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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仲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2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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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大团的金匾

七月一日晚上,在美术、书法、摄影展览现场,我正忙着逐一核对作品数量与内容。这是通道侗乡人民和通道文艺界向党的百年华诞献上的一份生日礼物,刚于上午中央庆祝活动结束后举行了开幕式,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差错。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眼前轻轻晃过,而后站在一幅摄影作品面前停了下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只看到他前倾而单瘦的背。待他侧过身来准备欣赏另一件作品时,我才看清他的脸:哦,原来是大团村的老支书吴万仁。

“吴书记您来啦!您也是个文艺青年啊!”我赶忙跟他打个招呼,还不忘打趣一下他。

“哪里哪里,我想看看有没有我们大团村登云山风电场的照片展出来。要是有我们大团村年轻人的字画能够在这里展出就更好了。”

他前面那张照片,正是风电场的画面,但不是在登云山拍的。这个老吴啊,到哪都不忘宣传推介大团,不忘关心大团的人才成长。

我不由得再次向这位可爱的老同志肃然起敬。

这应该是我第三次与老吴书记面对面交流了。第一次,是他当乡长的儿子吴正亮,也是我认识多年的好朋友阿亮,邀我多次小聚不得见,那天我勉强应承到场,在饭桌上认识了老吴书记。他侃侃而谈,不愧为任职十多年的老支书。从大团的历史到大团的教育,从红军长征过境到新时代产业发展,最后,他干脆把整理成册的《大团村寨志》草稿递了过来:“家门主席,这是我们正在做的一件大事,我是编委会主任,初稿已经出来了,希望得到你的指导和支持。”我受宠若惊,颇感意外,不禁脱口而出:“每个有志于村寨图书出版的人都值得我们尊敬!”

并非因为我是文联主席、是《三省坡》的主编、在各种大刊小报发表过一些不痛不痒的文章,就敢说出这种空洞虚伪且高大上的话来。实在是因为老吴书记已七十高龄,还在想着为村里留下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而普通作者出书之难难于上青天,何况一介村夫?有这种想法已经足够让人敬佩了,何况已经付出了多年的努力!

阿亮尊重父亲老吴书记的想法,老吴书记也很愿意听取儿子阿亮的意见。这不,阿亮刚刚进城履新县科协主席,就非常谦虚地去请教文艺界的几位专家,希望他们组团去村里采采风,搞点文艺创作,提升一下寨志的品味和水平。自称大老粗没文化的老吴书记,听阿亮说起这个计划,高兴得不得了,天天催着阿亮拿方案早落实。几天后,也就是六月二十六日,“追寻红色足迹·遇见魅力大团”文学摄影采风团就如愿以偿地进村了。

 

在大团,我第二次见到了老支书吴万仁。

他早已在新村部大楼等候多少,我们的车还没停稳,他就从楼上踉跄着急奔而下来到车门前。

欢迎各位专家来我们村指导工作,你们辛苦了!”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调,让左弯右拐的眩晕瞬间得到缓解。是否来过通道最北端的这个边远村寨,我已记不清了。倘若回去二十年,这条路应该是前拉后推才能艰难前行的烂泥巴路。现在,三米五的硬化路面已扩展成了四米五,大车小车都能顺利通行。

人还没到齐,大伙站在走廊上闲聊。

“新村部所在的这个地方,以前是进出村必经的一处山坳,有好几棵古树,黑暗阴森,前边和后边离寨子都比较远,每次上学和放学打上经过,都会头发直竖,心里发毛,怕得都很哦!”小荷妹妹边说边故作浑身发抖心有余悸的囧样。她是阿亮的姐姐,在医院工作,当年走出大山的一幕幕艰辛仿佛就在昨天。

眼前确有一株三四抱的大树,对面山坡上也屹立着一株。一远一近两棵古树,确实容易让人想起大灰狼的故事以及民间流传的各种神秘传说。记得我小时候放学回家,进到山冲深处,经过山脚那个凉亭和翻过坡坡顶山坳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并且还要高唱《团结就是力量》给自己壮胆。想想小荷妹妹外出求学,是真的不容易。

