说的什么她就听不清楚了。她也不愿意再听,听了心寒!她现在才觉得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儿子现在居然这么陌生,陌生的几乎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以前经常看他在本县新闻上、或大会小会上说什么家庭美德和社会公德,教育人们要孝老爱幼,没想到对自己的母亲竟然这么忤逆!虚伪啊,虚伪!你以为你找个地仙给我看一穴好的墓地我就会保佑你官运亨通、儿孙满堂吗?门儿都没有!以前我辛辛苦苦的付出算是养了一头狼!她禁不住想起了过去为了供他上学去捡落地的柿子烧酒卖钱差点儿被胡蜂蛰死的往事;也想到了临近高考却没有路费她回娘家借钱差点儿被洪水冲走惊险;她想起了过去因为家里贫穷买不起手表,每天只能凭感觉起床来送她上学,有时三更半夜坐在学校门口等待天亮而受冻的心酸往事;她更忘不了那年农历二月青黄不接的时候,为了让他吃饱肚子,自己偷偷跑到村支书家的猪圈偷吃猪食被支书发现,为了求支书谅解而屈身下跪的寒心往事!想到动情处,心就堵得发慌,忍不住嘤嘤抽泣起来——
哭什么哭?易文过来不耐烦地说,好好的日子让你给哭出晦气了!要不然我这次还能再进一步!易文又把这次提拔受阻的怨气撒到老娘身上。
给我倒杯水,我的嘴都干炸裂子了。曾老太太说。
易文捂住鼻子,但刺鼻的气味儿还是让他打了个喷嚏。他把茶缸 “哐当”一声墩在床头柜上,拉灭点灯,又捂着鼻子走了。
曾老太太一人躺在黑暗的屋子里发呆。
曾老太太被易文接走后,易政的眼皮儿天天都要跳一阵子,内心有种莫名的恐慌。他对易文倒不担心什么,主要是怕马芳受不了繁琐。他太清楚这个人了。有时哥哥喊他去喝一顿酒,她都表现出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搞得他左右为难。说是起身走吧,那就没给哥的面子;说是呆在那里,可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实在难以消化。更何况现在是一个不能动弹的病人住在她家?开始他天天都给老娘打一个电话,老娘对马芳是赞不绝口,说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并感慨说自己这一辈子虽然没生闺女,但是几个儿媳对她比闺女还亲!他就纳了闷儿了,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难道对自己的嫂子不起作用?可后来几天他就感到情况有点儿不妙,老娘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再后来就是关机。他把电话打到马芳那里,马芳却问在我这儿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好着呢!然后就挂了电话。把他说的怪不好意思的,似乎有点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勉强等到这个周末没安排补课,他就和妻子一块儿去看望老娘。
易文的家在城郊,据老家有十多公里。他岳父以前是个很不安分的农民,后来借改革开放这股东风,在城里揽了些零活,慢慢成了个小有名气的开发商。他们结婚时,岳父在城里给他一套房子,一些亲戚朋友都认为他掉进了“福窝儿”,一下就成了城里人。可他们那里知道这么一点儿虚伪的光鲜后面隐藏了多少的辛酸?不是自己的房子住着一点儿都不硬气,每天得看人家的脸色生活,跟林黛玉进贾府没有什么区别。后来他的官当大了,手上也有一些积蓄,便觉得住在城里有些喧闹,就在城郊置了一块地皮,建起了一座三层小楼。按说他现在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应该可以挺起腰板、扬眉吐气了,但多年来的逆来顺受已集成旧习,对马芳那种蛮横的态度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沿途的花香一阵接一阵的迎面扑来,清脆的鸟叫声不停的在耳边萦绕。几只燕子落在电线上,天空碧蓝如洗。春天的景色是多么的迷人啊。可这迷人的景色并没有让易政心情舒坦,反而有一种莫名得惆怅。刚到易文家的岔道口,他看见三伯推着一辆胶轮车在艰难地行走,车兜里装满了砖坯。由于上坡太重,车轮似乎有点儿倒退的意思,三伯脊背上的青筋条条迸出。他疾步上前抓住车把,使劲给朝前推,边推边问三伯,你弄这些砖头干啥?
箍墓。三伯说。
给谁箍?
还有谁?你妈!
