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旧

接旧（散文）

儿像经营服饰的批发商，抱了一大堆女婿“淘汰”下来的旧服饰“孝敬”我，说白了是让我“接旧”。衣服有春夏装、长短袖，款式新潮，面料考究，真丝、全棉、混纺全有。贴的商标稀奇古怪，全是外文，反正我一个也不认识。妻子看了看说，全是名牌，加上衣柜里满挂的，一个月之内轮换穿，绝对不会重复。说是旧衣服，没有一点破损痕迹，件件都比我现在穿的好，样样都比我穿的时髦。我接连试了几件还蛮合身的。那他为什么要淘汰本来好好的名牌？或许是年轻人为了追赶时髦，或许是因为身体发福了，或许嫌我的穿着老气，给我送温暖献爱心来了。幸亏我能穿，如果我穿不了呢？我曾看见有人把过时的衣物直接扔垃圾箱。

退休后，穿儿女们“淘汰”的服饰是潇洒走一回。现在的“接旧”档次高，款式新、品味足，与过去困难时期的“接旧”绝然不同。那时的“接旧”不仅是须要缝补的破衣褴褛，还可能是转了几道手的旧衣物，稍微好一点的衣服，就压箱底留着过年穿。小时候，我背的书包是二姨用三角形的布片拼做的，穿的是三舅或堂哥的旧衣服改制的，从小就没有穿过合身得体的衣裤，合脚的鞋子。即使是年节做的新衣服，也要大一些，预留长大了穿。没等到长大，早就被我“摸爬滚打”的豪迈划破了。用外婆的话说，好打架的狗子没有一张好皮。

上世纪60年代末，我上小学四年级，学校要参加县里统一组织的举国同庆的大型游行活动。我是学校表演方队的。游行途中要表演载歌载舞的节目：“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后面紧跟的锣鼓方队则配合表演方队，每唱一句就敲起“呛呛起呛起呛起”，像秧歌调。按照要求，表演队员必须上穿白村衣，下穿蓝裤。我只有外婆纺织的白粗布上衣，缺一条蓝裤。三舅高我一头，他仅有的一条蓝裤自己都卷着穿，太长的裤管卷起来实在是影响舞姿。我在家里急得直跳脚，死缠硬磨地威胁外婆，如果不答应给我做蓝裤，就不上学。外婆无可奈何，找了好几家熟人借，如同三十晚上借蒸笼——不是时候。幸亏在乡镇供销社工作的母亲送生活费回家。母亲作为一项政治任务，通过县供销社的关系，到生资公司弄了一条进口的化纤尿素袋。经过外婆的洗染，第一次享受“量身定制”的待遇。尽管穿上后腿部有点痒，裤子上还残留模糊的尿素字样，但丝毫未影响我在游行队伍中的边跳边唱。姐姐因为没有享受到“量身定制”的特殊待遇，好几天没有理我。随后，我因表现突出破格加入了“红哨兵”。

2020年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在荆楚大地肆虐，遮面的口罩掩盖了世人的表情，危重的点滴更换了采购的频率。疫情将我们一大家子隔离在各自的小家里，如与世隔绝。春节前，女儿在网上给我买的越冬新衣根本穿不了。“宅家”的几个月，整天卧室客厅厨房，拖鞋睡衣围裙。体重随妻子的厨艺呈正比，原来合身的服装穿不上了。我们远离病毒的同时，也拒绝了体面的聚会。头发的生长速度仿佛比时间还快，衣柜好像失去了价值。偶尔“对镜贴花黄”，却无法掩饰凌乱花白的头发。服饰对我们的光鲜作用在逐渐消减。

两个小外孙女的衣服可不比大人的少。妹妹不喜欢穿姐姐的旧衣服，姐妹俩除了上学穿校服，平时的衣着打扮基本一样，就连睡衣也相同。她们完全没有“接旧”的概念，姐妹之间的分享仿佛缺少了一个环节，敦睦的亲情有如缺少了融会贯通。现在孩子们的亲戚少，亲戚中生二胎的也不多，女儿在网上购买的几百块一套的童装积压在衣柜里因梅雨季长霉，只好成捆地往我家搬。我稍作责怪，她却辩解说，在她们这群同学、朋友中，她还是做得好的。将旧衣物送给朋友或亲戚，不仅不会讨好，还会无端让对方心生施舍的芥蒂。

蔡邕在《述行赋》中说：“常俗生于积习”。过去，寻常人家都懂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顺口溜，把缝纫衣物等同置家当，把“临行密密缝”当作寄托情感的载体，把女儿和妈妈的亲密关系比作“小棉袄”。现在，“量体裁衣，看锅吃饭”的寓意似乎很少被家人提及；“冷暖自知，丰俭由人”的训诫好像只与思想教育关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消费理念仿佛走入了误区；雪山草地“风雨侵衣”的场景恍若就在眼前。我们距离实现两个一百年的目标越来越近，勤俭节约的观念却渐行渐远。细微处一吨水、一度电的放任从来未纳入成本。妻子经常在家用一台脚踏缝纫机裁剪女儿“淘汰”的旧衣物，修理老旧缝纫机的工具比配件还多。旧衣物经妻子的搭配整理，或改了自己穿，或送给事先说好了的侄女，或送给照看父亲的护工，或给外孙女出门当风衣。

“接旧”不仅仅是寻常人家去“库存”、补“短板”的办法，还应该是弘扬传统美德、珍惜有限资源的接力棒。我粗略地清理了一下我的衣柜，四季衣服还真不少。冬季厚薄、长短不一的皮草、羽绒服至少十件，春秋休闲夹克、长衫有十几套，短袖T恤二十多件（套）。看着琳琅满目的服饰，满是感慨。寒来暑去的过往历历在目，风霜雪雨的侵袭记忆犹新。似乎件件都有故事，件件都有体温，像锁在抽屉里的荣誉证书。一个曾经风风火火、潇潇洒洒的时代仿佛就挂在衣柜里。我挑出几件比较适合老年人穿的旧衣服，嘱咐妻子抽空给年迈的父亲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