座谈会开始了。毋庸置疑,村里用最高规格的标准来迎接我们,有醒目的会标,村两委全班人马悉数到场,大团籍在外工作人员优秀代表人士也赶过来了,科协的吴主席主持会议,村两委主要领导亲自汇报介绍情况。尽管,他们不知道文艺界人士最不看重的就是这些。客随主便,入乡随俗,我们就跟着大团的程序往前走吧。

老吴书记的发言,可称之为主旨发言,他讲了建寨的历史,讲了红军过境的故事,讲了祖上的名人事迹,讲了年轻一代的成长进步,讲了产业发展的欣欣向荣。当他大篇幅地、深情款款地描述如何尊师重教时,被他的儿子、科协的吴主席连续多次打断,提醒他“时间有限,尽量从简”。老吴书记口干舌燥,非常尴尬,只能选择嘎然而止。我基本听懂了老吴书记的情况介绍,尽管越到后面语序和逻辑愈加混乱,且本土口音越来越浓重,但这正是我最感兴趣的内容。非亲历,无以言。他讲了这么多振兴大团教育的事,一定付出了非同寻常的努力。

果然,在随后的课题分组对口访谈时,证实了我的分析。有的同仁对大团的建寨史刨根问底,有的同仁对唐代的吴氏军政要员研究查证,有的同仁对廉政典型瞌睡官的事迹深挖提炼,有的同仁对纪律严明执法如山的红军故事进行记录整理……这些内容,都由《大团村寨志》的执行主编吴庆亮详细介绍。他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考取的第一批大学生,也是从大团走出来的第一位大学生,他担任过乡长和乡党委书记,后调到市里工作,现已从市直单位的处级岗位上退下来,知识水平、表达能力、领导风范都很好。

老吴书记咬定我是这群人中的“核心要害人物”,不停地在我身边“唠叨”,几乎“寸步不离”,让我内心非常忐忑:此吴与彼吴,可能字辈不尽相同,难以界定真实的辈份,但您的年龄比我父母大好几岁呢,让您在我身边不停地服务转悠,这让我情何以堪啊!

老吴书记聊得最多、感触最深的,还是重视教育、培养人才的经历,他恨不能一口气把故事讲完。

“我把村两委干部和党员、村民小组长都喊来开会。我问他们,大团怎么就培养不出一个大学生?走不出一个国家干部?他们说家里穷,送不起。我说不读书,穷一辈子,最后连老祖宗是谁都搞不清了。再穷不能穷教育,没有学校就盖,房子坏了就修,年代久了再建,没得老师就请,请不到我们自己上!”

“学校建起来了,上级不可能不派老师。老师是我们村里最受尊敬的人,逢年过节我都要去慰问。我当着全村人的面讲,妇女不嫁文盲汉,男人不娶文盲妻。谁家不送小孩读书,我就敲门给他们上课,连上三天天夜。”

“为什么别处的学生考得起大学,我们大团人就考不上?虽然我读书少,但是我很不服气啊。我就带着一帮人走出这个山冲,转了几趟车,跑到湘潭大学去参观,沾沾毛主席家乡的灵气。我一看,不得了哇,大学的校园真大,几千上万人,和我们县城差不多,当然学问也更大。可是这些学生崽,长相一般,穿着普通,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从那里回来,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都是人,都是农村人,个体差异难免,但更大的区别在于思想观念,在于措施力度。”

聊叙的内容很丰富。我也能理解老吴书记当初的想法和做法。“师道既尊,学风自善”,这是康有为先生在浙之演说中的一句话,是说教育受到重视,老师得到尊重,学习的良好风气自然会养成。明末著名教育家、“明朝中国五大学者”之一的朱舜水也说:“敬教劝学,建国之大本;兴贤育才,为政之先务。”作为大团村的总舵手,老吴书记深谙“重视教育是立村之本,培养人才是强村之要”的道理。

 

正当老吴书记介绍具体重教施政细节时,却在意犹未尽和不知不觉中到达了饭点。我们从村部驱车沿小溪逆行,宽阔而狭长的田野如轴屏,两侧车窗框住的画面频繁地切换,稻田里的禾苗是温柔的,山岭的层次和山脊的线条是温柔的,南来的风和北去的云是温柔的,若隐若现的吊脚楼和小洋楼是温柔的。

小车从一座高大雄武的亭楼式建筑中穿过。老吴书记说,这是红军亭,建于2000年,是全体村民为纪念红军长征从大团经过而捐资兴建的,落成庆典那天,有好几位领导到场祝贺。红色基因和红军精神,既是成年人干事创业的不竭动力,也是青少年求学成才的力量源泉。