易政的脑子嗡地一下,像被谁用锤敲了一样。不解地问:我妈不是快好了吗?怎么——
这辈子估计是好不了了,就是这三两天的客!农村人把快要死的人经常叫做还有几天的客。
易政把手一丢,飞一样的朝前跑。车子因猛然少了一把力,突然朝后一坠,把他三伯坠得打了一个趔趄,嘟囔道:这娃咋是这样,不帮手也该打个招呼,让我好有个思想准备么,差点儿把我的腰给闪了。
易政像风一样跑到易文的门口,看见人们正在院坝劈柴,他把娘还没喊出口,就先失声痛哭起来。马芳不悦地说,人又没死,你嚎叫啥?
易政擦了把眼泪,问我娘在哪儿?
马芳把嘴朝后沿一撅,说在厦屋。
易政跑到厦屋,看见老娘静静地躺在床上,神情恍惚,气若游丝,嘴唇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他把被子一揭,一股尿骚味儿立即扑来,被褥像被水泡过一样,摔折的大腿开始化脓、溃烂——
都成这样子了咋不送到医院?易政埋怨道。
哟——你这是站着说话腰不疼!马芳说,你大哥整天忙的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能行吗?
易政讥讽说,送医院不行,现在找人劈柴、箍墓就有时间了?
马芳争辩说,她这么大的年龄,能治的好吗?咽气还不是迟早的事!我提前准备错啦?免得到时张忙!
易政气愤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逬出来,大声说了句禽兽不如。然后倒了一盆温水,把老太太的身子擦洗干净,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叫了一辆出租,把曾老太太又送到医院。
看着易政远去的背影,易文气得半天说不出话。他仿佛看见码在自己面前的一大堆票子被易政无情地抢走,仔细一算,至少也有三十多万呀!这么多钱能干多少事情!现在说没就没了。他突然想到或许易政也和自己打着相同的算盘,把老娘接回家里等着过事。以他现在在的名气和地位,到时奔丧的客人自然不会比他少,现在的家长多么重视孩子的学习,更何况他现在也是学校的一个领导!但不管咋的,他都认为易政这次把尿浇在他的脸上:老娘治好了,他颜面扫地;老娘死了,他更是名利双收。难怪世上都说教书人账算清、惹不过,看来是一句至理名言。他在心里诅咒易政将来不得好死,打心眼里决定再也不认这个兄弟了。
也是曾老太太命不该绝,在医生的精心治疗和易政的细心照料下,几个月后她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而且一活就是十年!这十年,我们伟大的祖国不知每天又建造了多少栋楼房,不知每年又退耕了多少亩良田;不知有多少农民涌进城市,也不知有多少科技走在世界前沿!祖国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沙漠变绿、天空变蓝,蛟龙入海、嫦娥飞天。给老百姓记忆最深的是一个退休的常委被捕入狱,以前那些飞扬拔扈的官员现在都变得相当内敛,再也不敢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了!唯一没变的就是易文和易政弟兄俩的关系,他们各行其道、不相往来。但凡村子里有个红白喜事他俩碰在一起,勉强点个头算是把招呼打了。
在第十一年的一个夏天,曾老太太突然想起退耕还林补贴和粮食直补了,仔细一算还是个不小的数字呢!她知道这笔钱每年打在马芳的账上。当年他爹去世时村上干部确实为她着想,觉得她一个老人在村子里单独立个户口实在不合算,就商量把她的户籍移到马芳的名下,目的是从此以后不再给她下派村上的各项任务。那时,村上的摊派任务多如牛毛,修水、修路,建校、拉电等各项资金都要按户让百姓摊派,几个儿子的户籍落在城里,只有马芳结婚时把户籍留在农村。为这,她对村干部感激了好一阵子。可是没过两年,风水就轮流转了,上边规定不仅不许给农民加重负担,而且每年还给农民发种粮补贴,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居然还有养老金!钱数虽然较少,但是党和国家给农民的一点儿温暖嘛!试想在前朝古代,都是当官的剥削农民,有那个统治者给老百姓发钱了?可让曾老太太奇怪的是,别人都在议论一年能领多少钱的时候,她却连一个字儿都没见到过。为这她曾找过文书,文书面带难色地说,都是好心办了坏事,现在发放这些惠农资金都是按户发放,你在村子没有单独立户,就没法给你单立账号,这些资金就打在马芳的账上。到时我给开个证明,让她把属于你的一份儿给你。也不知文书过后对马芳说了没有,反正这么多年马芳从未提说这事。后来她要把户口单独立出,可公安部门规定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不能单独立户,她也就只能和马芳捆绑在一块儿了。要在以前,她绝对不会在马芳跟前提这几个钱儿,可一想到马芳当年差点把她弄成孤魂野鬼,心里就来气。必须要把这钱要回来,干啥都不能让马芳捡这个便宜。她就给易政撒谎说自己想去易文家里转转,压根儿没说要钱的话。要是易政知道她去要钱,干啥也不会让她去张这个口的。易政想想老娘这么多年没去过哥家,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
