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不是同住宝砾新区的邻居肖大哥盛情相邀,我早已把号称通道侗乡北大门的这个寨子给遗忘了。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敲键盘码字,肖大哥不请自来,推门而入。他说:“我守在街对面看到你走进院子,就赶忙跟来。找过你几次,都没碰到,这下总算逮着你了。”他说他已经递交辞职申请,到水涌村去当主任助理,要我多多支持。我说我们单位一没钱二没权,能帮你什么?他说,水涌那个地方很有特点,但不知如何入手,只能求助于文艺界的同志们了。我说,先实地调研采风,再做策划方案。
我把情况向通道文坛元老杨、吴二老人转述一番,他们很感兴趣,我们就商议着做出一系列安排:
明天就去看寨子。
第二周进村听老人们讲故事。
第三个月把旅行社的甜妹和倪哥叫上了。
然后,策划了一次文化活动、发展了几个产业项目、收获了四方旅游团队,创作了若干书画诗文。名不见经传的水涌,忽然炒得火热。
肖大哥逢人便说:水涌能够成为中国传统村落,成为网红打卡地,文联吴主席是始作俑者,要记他首功。我不停地纠正:肖大哥非常有情怀,知道文化才能让水涌历久弥香,你才是积大德。
这些,当然只能算作前言或者后语。我深感愧疚,由于能力有限,至今还没有为水涌写点什么。欠作业就是欠人情,我有责任和义务多讲讲水涌这个地方。
二
水涌真是一个古色古香的村落。长长的石板路,大跨度的石板桥,几进几出的寨门,层层叠叠的双层木楼,盘山而建的战壕遗迹,以及段氏屋场,何府大院,陈家老宅,古树,古井,古碑。传统村落该有的都有,没有的也有。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有故事。
这里的故事得从阴历六月十八这天讲起。
这一天,水涌的女人除了要祭拜祖先和菩萨,还必须祭龙神树。
龙神树是村后半山腰上一棵巨大的樟木树。祭龙神树之前,全村所有的女人都要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洗浴身子,以示恭敬与虔诚。
她们从龙神树上采来樟木树的叶子和果实,放到木桶里捣碎成汁,然后穿上罗裙当浴衣,三三两两结伴去到河边,用樟木树的果叶之汁擦拭全身,美其名曰“洗香浴”。洗香浴后的女人,身上散发着阵陈浓郁的樟木香。她们换上干净的衣裙,聚集到寨子中间宽敞的平地上,每人手握一支香,列队参加祭龙神树活动。
这时候,一位老先生稳步走向前来,一手拿着话筒,一手举着写满文字的宣纸,抑扬顿挫地诵读祭文,表情威严肃穆,目光炯炯有神。肖大哥凑近我耳边说,老者名叫陈印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土秀才。祭文诵读完毕,女人排前,男人和小孩随后,在陈老先生的带领下,排着长长的队伍,走过石板路,走出寨门,踩上田埂,拐进山路,来到龙神树前。
果然是一棵神奇的樟木树:苍老斑驳的外表,像极了慈祥的祖父祖母,虽然树皮干裂伤痕累累,但内心却是那么顽强,裸露的健壮根须抓紧大地,硬是从枯死的躯干中再生出一个个缤纷的四季来,枝繁叶茂地捧出风雨雷电、高天流云、星月晨昏。这棵历经五百年寒暑、需五人方可合抱的树中树,成了水涌最亮的风景,也成了水涌人心目中的龙神,一直护佑着这一方山水,这一方人。
几位年长的妇人,将蔬果和酒菜摆在樟木树盘根错节的地上,边摆边作揖叩首。几位年轻的妇人还给龙神树系上红布条,边系边许愿祈福。陈老先生肃立在树下,嘴里念念有词,焚香祭拜,引领大家三鞠躬,祈求甘露降临,鬼神让路,百姓康健。
祭过龙神树,村里便开始忙碌起来。男人们搬来石头和砖块,在空旷的地方垒起两个大柴灶,支起两口大铁锅;女人们则挑水、洗锅,用各家各户带来的新米、绿豆、桂圆、红枣,精心熬制龙神粥。此时此刻,炊烟缥缈弥漫在寨子中间,裹着馋人的香味缓缓升上空中,如仙境般美丽。龙神粥出锅后,由一名年轻漂亮的女人掌勺分粥。第一勺先盛给村里年长的老人,然后分给远方来的客人,最后才到其他人。听说分粥还有特别的讲究,就是负责分粥的女人,她的生辰八字必须与十二地支属相相符,才有资格担此重任。热气腾腾的龙神粥,熏得我们大汗淋漓,却丝毫没有影响我们品尝美食的兴致,那种舒心的香甜,那种炎炎的热情,是多么过瘾啊!