老吴书记的这番话还没说完,车子就开到了他家屋边。长长的石板路靠左斜插而上,高高的门楼耸立,方位大概是坐西南朝东北;门前立着一块年代久远的“阿弥陀佛”碑,旁边有个土地庙。我虽不信佛道,但还是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以示尊敬。门楼共十根木柱,左右各五,两侧铺长凳,是个休闲的好地方。老吴书记叫人搬了张八仙桌摆在亭子正中间,从一桶井水中捞出一个西瓜来,切成小瓣,给客人们解暑降温。这让我想起侗族的拦门酒,先喝一杯再进村入户。侗苗地区的寨门和鼓楼,大多也可以用来区分一团一寨和一族一姓,想必在此集中居住的村民,应该都姓吴。一问,果然是。

我佩服我的嗅觉如此灵敏,闻着乡间家常菜的腊香和酸味,竟然找到了老吴书记的老宅。但见一帮大妈、婶婶、嫂子、阿妹等人正忙着洗、切、炒、端,操持几桌可口的饭菜。为避免坐立不安等饭吃的尴尬,我问声好,说句“辛苦了”,就到寨子中间漫步寻宝去了。

寨子不大,却胜似迷宫,前门后院,石板连绵,巷道深深,典型的古色古香的湘西南传统民居风貌。

找到一个宝贝!在中间小巷靠近山坡的一㠉二层老式木屋前,我停下了脚步。正门上方贴着“合家欢乐”的红底横批,左右两侧嵌着卦文木雕,横批上方挂着一块农村惯用的喜庆牌匾,镜框里的图案因阳光照射早已色淡如纸,但仍可清晰看出有两个酒瓶,以及香樵、菠萝、苹果、桃子、芹菜、冬瓜等十余种果蔬,想必是这户人家当年儿子结婚生子办喜宴时亲友送的——可是我错了,那油漆刷的两行小字,分明写着“恭贺吴正旺荣升大学纪念,大团村党支部村委会贺”,这老旧生霉低矮的小木屋,培养出了一位大学生!

我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放在家家户户的大门上。前面那家没匾,我就双手合十默念一句“得罪了”,径直跨步进堂屋,看到一面墙贴满了奖状,落款的时间均在二○○八年前后,想必也是学业有成、创业有为,举家外迁时把牌匾带走了。

紧挨亭子的木房子,门槛比较高,架了一副两级的小木梯,半边石磨斜倚墙脚,很是特别。我轻手轻脚踏梯推门,生怕这陈什旧物毁在我可笑的笨拙里。其实不算太旧,只是很久没人住了。正门大开着,左厢房的窗户没关,里面的书柜还在,床上铺盖卷于一侧。我的目光继续搜索牌匾:有两块,其中一块是建房时亲友送的镜屏;另一块,是喜鹊报春的梅花图,没有标明贺喜事由及受赠人,左下方的字迹比较模糊,大部分可辨,好像是“大团村党支部村委会又赠,二○○五﹒七”。从内容、形式、时间等方面综合判断,应属升学贺匾。而这“又赠”的“又”字,粗看也像个“工”或“二”字,当然前者更顺些。难道是说这户人家出了两名大学生吗?姑且存记待考。

出得门来,我仿佛苦思良久忽得灵感,快步走回老吴书记家——他闺女和儿子都是读书出来的国家工作人员,应该挂着两块匾吧?我装着若无其事,目光游离地在正门上下左右扫描几遍,没有。又走进在堂屋参观,在前后左右四面墙上扫描了好几遍。很遗憾,没有。是老吴书记在施行尊师重教兴村战略时,两位优秀学子早已升学,没机会获赠喜匾?还是工作调动举家进城生活而带走或卸下保存?或是老吴书记高风亮节低调处事不给自家赠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不宜多问。

享用美味的午餐先吧,这才是现在应该重点褒奖的内容。怎么褒奖?要让主人高兴、欢喜。讲客气,但也不能太讲客气,大家都懂的。

午餐的丰盛程度,无须赘述。若非要形容,就八个字:无处放杯,难以下筷。

 

下午的采风任务仍很艰巨。烈日当空,望着登云山上的大风车,我感受到了一丝丝凉意。那里应该是最理想的去处,可惜没人响应——摄影组的师友们早就拍得大片满载而归,现正在寨子里探幽寻古,行摄大团人文风情呢。

老吴书记一直守在我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在马路边的桂花树的树荫里,他仍在喋喋不休地介绍他的兴学史。

“重视教育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刚开始的时候,对村里读书的小孩,第一名奖励五元,第二名奖励三元,第三名奖励一元。那时候的几块钱,可以买好多东西呢!”

