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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仲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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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梁界

铺头,是一个非常偏远而寂静的小山村,一百二十户人家聚居在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里,只有一条泥泞的山路和一条勉强称得上小河的溪流通向村外。

我从小就住在这个侗寨里。我的家依山顺势而建,也算是住在半山腰了,地势很高,大半个村寨都在眼皮底下。每天早晨,推开窗,首先印入眼帘的,就是对面那座山——白梁界。一缕缕阳光从山峰中折射过来,如丝丝琴弦,弹奏着亘古不变的乐曲,万物为之如痴如醉。

这座山见证着古老村寨的四季更迭、风风雨雨。多少回杜鹃花开,漫山红遍,蝶鸟争相来;多少回松涛阵阵,蛙鼓蝉鸣,木叶声声催;多少回稻香飘飘,茶籽味浓,薄雾摇夕烟。冬天的白梁界,自是别样一番情景:草枯木盛,牛铃时而飘过,野兔大胆拦路,宁静而不凄冷,慈爱而不傲情,就像一个孤独、倔强的老头,坦荡威严地站在那里。每当山顶发白,结满了冰挂,人们就知道,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已经来临。这座山在方圆几十里并不是最高的,但每到冬季,总是最先出现冰冻,我想,这也许就是白梁界的由来吧。

老辈人说,这是一条古驿道,两广的官商都经此进入湘黔和川渝。当年红军长征,部分队伍也由此进入通道腹地,并转兵西进贵州。一名受伤的红军战士追不上部队,被村民保护起来,当了韦家儿子,取了当地媳妇,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以前的家乡。

这座山,承载着太多的期望和梦想。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和我的同伴离开小山村,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出发,到二十里外的马龙中心校读书。

白梁界是求学路上的必经之地。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小伙伴们扛着米袋,挑着柴火,一路欢歌一路笑,累了,躲在树阴下歇凉;渴了,摘点酸杨梅解闷提神。大米和柴火,都要交到学校食堂过秤,再发给饭票。从家里带去的酸豆角,要管三天,星期三下课后再赶回去拿,经常天黑才到家。周四的清晨,我们带上酸豆角回学校,总要在山顶的杨梅树下歇歇气。此时,血红的太阳从遥远的天边缓缓冒出,脚下云雾升腾,波涛无声地撞击着座座蓬莱仙岛。“今晨东去登白梁,林海深处靠梅杨。今日无心观远景,学成归来上井岗。”那一刻,我写下了人生的第一首豪诗。

这座山,给我快乐,也让人敬畏。我是不敢走夜路的,怕鬼。有一个周三,刚做完作业,天就黑了,同村的伙伴都回家去了,我只能呆在寝室里,失魂落魄地看着天花板,一宿没睡。第二天早操,刚站好队,透过轻雾,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边,仔细一看,竟是父亲!柴火还挑在肩上,一头挂着米袋,一头挂着酸菜。我在想,几十里路呢,父亲肯定是天没亮就出发了,白梁界上有蛇、有野狗、还有传说中的矮子精和红毛鬼……不知是雾太大,还是没是没睡好,这一刻,我的眼睛模糊了。

我家的责任山和责任田都在白梁界。暑假和寒假,我和哥哥、妹妹就会上山打柴,把松枝砍下来,爬树的功夫十分了得。沿路遍地松针,稍不留神就会滑倒。毛毛虫在树上爬来爬去,偶尔也会玩点特技,从高处垂丝而下,直往脖子里钻,奇痒无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都很懂事,很卖力,砍了大把的柴火却挑不动。这时,父亲来帮忙了,两捆并作一捆,他在前面开路,我们空着手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

最苦的,是搬运木头。山上抱大的松树,就是我们的学费,需全家出动才搞得定。父亲先把树放倒、剥皮、裁断、风干,然后转运出山。抬木头既是苦力活,也是技术活。父亲和母亲在前,我和哥哥在后,一步一步往前挪。我个头小,又不会使力,抬着抬着腰就弯下去了。父亲对我直吼,“把腰挺起来,没一点男人样!”我把抬杠往边上一撂,气呼呼地顶嘴:“没看到我的腰还嫩吗,想直也直不了!”

