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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仲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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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一帮小屁孩午睡

午睡于我,可有可无。

当然,在某些时候,比如遇上新冠肺炎疫情居家隔离,比如中午在办公室加班不想回去,比如连续多日的扶贫作战,也会偶尔眯一会儿。尤其在家里,若夫人没在沙发上躺定,微鼾未起,我是断不敢先眯的——她下午的上班时间比我早半小时,有入睡优先权;我就可以一边玩手机,一边静静地欣赏身边的睡美人,然后再在不知不觉中把眼皮耷拉下来,何乐而不为呢?

偏偏这时候,班级家长群频频发布信息,说毕业班复习任务重,老师和学生都很疲惫,得保证午休时间和质量,才能精神饱满地应对下午的工作和学习,家长委员会建议由各位家长午间到校,轮流坐班监督学生睡午觉,希望大家珍惜与孩子相处的机会,等他们长大了,陪伴的时间就更少啦!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征服了我。

刚才微信聊天,北京的赵叔问我,忙不?我答:三天扶贫、两天开会、一天办公、半天陪崽。他发一个微笑表情过来,附上一句:蛮充实的,多陪家人。我的脸倏地滚烫起来。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家长群连连刷屏。

我赶紧点开三个相同文件中的第一个,安排表明白无误地写着,明天中午就是咱昕宝的家长值班守睡。恰好今天从扶贫村里回城办事,明天不用进村。

待夫人醒来,我立马点开微信请示:明天谁去学校守孩子们?

你去!难道要我去?夫人揉揉眼睛,不假思索地怼了过来。

仿佛铁定。后悔多此一问。谁叫她是医院工作人员呢?

次日中午,我在街上唏哩哗啦唆了一碗吴氏清汤羊肉粉,就往学校跑。在门卫室,量体温,出示电子健康码,登记出入事由及个人信息,我终于获准进入熟悉而亲切的校园。

操场上,走廊里,楼梯间,全是我曾经的脚步匆匆和身形夭夭。归来仍少年。二十多年过去了,那道门,那扇窗,那栋楼,始终敞开着,只是我迟到太久。

我再次顶礼膜拜。拾级而上,感觉飘呼呼,晃悠悠。

“老师好!”不认识我的同学迎面而来,略显羞怯地致意。

“叔叔好!”知道我是昕宝爸爸的同学,朝我微笑着侧身而过,挥挥手闪进教室。

印象不太好的“龙尾”班,因了一声半生还熟的稚嫩问候,竟然生动活泼起来,瞬间有了好感。

时间尚早,许多同学午餐后正在打闹、闲聊,慢条斯理地往教室回流。几位男生俯身讲台,操弄着电脑。我看他们渐浓的胡须,无意打扰和阻止他们天生俱来的玩性。便站在五楼的走廊上,手扶栏杆,近瞰和远眺这座山水小城。

马龙河与坪坦河的交汇处,一座高大的鼓楼矗立在犁头形的洲头,源于黄沙岗、八斗坡、纱帽山的涓涓细流,在这里融合、拧粗,如无指挥、无伴奏、多声部的侗族大歌,裹挟着天籁之音从云端、从拦河坝上潺潺跌落。河水自南向北从学校门前流过,双江大桥、独蓉桥、万福桥、平安桥、廊桥渐次跃入眼帘,穿过鳞次栉比的楼群,消失在房屋与青山相接的视线里。

独蓉桥是一座独具特色的侗族风雨桥,孩子们上学回家的必经之地,著名作家、《谁是最可爱的人》作者魏巍先生曾题诗一首于其上:“桥上歌声高,桥下水欢笑。吹起金芦笙,再跨幸福桥。”风雨桥原本就叫福桥,幸福之人、幸福之桥,多好。当年我从桥上走过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瞟一眼那块牌匾,做着诗人作家的美梦。不知现在的孩子们,是否和我一样诗情满怀?“门前几尺潭幽静,总有师恩浣我心。”桥下这一湾绿水,在学校门前沉淀、回旋、北去,涤荡着懵懂少年的多少愁绪和文字。

眼前最近的,是学校里那面高高飘扬的国旗;河对岸的机关单位,也有一面国旗在迎风招展;再过去一点,就是县委和县政府大院,那里端坐着毛泽东主席雕像,雕像前的五星红旗鲜艳夺目。

正在回味、发呆,一位高大帅气的男孩走上讲台,高声说:“大家安静,该午休了!今天监督我们的是雨昕的家长。”

“同学们好!”顺着他的话,我走进教室,走上讲台,喧闹的场面迅速安静下来。昕宝尴尬地捧起一本书,颇觉难为情,脸上那丝憨笑很不自然。

“你是班长?”我接住男孩递过来的凳子坐定,抬头问。他有点不好意思,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既不是任课老师,也不是班干部,初次跟同学们见面,说些什么好呢?我边思忖边站起身来,缓步走下讲台,煞有介事地扫视一圈,然后对着同学们扯开了喉咙:“大家想不想知道,我对299班是什么印象吗?”