趁大伙还在意犹未尽地喝粥,我躲到屋檐下乘凉去了。肖大哥也凑过来,向我说起一件龙神树“故事里的事”。
三
故事缘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209国道改造扩宽。施工标段的包工头在巡线时,被水涌充满乡愁的田园风光迷住了。准确地讲,是被这片风水林迷住了,而且盯了龙神树很久。
包工头随后昂首阔步进到村里,高声喊叫:“谁是这里管事的人?出来一下!那棵老樟木树,我要了!”得知有人要高价收购龙神树,村里的人非常着急,这是买去绿化城市园林,还是砍了锯成木板?
上通神灵下达人间的镇村之宝,历经沧桑枯木逢春,决不能说没就没了。可是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在家的都是留守老人和妇女儿童。
——正是水涌的一朵朵铿锵玫瑰,她们自发组织起来,每天自带饭菜吃住在龙神树前,为龙神树站岗放哨,以防包工头派人将龙神树偷走。她们分工很明确,白天由年岁大的女人负责守护龙神树,晚上由一群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驻守,男人们则操持家务,做饭洗衣带小孩,得空就送饭送水到树下,顺便陪她们聊聊天。为了确保这场持久战取得最后胜利,她们还搬来席子和被褥,点上蚊香,以树为伞,以地为床,日夜守护,用决心和意志逼迫包工头放弃了抢宝的幻想。在树下吃饭睡觉,整整一个多月啊!说到这事,水涌的女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一位姓莫的女人讲,那年她还写了一份封信,让在县城上班的丈夫递交到信访部门,希望得到上级的重视和帮助。她们既是在倾情守护龙神树,更是对大自然给予人们馈赠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报恩。
听了肖大哥的叙述,让我想起初访水涌时的一幕。民俗学家杨、吴二老在小卖部与村民交谈时,一位姓孙的老奶奶向他们说起当年保护龙神树的经历,情绪还是那么激动,也是那么自豪。她已经88岁高龄了,两眼放光,腰杆笔挺,十分健谈。大家都称赞和羡慕她身体矫健,越活越年轻。“在水涌,像我这把年纪的人还有好多个呢,特别是妇女。为什么?因为我们经常洗香浴啊!”如此诙谐风趣的话语,引得满屋子的人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水涌女人洗香浴,一定与溪河有关,与罗裙有关。
哪条溪?寨子前面那条蜿蜒清柔的小溪。沿着石板路,踏过石板桥,漫步荷田间,一首首唐诗宋词带着芬芳扑面而来,清洗着心肺,浸透了骨髓。回湾处有个码头,阶梯都是用长石条砌成,一块硕大的正方形石板架在水面上,水中岸上,女人们或蹲或站,洗衣、洗头,也洗香浴,欢声笑语随着清澈袅娜的流水飘向远方。挂着溪边树枝上的头巾、胸衣、内裤,表明这里是水涌女人的天下,若是哪个男人不小心撞入这片禁地,或是故意来这里找乐子、寻开心,女人们一定会用脸盆舀水朝他身上泼,让他淋成落汤鸡。男人们也不气恼,只会边躲边乐,甘于享受一身的清爽透湿。看那低头细语的一对水中仙子,她们是两姐妹、两妯娌、两姑嫂还是俩母女?她们是在说夜半三更的故事吗?讲得那么眉飞色舞,满面红光。