一出门,曾老太太就琢磨着见面后将如何开口,易文两口子见她之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惊喜还是冷漠?平淡还是热情?她不知道。不管咋的,这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疙瘩肉,如果热情了,她就玩一会儿就走,不提钱的事,反正肥水没流到外人田;如果见面冷冷清清,那就没有必要留什么情面了,给她算个清清楚楚,一个子儿都不少!主意已定,她就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步子也比刚才出门时更轻盈流畅了。现在她才觉得天是那么的蓝,水是那么的清,山脉那勾勒起伏的线条是多么富有一种流动的美!眨眼功夫,就来到易文的门口,红色的大门虚掩着,马芳坐在侧屋的卧室里玩手机。她把门上的铁环叩了两下,马芳把头一抬,既没招呼进屋,又没表现出什么热情,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问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曾老太太对马芳的态度本来有点儿不满,现在又看她朝地面吐了一口唾沫,以为是在厌恶她,这在农村是待人的大忌啊!加上易文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她就没好气的说要养老金。马芳一听就来气了,说你个偏心倒黄的死老婆子,我就知道你来了没啥好事,那几个钱儿钻到你眼睛去了?当年村上要上交任务时你咋不说和我平半分摊呢?接着又乱骂一通,骂完后把大门嘭的一关,让曾老太太一个人站在门外。
曾老太太碰了一鼻子灰,木头木脑的站在门口,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胸口像被无数根麦芒乱扎了一通,眼前不停的飞舞着拳头大的黑圈儿。她像丢了魂一样朝回走,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一黑,像一截朽木被推倒,“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有人认为是心脏病发作,也有人估计是大脑出血。可不管咋地,就是没有人去搀扶,更别说是送到医院抢救了。自从中国出现“彭宇案”以后,人人对摔倒的老人都避而远之。等到易政赶来,曾老太太已经嘴脸乌青、气若游丝,翕动的嘴唇像刚刚离开河水的鱼儿,断断续续的叮嘱不让易文来参加葬礼,就把头一歪,咽气了。
易政紧紧地抱住母亲,就像母亲年轻时抱他一样。她的尸体在他怀里慢慢变凉、变冷,最后僵硬的像块儿木头。他像狼一样“呜呜”嚎了几声,把老太太放在棺盖上,掏出手机追问易文究竟让母亲受到什么刺激而倒在路上?易文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苦胆都快碎了,害怕母亲在临终时说了事情的原委,他该如何给亲戚交待?就硬着头皮说他们什么也没说,母亲只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要走,他们准备做饭的菜还没洗好呢!接着就假惺惺地说这真是怪事,难道母亲是来收脚印来了?易政强忍着悲痛问道,那母亲临终前为什么叮嘱不让你们来参加葬礼?
易文说那我咋晓得?也许是这么多年我们没有尽到做儿子的孝道,她在心里怨恨我呢!他不亏善于演戏,如果没跨错行,现在绝对是一个名角儿。立马又带着哭腔说,既然老娘临终前那样叮嘱,我就遵从她的遗愿,免得她到阴间埋怨我,哎!娘的心咋就这么硬,最后一面都不让我看看,呜呜——
马芳吓得面如土色,在确定易政不知道老太太的真实死因以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她听易文说不去奔丧,就若有所失地问:你怎么不和他商量把你老娘接过来料理后事?
易文问:合适吗?
马芳说:那有什么不合适,再怎么说,你老娘的户籍在我名下,我们操办后事也是名正言顺的。
易文冷笑了两声,说今非昔比了,过去的黄历现在能用吗?再名正言顺我也不干这号蠢事,你没算算得花多少?人死要耗一半家当,你懂吗?
马芳说:花再多,也没有收得礼金多。你现在虽然退居二线,但影响力还在嘛!再说,女婿现在还正在红口子上呢!
易文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多少动点儿脑子行不?都什么年代了,还敢大操大办?你想让我进去、让女婿停职就来操办这个事吧!