“想!”同学们齐声回答,睁大眼睛望着我。

“我觉得我们班的学习氛围、感情氛围非常好,是一个团结友善、热爱学习、积极上进的好集体。”我一字一顿地说。

“对!我们是最优秀的班级!”几名胆大的同学迅即回应。仿佛还有一些掌声。

我对着他们竖起了大拇指:“同学们好样的,集体荣誉感很强,要继续保持和发扬哦!懂得尊重长辈,礼貌待人,说明大家修养好、素质高。这让我想起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淳朴善良,热情好客,碰到熟悉的、不熟悉的,本地人、外地人,都会主动打招呼,喊进屋里吃油茶。村村寨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非常和谐。”

“叔叔,您讲的地方在哪里啊?”

“皇都侗寨。以前叫黄土乡。”

孩子们的提问,让我有点话唠了:“我们通道侗乡向来文明和谐、勤劳友善。大家同窗几年不容易,是千年修来的缘分和福分,我们一定要倍加珍惜,包容互爱,真情守护,感恩老师,善待同学,热爱家乡,争做可爱母校、优秀班级、美丽中国、火热时代的代言人。”

“您在看的什么书和报纸呀?”一个女生打断我的话,问。

“贾平凹老师主编的《美文》,还有《文艺报》和《中国艺术报》,今天刚到的。”我左手扬起书,右手挥起报纸。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呀?”又一个女生问。

“猜猜看。”我扶了扶眼镜。

“有点像个老师,更像一个作家。”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帮小精灵,鬼得很哦。我说我不是老师,也不是作家,而是一个服务员,一个是为同学们、老师们和作家们服务的服务员。

我划拉一下手机,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宣布:“午休时间已到,敬请各位睡觉!能睡则睡,睡不着就闭目养神;允许你胡思乱想,但不可以大声说话,因为同学在休息,我也要看书,还要盯着你们。”

太无趣了。孩子们唉声叹气,像晒蔫的黄瓜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

我举起手机,打算将睡前的状况发进家长群。几位同学善解人意地举起剪刀手,热情地配合我拍照。

还有六位同学没睡。一位在做作业,一位在复习功课,两位在看课外书,还有一位男生在给一位女生摇扇子。这一幕,不就是二十多年前我所在的38班的翻版吗?今天,我正一集一集地点播回放,欣赏久违的怀旧电影呢。

孩子们的睡姿太可爱了。有的双手抱头,有的单手高举或者前伸,偏着脸颊压在肘部上,有位小个子男生正毫无知觉地流着口水……

我微笑着让讲台前睡意全无的两位男生把课外书递过来。他们忐忑不安的神情,分明写着“忧惧”和“祈祷”四个字。

是一本推理小说,某争议作家的网红作品。

我随手翻了翻,退给他们:“我从来不反对课余时间看课外书。但在阅读的时候,一定要懂得分辩善恶美丑,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他们连连点头,露出惊讶和感激的目光。他们大概以为这本书会被没收掉,而我没有。

该睡的、能睡的,都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昕宝在家很少睡午觉,此刻也许真睡,亦或假寐。

我趁机拍了一张全景图和几张局部图发进家长群,然后看完了一篇万字散文。

“叮铃铃……”铃声骤然响起。高个子帅气男生条件反射般跳起来:“同学们醒醒,醒醒!要做作业了!做作业了!”

没几个人响应。都趴在桌上没动。

电子监控设备突然发出声来:“请班长布置作业,今天下午必须完成!”像班主任秦老师,她没午睡吗?

同学们睡眼惺忪地直起腰来,伸伸懒腰、打打哈欠,又恢复了嬉笑打闹的场面。

我见好就撤,退出教室。孩子们朝我挥挥手,笑着说“拜拜”。下到一楼水泥坪,我忍不住抬头仰望那间教室,居然还有两位男生站在走廊上朝我使劲挥手,高喊着“叔叔再见”!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我在想,我应该告诉你们,当年的我,就在你们楼下那间教室,寒来暑往、披星戴月、自带腌菜度春秋;就在那栋教学楼的走廊里,沉思默想、生搬硬套、自编自赏百余小诗;就在宽大操场的水泥台上,慷慨陈词、抑扬顿挫、自负清高地介绍全年级第一的学习宝典,发表毕业会考的动员演说;就在最近几天,我们刚刚找到两位失联多年的老同学,相约周末小聚,不见不散……

幸好,我什么都没说。幸好,这次我睡意全无。

作为昕宝的父亲,看着你们安静地学习、安稳地睡觉,当了一个半小时的午陪叔叔,感到多么快乐。如果可以,我会继续守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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