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着自己不该在五十年前挤上那辆火车,但你的确逃了票,从前车厢躲到后车厢;但你印象依旧深刻,你记住了车窗中松花江的颜色。现在,铁轨正日复一日地忍受着火车的碾压,发出隆隆的吼。
此刻,窗中是在暮色下显现出深蓝色的松花江,转瞬即逝,静谧地注视车来车往。火车的速度不比五十年前,时间在推着你走,推着一个已经七十岁的稀发老头。
电话响了,铃声的审美尚还停留在二十年前的老旧唱曲。“十五的月亮”在“月”字处戛然而止,而后是手机对面传来的陌生且苍老的声音,就像是源自深幽谷底的沉闷回响:
“——喂,是黄建江?”
你顿了几秒,你心底的那个黄建江顿了几秒。黄建江开口回答,是的,我是黄建江,你是谁。
黄建江内心无比清楚电话的另一端是谁,那个人的浓重乡音一下就把他拉到了几百里之外的一座山东小城。此前,黄建江告诉儿子,他想回家了。他告诉儿子残存的记忆断片,几周后,他儿子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附上了“黄建河”三个字,他的心颤动了。
老伴曾经要求跟着他一起去,他说,没什么大事,看了我紧着就回来。
“是二哥满?二哥?!”
“唔——是我,黄建江,我在火车上呢!”
“你一个人吗?嫂子他们,没跟着吗?”
“没有,没有。我一个人。”
车舱里传来婴儿的哭声,紧跟着黄建江未曾注意到的吸方便面的声音,车轮滚动的声音,列车员叫卖的声音,其他座谈话的声音:
“先这样吧,建河,火车站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二哥,那个,你穿的啥衣服?”
“蓝的白——到地方我给你打电话!有点吵这里,先撂了!”
“噢,行行。”
火车依旧行驶。黄建江坐在靠窗的位置,粉白相间的大旅行包放在他头顶的架台上。他呆呆地坐着望向窗外,看见一棵一棵蓊郁的树,看见了飞速流逝的时光。五十年前,你曾因为肚子饿就上了火车,但现在你回来了,现在是五十年后,现在的你吃的太饱,于是便想着回来。当你在东北安家落户的时候,看着儿女在土屋前奔跑,你也曾萌生过回去的想法。但你没有,你必须让家人完全吃饱,必须不再需要在过年时把孩子关在屋里,防止他们看见外面的吃头而眼馋。最后,你做到了:女儿参加工作,嫁人生子;儿子参加工作,结婚得子。你和老伴安享晚年,和那个曾经是公社一枝花的漂亮女人在电视前絮叨过去的事情,电视台播报了一则山东小城的新闻,你就突然回想起来五十年前的事情。
景色变换,夜阑时分。黄建江甚至不知道和弟弟见面时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的思绪,正如而今飘扬在那座小城的柳絮般纷杂繁乱。他的睡意渐浓。
许多个小时过去,广播声在白天后响了数次,终于响出了黄建江最关注的那句话。他费劲地弄下来行李袋,客气地拒绝了一个与他同站且操着河北口音的青年,黄建江觉得他们殊途同归。
不远处,黄建河的老年机铃声响起,号码播报声一个接着一个,他站在火车站门口,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机,一双老花眼根本看不清小屏幕上显示的号码。
“——建河?我出来了!你在哪呢!”
“——诶二哥。我在火车站外头来!你出来就行,我能看见你——别先挂!”
“知道了——我先不撂!”
过了一会,拎着行李袋的笨拙身影出现,黄建河一眼就认出了他。黄建河站在台阶下面,看着用左手拿着手机的黄建江一步步地向下挪。他们两个人随后面对面站着,黄建河主动要拎过二哥的包,但二哥强硬地拒绝了。
许多没来得及问的问题都在四轮老头乐里被提出来,二人收获了一段又一段沉默。五十年后,黄建江费了许多力气才把过去的回忆一段一段地拾起,拼命地寻找着那个尚且二十岁的自己。柳絮纷飞,如同人间临了雪季,二人好似又一次白了头。
他们在一家饭馆坐到日行中天时才出来,黄建河说二哥的口音已经染上了更北方的粗犷气,让人觉得陌生又熟悉。
“唉哟,二哥,你是不知道,咱家那树还留着来!都几十年了,都得成材值钱了,赶上咱俩了大了差不多。”黄建河在等红绿灯时说道。
“唵!那棵香椿树?”黄建江两眼一亮。
“昂!”