这个我知道。小时候,我成绩不咋地,老师跟我打赌,说只要我考得第五名,就奖励我五毛钱。那个学期我很努力,期末真的考得第五名。老师可能根本没放在心上,奖励前三名的就没了下文,我急了,冲上讲台从老师手中抢了五毛钱。

“对那些考取大中专学校的,我们就上门祝贺,一挂炮、一包片糖、一张挂历、一篮水果,总共才二十块钱。主人家也很客气,我们出门时,也放一挂炮送我们。那种感觉真好啊!”

老吴书记不管我是否在听,只顾自说自话。那双浑浊的眼睛,涌动着一汪清泉。

“大学生毕业前,村里每年春节都会到他们家里拜年。后来老百姓跟我们讲,奖励的钱用了就没了,不用买那么多东西,也不用年年来拜年,只要放一挂炮、送一块匾就行啦!那以后,我们就改送匾了,老百姓既得了名誉,又可以长久地保存。”

我立马来了精神,问他村里有多少人被授过牌匾?

老吴书记说,全村两百多户人家,出了一百多名大中专生,授匾的大概有五六十个,其中一户人家独得五块贺匾。说完,他指了指河对面那个寨子。

这正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但大热的天,我真的不忍心让老吴书记继续在我们身边转悠。我假意说想去风电场看看,太阳大气温高,您就别去了。可是他说山上凉风习习景色好着呢,一定要陪我去转转;我又说想找几个德高望重的前辈聊聊村史,他就说谁谁谁有精彩故事,可以带我去会会他们。我六神无主之时,同行的文友说,现在没有越野车,去不了风电场;那几位文坛老将,早已捷足先登,在去找故事的路上了。

趁老吴书记转身安排后勤事务时,我悄悄溜到了河对岸,去寻找传说中的大团金匾。

 

这个寨子的小地名,叫曾家湾。老吴书记家所在的寨子,小地名叫吴家湾。好找,好记。曾家湾顺着斜坡依势而建,错落有致,层次分明。刚进寨,就觅得一口老井,四方,石板砌,深约一米,清澈见底。听庆亮处长说起过,这口井非常神奇,若它无缘无故变得浑浊,大团当年定有学子考上大学。尽管村民平时生活所用多为自来水,从井里取水少了,井壁上难免略布青苔,但那汩汩而出的凉爽沁人心脾,丝毫没有减弱它强大的气场。我轻轻地,摘瓢,小舀,细饮,生怕惊动井里的神灵无意间搅浑了瑶池碧水,提前泄露了大团的天机。

拾级而上,屐痕渐深。杂草从岩缝中挣扎而出,有的在路面上爬行,有的开着色彩奇丽的小花。路边不时散落着弃置不用的石磨、谷桶、厢米机等生产用具。青石板和老木屋,如一幅陈旧的画作,潮湿,霉腐,散发出岁月的沧桑感。站在一处老宅歪歪扭扭的院门前,回头远望登云山,俯首探看那口古井,不禁生出“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感慨。只是已不见“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这种热闹而有情调的场景。

其实并非如此。

这一片看起来比较荒凉、破败而完整的老宅旧院,都是学业有成和创业有为之家,因房主长年在外居住甚至举家外迁而年久失修,遗珠散落。我的家乡铺头寨,就有很多这种“大户人家”的旧居和老屋场,尤以吴家为甚,因为他们学而优则仕者众;我的扶贫联系点安乡村亦如此,扶贫考核评估时,差点惹哭检查组中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他们误以为这就是贫困户的漏雨钻风之所,心理上过不去,难受。