最累最怕的,是打谷子。责任田全在山冲里,挑一担谷子要爬山过梁、几上几下,快到家了还得喘着粗气硬着头皮蹬几十级台阶。母亲和兄妹仨都埋怨父亲怎么选这么远的田?母亲开导我们说,那时的产量低,远点的田面积宽,收得多,我们才吃得饱。我叹了口气,没话说了。

沿着白梁界的羊肠小道一路前行,我走到了县城、走到了怀化、走到了长沙,然后又回到县里服务。无论身在异乡何处,这座山、这条路总是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愈加想念和贪恋。每每回到村里,站在吊脚楼前,望着对面的山,任思绪飘飞,直到母亲连喊几声“阿仲,吃饭了!”,我才回过神来。

那年在家过春节,大年初一这天,按照风俗习惯,要去砍点新年柴进门,讨个好彩头。虽是天寒地冻,父母却早早出了门,直奔白梁界而去。我跟在后面,也去找点开春财;更重要的,是想看看日思夜想的白梁界。父母健步如飞,我却气喘吁吁,哪跟得上呀。山顶已是一片花白,美丽的冰挂很是扎眼,时而听到咯吱脆响,树枝被压断了。父亲拣了根大木条,还不忘在尾巴上捆一把柴;母亲连枝带叶扛了一捆松枝,引火做饭的好料子;我只能扛小的,跟在后面晃悠晃悠地下了山。走着走着,木条把父亲厚厚的衣领挪开了,露出后脖上高高隆起的骨节,像极了老黄牛脖颈上的驼峰;而母亲曾经修长的满头黑发,又增添几多银丝,如临风傲立的映山红花瓣上的点点积雪。冬日的一抹暖阳从皑皑白雪上反射过来,刺得我眼泪直流。

此时此刻,一个急切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翻江倒海。

可是,三番五次的努力都是徒劳。父母说,“我们还不算老,还能做,等做不动了再去挨你们住吧。”我们知道,爸妈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舍不得离开这座他们结婚时亲手搭建的三柱屋,放不下白梁界那片山、那丘田,离不开两头牛、三条猪、一群鸡鸭鹅……

那就尽一份心力,多为家乡做点什么吧,我想。

铺头在不知不觉中发展变化着。进出侗寨的十里“泥水”路,变成了平坦宽阔的水泥路;乡亲们用上了干净的自来水,其中一处水源就在白梁界的林区里;既有现代气息、又有传统文化元素的新式民居鳞次栉比;歪歪扭扭的老仓库,被漂亮大气的鼓楼取而代之;活动中心、集体食堂、沐风亭相续建起来,乡亲们有了更多的休闲去处……看着这些点滴变化,年迈的父母阳光灿烂。

可是没多久,爸妈又开始新的折腾——为了让我们兄妹仨回家住得清净,一朝心血来潮,竟拆掉那栋摇摇晃晃数十年的小木屋,在原址盖起了栋三层四间五柱的砖木结构新楼房,所需木料,几乎全部来自白梁界。全村的人都不相信,儿女们更不知道,已经步入老年的父母,靠勤劳拼博一生幸福的爸妈,在春种秋收之余,还悄悄打了三年零工,攒得一栋新楼房的建设费。

愧疚。喜悦。震惊。不安。心疼。五味杂陈。

现在,我们周末开着小车回家,二十分钟足矣。倚门而立,俯瞰鼓楼侗寨,遥望白梁仙山,笙歌阵阵,鸡犬相闻,居家的日子诗情画意。

那天,我突发奇想,如果在白梁界的金顶建个亭子就更妙啦,包茂高速就在山的那边,听说规划中的高铁也将从白梁界的山脚经过,远处的黄沙岗正在修建高山风电场。我会搀扶着年迈的父母,数着一路的青石板,爬到山顶,亭中小憩,凭栏环视,望风车飞转、看车来车往、观云海红日,然后仰视上空四面八方的各路航班在桂林、柳州、黎平、芷江机场起起落落,再重温一下儿时的那首小诗,多么美好惬意!

白梁界,铺头人心中的圣地,一座永远不老的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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