哪条河?寨子后面那条湍流激荡的大河——渠水。她是由一路高歌向北的双江河和激情东进的播阳河交汇而成的,属于沅江的主要支流。渠水从千年学堂恭城书院的朗朗读书声中流过,从红军长征通道转兵的西进号角中流过,让历史的时光倒影在水涌一带迂回徘徊、沉淀涤荡,写意成通道著名八景之一的“江口渔歌”。橹舟绿水清波,男人把长长的鱼网横排竖放到水里,然后用竹竿左右拍打水面,让鱼儿在慌乱的逃窜中钻入网眼;也有的男人把船撑到浅滩与深塘交界地方,站在船头把罩网翻上肩膀,再往水面上顺势一抛,一张大网就从天而降,把水底的鱼困入网中。“站在船头撒一网,半个沅江就在酒杯中”,水涌的男人绝对有资格这么豪情,就是可以这么帅。女人们穿着罗裙,要么在岸畔找寻野菜,等着男人满载而归,要么直接上船做帮手,分享渔获之乐。男人放排去洪江或者送崽去学堂,女人们便站在岸边望着木排和小客船朝另一处河湾慢慢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会一步三回头地回屋去。当然,现在交通非常便利,通了国道和铁路,生态保护很到位,禁渔措施严格,各种产业蓬勃发展,人们不必再到河面上讨生活了。那几处安全、水浅的河湾,有人正策划改造成天然的水上游乐场呢,可以洗香浴,可以划游船,届时紫罗裙、红罗裙,大罗裙、小罗裙,湿漉漉的,如天女散花般欢聚一堂,多么热闹啊。
四
说了女人的故事,顺便说说男人的故事。
水涌男人的故事,一定与刀光剑影有关,与段家堂、何家院、陈家坪有关,与传说中的武秀才有关。
武秀才的陈家旧屋场,确是一处风水宝地,屋边有砚台坪和官帽丘,远处是高高的笔架山,时时刻刻沐浴着天地祥光和甘霖。特别是一片规模不大却灵动小巧的梯田,从官帽丘下方极有美感地铺展开去,如层层官阶步步高升。
“咚!咚!咚!”
快到第三重寨门时,忽闻一阵金属巨物撞击地面的声音,震得脚板底发麻,一股肃杀之气威逼而来——哦,一柄青龙偃月大刀傲立在寨门两侧,寒光闪闪。
大刀无语。一只公鸡跳上高高的门槛,曲项向天歌。
一块块墙砖和基石在述说武秀才的故事。
那柄重达一百二十斤的青龙偃月大刀,总高约五尺,其中刀柄约四尺。武秀才双手紧握这把刀,步伐矫健,英气十足,“嗨”地一声就把它稳稳地立在石盘上,那宽厚且略弯的刀刃与粗圆的木柄融为一体,与英雄如此般配。武秀才轻轻一拧,大刀就像陀螺般旋转起来,镶嵌在柄尖的锥铁,将石盘磨得青烟直冒,火星四溅。这一招美其名曰“鬼刀钻”,是武秀才的首创,威名远播的同时,也招来江湖高手的嫉妒与挑衅。
传说有一天,水涌来了七八个彪形大汉,耀武扬威地来到寨门前,扬言要找武秀才比试一番。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武秀才在寨子里的石板路上,简单展示刀、枪、棍、棒和拳脚功夫、马上杀技后,随手一抛,那柄青龙偃月刀便“嗡嗡”飞出寨门,立在几名大汉前的青石板上旋转,吓得他们急退六尺开外,而后跪地作揖,灰溜溜地消失在长长的古驿道上。
那柄青龙偃月刀,作为镇寨之宝,一直矗立在水涌人的心中。而寨门上的古老牌匾,女人独特的体香和罗裙的迷人韵味,与之共生共荣,展示着水涌的文武之盛和阴阳之谐。
五
走,看罗裙去!杨、吴二老喊我的时候,肖大哥也把我往寨子里连推带拉。
踏过一段石板路,进到另一个寨门,一条小巷闯入眼帘:不高不矮的两层木楼从两侧层层叠叠地扩散开去,炊烟的余尘落满了整个寨子。青瓦。屋檐。窗棂。走廊。只有两堵望不见尽头的半新半旧的篱笆墙,披戴着最新的雨露和阳光——那上面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衣裳。我们本地话,叫罗裙。
粉红的。浅蓝的。淡紫的。橙黄的。草绿的。青黑的。乳白的。
长裙子。短裙子。格子裙。碎花裙。吊带裙。宽袖裙。百褶裙。
如此明亮、欢喜,绝没有江南《雨巷》里那种悠长悠长的寂寥、忧愁、哀怨、彷徨、冷漠、凄清、惆怅。
如此斑斓、飘动,绝没有湘西“踏花花”里那种汹涌如潮的狂野、强悍、宏大、嘈杂、直接、霸蛮、煽情。
那是稻花的芳香。
那是芷兰的幽香。
那是溪河的淡香。
那是油茶的清香。
那是水涌男人英武的汗香。
那是水涌女人柔情的脂香。
那是一棵不老的香樟树,默默释放的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