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门,奶奶下意识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模糊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就转过头去仍旧静静地坐在那里。
奶奶头上的华发和窗外的初雪一样银白稀疏。她坐在床榻边,静对着老旧的木橱子,上面摆着几张照片。自打她把那些照片翻出来后,就总是在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
她的照片还是我帮忙翻找到的。那天,我在卧房里没有寻到她,听到另一间屋子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我赶忙进屋去,看见奶奶弓着身子在一个老箱子里不停捯饬,里面有很多陈旧的老物件。我把她扶起来,然后大声问她,你找什么呀?她没有理会我,却还是要回去继续找,我于是先一步上箱子那儿翻腾,看见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顺手掏了出来,奶奶弯下身子又把它拾起来。
“好啦。”奶奶细声道,“好啦,好啦。”
我起身看了看奶奶,她提着那个黑色塑料袋,转身要回卧室,我上去搀着奶奶的胳膊。原来她要找的就是一个塑料袋罢了。随后,我和奶奶并肩坐在床边,看着奶奶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掏出几张泛黄的照片。
奶奶要找的就是这些吗?先前,医生说,奶奶年老体衰,大脑会难以分辨面貌相似的人,记忆上也会出问题。比如,会把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混淆为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但奶奶还清楚地记着这个塑料袋的位置。
奶奶用手抚着一张相片,我伸手接过另外几张,它们分属于两个男人,其中一张还有年轻时的奶奶在上面。
一个男人的服饰古式,面色严肃,像是清末年代的人;另一个则充满朝气,穿着简朴,脸上挂着笑。潜藏在我脑中的记忆忽然复苏了,这几张照片,分别就是奶奶的父亲和丈夫呀,这几张相片自然对奶奶来说也就意义非凡。我跟着奶奶一起居住过多年,喜欢在屋里乱翻,找到不少她一见就会感叹的东西。这几张相片也位列其中,那时奶奶的身体尚无大碍,我就拉着奶奶问这些照片的故事。她于是跟我解释了照片的来源,讲述了她爷爷和我爷爷的故事。
奶奶家的条件在当时相对优渥,所以她的爷爷有条件去拍摄相片。但在无差别破坏的战争面前,炮弹并不会因你家境富贵而偏离一分,死神也不会因你处境悲哀便心生怜悯。奶奶是南京人,后面才迁到这里。她的爷爷在那次大屠杀中身亡,她和母亲侥幸得以逃脱。
奶奶的父亲参加抗战,在战役中不幸身亡,留下来的只有一封因战事卡在半路,后面才经由他人送来的信。那封信在迁居时便失踪了。后面,南京遇袭,守备军队一触即溃。爷爷让她和母亲先行去防空洞避难,自己守着家中的老宅。他说,自己一条老命,怕何?在奶奶临行前,他摸了摸奶奶的头,说,英英(奶奶的小名),爷爷就找你,走吧,走吧,爷爷就找你们。她信了。飞机此时已在天空轰鸣,四处抛洒炸弹,他猛地挥手告诉他们快走。
“飞机没往这里飞,——英英!”他告诉奶奶。母亲旋即拽着奶奶就跑了起来,奶奶却不住地回头,大家明明看见了飞在头顶的飞机呀;他的眼睛里怎么有光在闪?她的爷爷撒谎了。那颗黑色的东西,落下来就会爆炸的呀。
奶奶说,她也许是看到了,又或许是看错了。炸弹可能是炸在另一处房屋里头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奶奶在讲述这些时,语气是沉重的。我却在奶奶说话时打断了她,我问,奶奶的爷爷为什么不跟着走?当时是冬天,南京下雪了吗……
奶奶又跟我娓娓道来我爷爷的故事。她说,她很爱她的丈夫,即使他当时茕然孑立,清贫一身,难以给予奶奶物质上的满足。但在奶奶迁到这里后,他是惟一一个给予她温暖的人。土改分到田地后,他和奶奶结了婚,拍了结婚照。爷爷和奶奶只争吵过一次。奶奶已经对战争产生了根植于心底的恐惧,她对于死亡的概念无比分明。她说,你要去吗?你不要去……我有孩子啦——
奶奶当时哭的很厉害,告诉我,那个时候的眼泪是不值钱的,因为大家都是从小哭到大的。我觉着奶奶是在为她的泪水找借口,因为,从我出生到现在,很少见到奶奶哭泣。她还告诉我,有些时候我问奶奶,爷爷为什么不要她了,这并不是因为奶奶长的不好看,也不是因为奶奶和爷爷吵得架很凶很厉害,是因为爷爷他想做个比男人还要男人的人……
“你怪爷爷吗?”我问奶奶。她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望了我一眼,给出来我上一个问题的回答——但似乎又不是。
“下雪啦。你爷爷走之后,就下雪啦。但是呀,雪下得不大……”
我装作没有看出奶奶眼中闪烁的光,静静地看着奶奶把那些相片收好后包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走进另一间屋子。我却感觉奶奶在撒谎——这么久的事情,她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连雪下的大不大都知道?
但是,就这样,奶奶的爷爷和我的爷爷,他们的故事就在奶奶的三言两语中道尽了。我感觉自己不过是跟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拉近了一些距离,但奶奶却和他们联系的无比紧密。如果奶奶对这两个人的离去始终耿耿于怀,又怎么会把照片藏在箱子里,从来也不翻出来怀念一下?
现在我才明白,其实,奶奶的心里一直在压抑着强烈的情感。她一个人靠着抚助艰难地抚养大父亲,而后又看着父亲长大,娶妻,得子——这长达几十年的跨度,奶奶对他们的怀念却从未停歇,正如每年都会飘落的细雪,可坚强的她始终不肯外露一丝难色,如果她的爷爷要坚守在老宅旁,丈夫要做一个比男人还要男人的人,她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比女人更加女人的人呢?
奶奶跟我就静静地坐在床榻边,许久过去了。我看向起了雾的玻璃,找出一张纸拭了拭,窗外细雪依旧,银白色的雪花在空中飘荡,缀点绿叶,铺在地砖上。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来给奶奶送东西来的——饭还挂在挂架上。
柜子上的那几张照片还在静静地在相框中斜立着。奶奶,以及两个不同的爷爷——他们的时间定格在了相框中。在这个飘着细雪的清晨,冰冻在其中的时间重新流转,又引着奶奶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奶奶脑中,那些事情却是刚刚发生过的回忆。
我和奶奶一起看着那些相片,突然,一种神奇的感觉攫住了我——我和照片中的两个男人都有些神似,隔代遗传奇迹般地发生在了我身上。但我旋即发现那并不是惟一的奇迹,因为我刚进门时,奶奶说出的我没有听清楚的话此刻重新在我耳中萦绕,变得无比清晰:
“你回来啦。”奶奶说。
窗外细雪依旧,我突然就流下了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