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看见秦爷爷苍老的面容是在梦里。
他和我当时在一间屋子里,温暖柔和的白光填满了一切。秦爷爷坐在椅子上,带着笑看着我,我开心地朝他跑过去。然后,我突然就变小了,变成了六七岁时的模样,站在秦爷爷旁边,让他轻抚着我的后脑。
父亲说,我小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发烧,土话就是被吓着了。这样的发烧是吃药也治不好的,到卫生所打针我又会哭天抢地的不肯去,于是家里人只好把我带到秦爷爷那里,让他为我把吓丢的什么魂给找回来。父亲还说,我以前经常去秦爷爷那儿。所以我回村的时候他还特地带着我去看望了秦爷爷。
我问父亲,为什么村里只有秦爷爷那里可以去?没有别的人了吗?父亲告诉我,这种事情只有村里年龄最老的人才可以干,我六岁的时候,秦爷爷就已经八十岁了,是村里当时年龄最大的老人。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开始仔细回忆到底见过几次秦爷爷,能清楚记起的只有一次,但在印象中我从未对他感到陌生。
那应该是一个午后,我又一次发烧了,家里只有我和奶奶。奶奶先是试了试我的额头,有一些烫。她随后给我吃了一些药,熬了小米粥给我喝,我吃完后没多久就全吐干净了。奶奶看了我一会,然后说,肯定是昨天被那条野狗给吓着了。
奶奶随即翻箱倒柜找出来了一包烟,兜里又揣了一点钱,带着我就往秦爷爷家里去。奶奶一边费劲地蹬着三轮车一边跟我说起秦爷爷的事。
“那是你秦爷爷,你进去就别忘了喊'秦爷爷' 知道了么……他比你爷爷还要大一二十哩……你秦爷爷就疼你,上回我碰见他在村里遛弯,他还问,'你家孙子挺好啊?'他那么多小孩儿最熟你这一个……
“没有孩子,还念过书,文化人!就是可惨……下回你也问问你那些小同学,你说,你们也去秦爷爷那儿看过病吗?
“……到嘞。”奶奶拉一下车闸,稳当地停在秦爷爷家门前。我晕乎乎的就被奶奶抱下车,面前那扇一年四季都贴着对联的破木门我现在记忆犹新,“——大孙子?”
那天应该还是很暖和的,回忆时的我身上总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奶奶牵着我,把我领到秦爷爷面前。下午的秦爷爷还躺在院子的那张旧躺椅上晒太阳,见到奶奶和我,他就慢悠悠地起来,弯着腰地对我笑。
“老秦呐——”奶奶过去把烟和钱递给他,“看看孩子这是又咋啦?”
秦爷爷黧黑的脸这时就会变得严肃,甩着手表达着自己对钱和烟的拒绝,但奶奶还是要把它们都一股脑地塞进秦爷爷的衣兜里,旋即转身到门外头去。
“又难受啦?”秦爷爷问我,然后咂巴咂巴嘴,用干瘪的手领着我进屋里去。
我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秦爷爷在用手心试一试我的额头,从桌子上抓了几颗糖给我吃。这些糖大多都已经和糖纸粘在一块很难拆开,兴许还是秦爷爷上次参加婚礼时揣走的。
“想吐吗?”秦爷爷笑呵呵地看着我,我盯着他那张被岁月侵蚀出道道沟壑的脸,光秃且贫瘠的头顶甚至没法反射出太阳光,我依旧没有说话,“吭吭吭…”
秦爷爷让我找一个马扎子坐下,然后他回到屋里找出来几根香,点着插在屋内的香炉里面,随后来到我这里,用皱巴巴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后脑勺。我留着寸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秦爷爷手心的温度,我喜欢他温暖的手掌。然后,秦爷爷就开始为我找魂,叫魂,具体是什么操作,我想秦爷爷自己也不知道。他就那样弓着身子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胡乱地变换着手势。秦爷爷问我昨天干了什么,我说跟奶奶出去遛弯儿,被一条狗突然给吼了好几声。秦爷爷于是笑眯眯地说,没事啦,那条狗一会就把它赶走了,一会就把它赶走了,爷爷马上让它走。秦爷爷低沉的嗓音如同一口干涸的井,但我从那里能得到无尽的安全感。我又一次呆呆地点点头,小声地说了一声,嗯。
“就好了吗?”我怯生生地问道,“我就好了吗,秦爷爷?”
“就好啦,就好啦,回去睡觉吧。”秦爷爷扪了一下我的额头,“你看,烧这就退啦,噷噷 ”
透过窗户我能瞥见奶奶靠在门边朦胧的身影,秦爷爷问我,你奶奶疼你吗?然后他从兜里掏出来钱塞到我手里,再紧紧地把我的手攥住。
“把这钱带上,回去给你奶奶也买糖吃去,好不?”
秦爷爷抚了抚我的后脑,说:
“没事啦。走吧。没事啦。再拿几颗糖吧。”
我生出了一个问题:秦爷爷,这都是骗人的吧?但那一刻的我突然就有了成年人一般的成熟,把这个问题始终塞在了心底。
到半路上,我告诉奶奶我有钱了,还把钱递给奶奶看。奶奶停下车,先是疑惑地问我从哪弄到的,随后她就认出这是她不久前给秦爷爷的钱。
“唔……不要钱是干什么呢……”始终慈穆的奶奶转眼间就变成一幅深沉的模样,“——留着买糖吃去吧。”
在这之后我就没有一丁点儿再关乎秦爷爷的记忆了。我再也没被吓着过,灵魂稳稳当当地安居在我的胸腔内。秦爷爷因此被深藏在我的记忆深处,覆着白茫茫的尘埃,并让我的童年变得残缺。这一切一直持续到父亲带我去秦爷爷的房子里,带我去秦爷爷的床前。
我这时已经长大了,身高超越了父亲和爷爷。秦爷爷盖着花被和,脸上的沟壑似乎又变多了。父亲贴着耳朵对我说,九十多啦。随行的还有同村儿时的玩伴以及他们的父母。
秦爷爷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无神,只是混浊的两颗,一脸茫然。他好像在人群中不停地搜寻着什么,并且还在微微地点着头。有人握住秦爷爷干瘪的右手。我觉着羞愧,在那一刻我生出的想法居然是秦爷爷死后谁来顶替他的位置。
父亲把我推向前去,我蹲在秦爷爷的床前,他盯着我看。将死之人的气息扑面而来,秦爷爷同时向我伸出了手,我握住他。秦爷爷却微弱地反抗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睛开始闪烁,好像忽然就又有了神气。
一滴泪冷不丁地从他眼角滑下来,滑过他脸上一道道干枯的沟壑。父亲递给我一张纸。
秦爷爷终于抽出一根手指,像枯树上的枝桠一样碰到了我的额头。好似是一道闪电刺进我心里,我的双膝遽然就软塌塌地跪下去,秦爷爷的手从那一刻完全挣脱开,然后颤颤巍巍地举起来,贴在我的后脑上,可我却没有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温热感。秦爷爷老的不成样子了。我的泪猛然就涌上来,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我哭得像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