宽敞的道路同过去没有半点相似,这座小城而今还在经受着拆与建的同时进行,日夜不息地变化,就像一位青年在奔跑中沉重地呼吸着。红绿灯的数字不停变化,陌生的道路依次被驶过,无数的悲欢离合在黄建河的嘴中流淌而出,又如浪潮般涌进黄建江的耳朵里。
他们来到了村口,曾经的黄土换成了水泥,曾经的水泥披上沥青。低矮的土房变成钢筋与混凝土的强力结合,铁锤钢钉的敲打让这座村庄改头换面,所幸它依旧保持原址,林子还在,那条河也还在。
老头乐慢慢地行驶,有人透过窗跟黄建河打招呼,黄建江努力辨认,但他除了能分出男女,其他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入了土的马进仓、生了病的黄有粮、离了村的陈家栋……什么当年的穷今年的富……什么咱家的房子也推了原地重盖……
黄建江只觉得耳朵也跟眼睛一样成了老花耳,听什么都迷迷叨叨的。这些年,他在几百里之外也见证了类似的变迁,可一但将这些变迁同只存在于记忆里的故乡联系在一起,想到已经逝去的大哥父母,看见除了地点什么都在变的一切,黄建江的心便会颤抖,泪腺就会脱离与身体的联系独自变得年轻,再独自地将泪意氤氲于眼眶之中。
“去看看河吧,老三。”
黄建河很快地嗯了一声,熟练地摆弄方向盘,掉向村北的一条大道。在一侧的绿化坛里,黄建江看到了几株忍冬——它们是绝不会存在于五十年前的村子里的。
村北的河依旧在流淌。但它萎缩了,流速变慢了许多,在雨季也窄的令人觉着可悲。黄建江记着这村的名字就叫做“北水村”。他不禁意识到:年轻人肯定推断的出村名源于这条古老静谧的河流,却无法得知这条河流在五十年前的雨季里有多么狂野和奔放。
这个曾经他最熟悉的村庄,已在不知觉间成了他最陌生的地方。他们最终来到了曾经的家,来到那幢水泥建筑的前面。
残阳西坠,金黄的余晖挥染整条胡同,黄建江和黄建河站在门前,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温度。黄建河的目光始终吸引于那棵沉默不语的老香椿树,他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一根长长的木柄铁钩——每到了季节,他们便能靠这个吃上香椿。
黄建河一步步地靠近,他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感惑如若飓风般激荡起他的心潮:为什么一切都在变,你却还无声地伫在这里?为什么你要对着斜阳,立尽无数个日夜?
他觉着老香椿似乎长的更高了。他又一次地抚摸树皮,感受着岁月的嶙峋峥嵘:是的,房子推了,重盖了;路塌了,重修了;人死了、走了,不在了……往日旧色皆披上新装,可惟独它还在这里。
一股神秘的、超脱言语的力量驱使着黄建江伸开手抱着老香椿,他脑里的回忆正如潮水翻腾、再从那两颗浑浊的眼里化作清澈的泪水倾泻而出。老三建河偏过了头,夕阳于是更肆无忌惮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心火热火热的——可他还是不忍回头看向那棵树和那个人。老二建江的哭声沙哑而又深沉,好似他终于把积压许久的情感释放出来了一样。而哭声正顺着黄建河的耳朵长驱直入,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砰出猛烈的响声。
兄弟俩哭了。哭得像两个刚出生的婴儿。余晖染黄了老香椿全部的绿叶,仿佛人间又一次临了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