马芳自言自语地说:我以为上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动起格儿来了。
曾老太太在家搁了三天。出殡那天,乌云压顶、山川窒息,天像包公一样板着脸,时不时地还挤出几滴眼泪。刚下葬,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的打到地面,坟冢周围水汇成河,地面泥泞的像刚煮熟的搅团。三伯站在新砌的坟头上让跪在地上的孝子们起身,一个个起来后都像泥巴捏的人儿,除了两只眼珠子没变,其余全身都是泥巴。他在送葬的孝子里仔细查看了看,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易文的影子,更别说有马芳和女儿女婿了。他把牙齿咬得咯嘣嘣响,骂了句禽兽不如。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几十年前曾老太太给村支书下跪的一幕,要不是他无意撞见,说不定那个无恶不作的卑鄙支书会对他嫂子做些什么,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后怕。他心里骂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一心想要把他治治不可。
这是农历七月的下旬,稍微有点儿残月也是在后半夜才慢慢升起。加上白天下了一场透墒雨,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也都躲进云层,夜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更别说想看到其它什么东西了。三伯拿一把手电筒,来到村子东头的十字路口,曾老太太生前穿的一些衣服和睡得被褥都扔在这里焚烧,有些衣服由于下雨没被烧尽。他挑了两件颜色较深的上衣,又钻到岩洞里抓了一些土巴末子,悄悄地来到易文的院子,先把那两件衣服挂在铁丝上,再爬到院坝边的一棵核桃树上,茂密的树叶把他挡的严严实实。等了有一个多小时,易文出来了,他抓一把泥土朝易文撒去,正好打在易文的身上。易文惊叫一声,立马出了身虚汗,想到这么潮湿的地面咋可能有这种干土末子,就把手机打开,看看咋回事。谁知灯光一照,就看见他母亲的衣服在铁丝上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就“妈呀”大叫一声,逃命一样朝回跑。三伯又朝窗户撒了几把泥土,学了几声似猫非猫、似狗非狗的怪叫,等易文把门关实,有悄悄地走了。
易文吓得彻夜未眠。只要眼睛一眯,老娘就在他身边晃悠。一会儿是送他上学在外受冻的场景,月明星稀、寒气逼人,老娘把他紧紧地裹在怀里;一会儿又是他在结婚前老娘没日没夜的劳作,洗衣、做饭、榨油、蒸馍,连续几夜没合眼皮儿,眼眶凹陷的能放一个鸡蛋,本来单薄的身体几乎能被一阵大风卷到空中。在结婚头一夜,老娘把两床崭新的大红被子给缝好后,笑嘻嘻地说:“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你该不会以后也把老娘忘了吧?”他忽然眼眶一热,信誓旦旦地说:“那不会!”老娘笑着说忘了也正常,只要你们和和美美,娘也放心。仔细一想,这么多年,他没给老娘做过一顿饭,没给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现在想起来实在愧疚。自言自语的说,老娘辛辛苦苦的把我抚养成人到底为了啥?
太阳升起一人多高,金色的朝阳从窗户斜射进来,给明亮的地板镶了几绺儿金边。窗棱前的鸟儿唧唧溜溜的叫着,一会儿从这个树枝跳到那个树枝,一会儿又扑棱棱的朝别处飞去,像急着赶集一样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易文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身上不停地冒着虚汗,薄薄的的睡衣被浸的湿漉漉的。他想起床,但起了几次都是大腿撑不住身子,脚下的地面在不停地旋转,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倒下了。
似乎刚有点儿睡意,马芳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把揭开被子,说,快起来,小狗死了!
