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99º的钝角

中国人对于日期的复数形式，普遍比较敏感，如正月正、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九月九等，且均为民间的重要节日；对于年龄的复数形式，同样比较敏感，如四十四剪刀吃、五十五指头数、六十六掉块肉、七十七喜中吉等，有好的说法，也有骇人的隐忧。

可是，这和一个钝角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如果把人的一生当作一个平角或者圆角，预设一个顶点，那么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人生的起点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缓慢地撑开一个锐角，从0º到1º，从1º到10º，从10º到90º，从90º往西慢慢跌落到地平线上，好比太阳落山和人生终结，刚好是180º的平角。沿着顶点在地平线以下再转一个180º，就又回到了东边，开始新的升起和轮回。地平线以下的运动，好比人在另一个世界的行走。

有人可能会说，为何不用钟表来形容?简单多了。我说，不一样。

关于“角”，在几何学里的表述是这样的：指从一点引出两条直线所夹成的平面部分。万物皆从零开始。如果可以称其为0º的角，那一定是两条线的同向重叠形成的。如同双手合掌，祈求生命的降生；如同含苞紧扣的两片花瓣，静静地等候一朝绽放。所谓0º，并非没有之意，而是一种沉淀、孕育、力量聚集和蓄势待发。初生的那声啼哭，就是从“0”破壳而出。

数学概念中，锐角是大于0º小于90º的角。从0º往上撑开，最初只是一条缝，一个针尖或麦芒的度数，犹如黑暗中释放的一线微弱纤细的光芒，东海之上初红的曙光。这个角度如此之小，几乎毫无容量。但如果将两条射线无限地向外延伸，它的容量其实也是无限增长的。这两条射线，就是父亲和母亲，他们赋予的爱，从一开始就无限。这个夹角，就是刚刚出世的襁褓中的我们，细弱单薄，虽小犹大，无忌无求。

我们睁眼看世界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一定是母亲和父亲，能够容纳的也只有自己的父母，谁来抱抱，都会认生。但是，父母之爱，却可容纳全世界。

随着角度的张开、撑大，能接收和吸纳的光亮和事物也愈来愈多。但角度仍然偏小，视野不够开阔，格局不够广博。那个尖尖角，可以用来自卫，也可以用来伤人，恰如我们懵懂的青少时代。棱角分明，自以为是，不懂装懂，盲动盲从，偏执判逆，听不进劝，吃不得苦，容易去爱，也容易生恨。如同那位得不到提拔就酒后骂街、夫妻被一起下派就跟领导翻脸的同事，经年梦醒才觉得自己荒唐。

当锐角撑开成90º的直角，太阳正好在头顶上方。这根垂直的射线，顶天立地，又稳又直，是东边锐角区和西边钝角区最坚强的依靠。这个曾经的锐角，已变得方方正正，不再锋芒毕露，如佛前张开的双手，自觉接受菩萨的护持加被；如绚丽绽放的花朵，自然感应阳光雨露的恩泽。这时候的男人，就是事业初成、自我反省、懂得感恩、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国顶梁柱。

继续往西偏移，越过90º，就变成了钝角。开口越大，包容度和容积量也越大。头顶的一片天越来越宽阔，风霜雨雪、日月星辰，都涌入怀中，坦然收纳。曾经尖刻的角，变得愈加钝了，甚至圆润起来，再也伤不了人；这钝，钝得糊涂、钝得快乐。两条射线犹如一双有力的大手，往两边打开、伸展，开怀拥抱这个世界；就像一朵盛开的地涌金莲，简约大气，慧慈清新。知道常回家看看、孝母顺父、相妻教子了——尽管迟到那么一点点。知道跑跑步、钓钓鱼了——身体是自己的，也是家人的。知道少生气、多笑笑了——天塌不下来，塌下来又怎样?

当两条射线连成一条直线、与广袤无垠的地表重合之时，便可躺视上方无尽的苍穹，贴背聆听底下未知世界的神秘之音。此刻，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180º的平角，足以容纳世间的一切，也向世人展示容纳过的一切。

以90º为界，人生的角度分两段。90º之前的锐角，是负重前行，不停地拿起；90º之后的钝角，是放下包袱，轻车简从。这个钝角，像简笔画的一条船，张开时空的风帆，缓缓驶向彼岸，消失在大洋深处；像西沉的太阳，温度渐降，烟火清凉，慢慢地埋进遥远的山巅。

人这一辈子，犹如从0º开始，艰难撑起一线微小的锐角，逐渐扩成90º的半折直角，再慢慢张开成一个钝角，最后在棺材里躺直，埋进土里，头、身、脚三点一线，与地平线重叠，走完180º的一生。

人生的除法，分母永远无法改变，大家殊途同归；分子无常，各有各的定数。如果用180º除以八十岁，平均一岁是2.25º。人到四十，就是90º的直角，这时回想锐角的来路、展望钝角的去路，不必再为生死、得失感到迷茫和困惑。

七十未老，百岁可期。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和医疗水平的提高，身边八旬以上的老人越来越多，我家祖母已九十有余，心态比孙辈们还好，五世同堂即将变成现实。现在，许多同龄人和我一样，正在加速靠近复数形式的年龄四十四，成了那个日渐偏西的99º钝角，并朝着五十五、六十六、七十七、八十八走去。不管你信不信、愿不愿，这个钝角已然张开，踩着无声的节奏，义无反顾地朝180º走去。

善待人生的每个2.25º吧，无法回头，更无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