我娘死了我都没管,狗死了还咋胡啥?易文说。
你去扔一下,我害怕。
易文只好披上衣服,各个关节像好久没有打蜡的齿轮,沉重地迈不开脚步。他望天空一瞅,发现天上明晃晃地挂了三个太阳,眼前似乎有无数颗萤火虫在飞舞。母狗见他来了,“哼唧哼唧”叫个不停,两行泪水居然涌出眼眶,把那只僵硬的小狗紧紧地搂在肚子下面。狗和人的情感是相通的!易文想。他过来提起小狗尾巴,准备扔到茅厕,这时母狗的叫声更大了,似乎还带着哭腔,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前前后后跟着他,用嘴不停地撕扯他的裤角。他不明白咋回事,就把小狗放下,母狗眼巴巴的看着他,似乎有点儿感激,泪水又顺着毛茸茸的面颊朝下流。易文的心酸溜溜的,把手轻轻摆了两下,母狗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过来把狗仔叼在嘴里,颤巍巍的朝屋后的森林走。易文悄悄地跟在后面,看它把小狗如何处置。只见它来到一颗大树底下,用前爪刨了一个大坑,把小狗慢慢放进坑里,然后又用虚土把坑填平,静静地在坑边蹲着。更让易文震撼的是,母狗回家以后连续三天不吃不喝,眯着眼半蹲在门口,和一座塑像没什么差别。
母狗的伤悲给易文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他又忍不住回想起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尽管那时缺吃少穿,但是母亲仍然尽自己最大努力让他生活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现在回想起来好多事情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可事实上他也不知不觉地步入暮年,和母亲已是阴阳两隔了。他不得不感叹时光易逝、流年不返,人的一生要是长生不老该多好呀!他也清楚这永远只是一个幻想,如果那样,人类世界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就更没有新城代谢、以旧换新了。
易文病了。他整天心慌、头晕、浑身无力,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尤其害怕黑夜,一到天黑耳边就有无数个死去的长辈在呼唤他、纠结他、缠绕着他!即使白天他也不敢一人呆在屋里,稍微有点儿声响都会把他吓个半死。他知道这是对老娘的愧疚而引发的不安,要解除这个疙瘩还得靠他自己。在老娘去世后的第二个星期,他买了一些冥币和贡品,趁天黑后来到老娘的坟前,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虔诚的把一捆捆冥币烧完。说也奇怪,尽管这一时期他惧怕黑夜,但今天晚上却没有一点儿怯意,反而看到这新砌的坟头有一种说不出亲切。纸烧完后,他磕了八个头,转过身,双手朝背后一伸,做出背人的姿势,说娘啊,以前都是我的错,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保佑我们全家平安。你在世时我没有孝敬您,今天我把你的魂魄背回家,好好供奉你。话一说完,突然刮起一阵旋风,一些没有烧尽的冥币在空中到处飞扬,像鬼玩灯一样忽明忽暗。易文心里微微一惊,鼻尖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按照民间的说法,只有鬼魂出没时才会刮起旋风,他就加快脚步朝回跑。刚跑两步,三伯就一个箭步从坟冢边的丛林里窜出来,一下扒在他的背上,阴阳怪气地说走啊,背我回家呀!易文妈呀大叫一声,大小便顿时顺着裤筒往出流,向逃命一样朝回跑。三伯又阴阳怪气地说,看来还是心不实,那倒跑来干啥?
易文这次是彻底卧床不起了,他完全相信这世间确实有鬼魂存在。每天不光头晕、心慌,无力、害怕,而且恶心呕吐,一见到食物就呕吐加剧。看到自己碗里的面条是一条条蛔虫在不停地蠕动;端来的米饭也是一碗密密压压的蚁卵。他更害怕听到任何关于生老病死的话题,一听有人去世的消息就会恐慌半天,好像下一个就要轮到他一样。这样不吃不喝熬了半个多月,整个人影都走了五形,瘦的像一只风筝,只留下几个骨架,大风一来就能把他卷到空中。
马芳忙前忙后把他带到各个医院检查,可结果都是一样:查不出病因。她就把易文带到西京,可这个在西北五省乃至全国都有名的医院检查的结果还是和地方一样。马芳还不甘心,就又把他带到北京,求助那些有名的专家教授。钱花了厚厚的几墩,仍然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最后来个专家会诊,所有专家都认为这是他们几十年来从未见过的病例,就开了一大纸箱西药交给马芳,说也只能这样了,就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能否创造奇迹只有听天由命了。
易文越来越瘦,瘦的皮肤都成了透明的颜色,几条乌黑的血管在皮肤下面看的清清楚楚。一天晚上,马芳刚把灯拉灭,他就开始说胡话了,他先招呼说娘你坐好,又说要和娘一起回家。马芳惊问,你娘在那儿?
易文说,就在天花板上面坐着,正在笑呢!呦呦,她看我们说话又在我们床沿坐下了。
几句话把马芳说的毛骨悚然,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朝下灌,头发曾曾的朝起竖。她忍不住朝窗口看了看,似乎也有个狰狞的面孔贴在玻璃上。就强装镇静的对易文说,瞧你个怂样,居然被你娘吓成这样?我告诉你,世上只有活人收拾死人,那有死能人把活人吓趴的?你那只是幻觉!
易文又模模糊糊地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过了一会儿,转身把头一歪,昏昏迷迷地睡着了。
夜莺这时在窗外凄惨地叫着,给这黑暗的夜空笼罩了一层恐怖的色彩。马芳也失眠了,她一会儿好像听见有人在门外抽泣,一会儿又好像听到一阵阵杀猪似的嚎叫;一会儿似乎有人敲门,一会儿又好像有人趿拉着拖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打鼾声、咳嗽声、磨刀声、叩烟袋锅声此起彼伏。稍后,又像一发发子弹从空中划过,接着像是野猫交欢时发出的声响——
她彻底害怕了,用双手捂住耳朵,自言自语的说这究竟咋了么?
东方开始泛白,氤氲的雾霭还没有完全退尽,三伯就起床了。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几十年来他一直信奉要想把日子过好,必须要起早这句至理名言,即使雨天也不例外。他把院子打扫干净,烧了一壶开水,太阳才慢慢搭上山头。他泡了一大胶杯浓茶别在裤腰,扛起锄头,下地去了。还没到地头,就看见马芳气喘吁吁的向他跑来,一看她蓬乱的头发,浮肿的眼皮,三伯就知道她一宿没睡好。他把锄头拄在地上,掏出烟袋锅,笑眯眯地问,你跑着干啥?
马芳语无伦次的说,易文不行了,快,三伯!
三伯心里一惊,觉得自己似乎玩的有点儿大了,万一易文被他吓死了,他自己也就成了罪人,良心不安呀。心里在思忖解救的方法,嘴上却说,我又不是医生,找我有啥用?
马芳带着哭腔说,你虽不是医生,但懂阴阳。求你去给算一下,看有啥驱邪的法子没有。
三伯说,我去看看可以,但是不敢打保票。
马芳说句我晓得。
三伯在前,马芳跟后,一前一后来到院子。刚进屋,就听见易文有气无力的在卧室里神呀鬼呀的絮叨着。三伯上前扇了一个耳光,呵斥道,忤逆不孝的畜生,看看我是谁?
易文的脑子这才有点儿清醒,怯怯地喊了声三伯。
三伯眯着双眼,拇指不停的在四个指头上掐来掐去,翕动的嘴唇不知道在咕哝什么,马芳一句也没听清。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说了句有救!
嗯?易文把头抬了一下,枯瘦如柴的双手紧紧抓住三伯的胳膊,问你说啥?三伯?
三伯说,我刚才看过阎王爷的生死簿,里面没有你的名字!你现在之所以病成这样,一方面是因为你忤逆不孝,另一方面的原因是你母亲的魂魄不得安生!
她的魂魄为啥不能安生?易文问。
三伯说:十几年前,你在这座山上给你娘箍了一口井,你娘死后魂灵已经附在上面了;而现在她又被安葬在别处,造成魂身分离,到现在还漂浮不定啊!
马芳说,那求三伯给想个法子。
三伯说,法子自然有,一是要把易文弄去下次油锅——
啊?易文惊叫一声。
三伯笑着对易文说,不是真的把你朝油锅里煮,而是把你的头发、脚、手指甲铰点儿下来包在一起,放在一个烧有桐油的灯盏里,我边煮边念几句咒语就行了,这主要是给你赎罪。二是要给你母亲安魂。你母亲的魂安了,你们也就自然安生了,不过那得花钱。
不管花多花少我们都舍得,两口子说。
三天后,三伯托人在远处给曾老太太买了一副优等的柏木棺材,又买了几套寿衣,把老太太生前的照片用衣服包好,平平整整地放在棺材内,从寺院里请了一个著名的法师来做超度,最后让几个年轻人把棺材抬上山。在新砌的坟墓前,法师烧了一沓香裱,举起招魂幡绕着坟茔转了三圈以后,把招魂幡插在坟头上,大声唱了两句:
坟头插起了招魂幡
阴阳两界把魂安
易文恭恭敬敬的在新砌的坟台前磕了几个头,拿出几捆冥币在坟前焚烧,烧着烧着居然趴在地上伤心地哭出声来。三伯上前把他扶起,说了几句安慰他的语言。一阵旋风吹来,招魂幡飒飒作响,他似乎听到了母亲在熟睡中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