拐了几道弯,迈上第三级平台,一栋五间两层的旧木房矗立眼前。与大团其他木构房屋一样,大门居中向内,两侧外伸相对,呈“凹”字形。大门紧闭,“五福临门”的春联仍光鲜如新。上方前、左、右三面都挂满了牌匾,莫非这就是“五榜题名”闻名遐迩的龙门甲第?我怀着敬畏、景仰的心情,轻声拜读起来:

“贺曾某芝荣升长沙公安学院,大团村党支部、村委会合赠”;

“祝贺曾晓晓中榜长沙医学院,大团村支部、委会贺,二○一一年八月”;

曾某某考上湖南涉外经济学院之喜,大塘村党总支、村委会贺,公元二○一八年九月”;

“曾小峰考上吉首大学之喜,大塘村党总支、村委会贺,公元二○一九年九月”;

“曾春湘考上湖北第二师范学院之喜,大塘村党总支、村委会贺,公元二○二○年九月”

最早的两块匾,沿用传统的镜屏工艺,底图分别是园林照和山水画;后三块匾,是大团与道塘二村合并后送的文字匾。尽管形制不同,甚至还有错漏和不规范之处,但重教兴学之风得以传承延续,且辐射到周边村寨,终归是一件值得称道和令人愉悦的幸事。

正准备转身离去,房子左侧下方的小路冒出人影来,两个女孩子拖着行礼箱正吃力地往上樊。我顺手拉了她们一把。站在屋门口,她俩带着一丝疑虑和惊讶看了我一眼,然后掏出钥匙打开屋门。一问,原来是曾  和曾春湘俩姐妹从武汉和长沙放暑假回来了。

尴尬之间,老吴书记忽然神秘现身,他对我们一番高大上的介绍,让姐妹俩手足无措。我赶忙打圆场,说你们旅途劳顿,先洗漱休息一下吧。一回头,却猛然瞧见右侧偏屋的檐角垂下一条长长的半透明的布状物,凑前一看,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天,是蛇蜕的皮!足有两米多长!

我赶紧叫姐妹俩把偏屋打开,是个厨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检查一遍,没发现异常;然后假装没事,笑着问她俩:“你们俩的生肖属什么呀?”

“蛇。”

“龙。”

她俩异口同声地回答。这也太巧了吧?我、老吴书记、两位同行师友面面相觑,神情愕然。

我在安监部门工作多年,出于职业习惯,我反复叮嘱姐妹俩时刻注意各方面安全,并建议老吴书记安排亲朋邻居帮她们进行地毯式隐患排查。

从曾家出来,我们几人就蛇皮纹理进行分析后,得出一致判断:这是一条黄蒿蛇,也叫菜花蛇,俗称王后蛇,以捕食鼠、鸟、禽蛋等为主,无毒。

稍稍松了口气。我回头望了一眼曾家,慨叹道:“不管谁家的房子,简陋的木楼或者豪华的洋楼,都要靠人气和烟火来养啊!”

回到坡脚井旁,我又探身吸纳这方怡人的灵气,但见老井清明如镜,两条小鱼在蓝天白云间追逐遨游。

 

老吴书记极尽游说之能事,极力动员我去上面那个寨子走走,那里才是真正的名为“大团”的大团寨,有很多宝贝等着我们发现呢。太阳慢慢西斜,回城没车,晚餐尚早,还是去看看吧。

进寨的路很窄,开车的师兄是大团籍的优秀代表达哥,非常帅猛自信,拐急弯的时候判断失误,右后轮“噔”的一声就下了路肩,右前轮离路肩只有三十分公分,车身中部架空在弯道内侧。后排可从左门下车,前排副驾驶是位美女同事,开门即可一脚踏进水田,吓得她赶紧缩回美腿。看来,如此可爱的魅力大团,美景无限,得给人留点深刻印象才行。我一边笑言调侃,一边淡定指挥达哥退出险境:入倒档,方向往左小打,瞬间大油门即停,右后轮提回路面,方向回正,倒行一段距离后重新过弯,前轮靠外多打,解困成功。这大概也是我们在人生路上常会遇到的事吧。

第一波遇见,是三个独立院落,其中两栋小洋楼,一栋长宽皆巨的旧木楼。老吴书记给我们卖起了关子:这里面走出了一位留学美国的吴博士,你们猜哪个院子是他的家呀?我们众口一词,纷纷指向那栋豪华气派的小洋楼。老吴书记直摇头:错错错,老房子才是他的家,那是目前村里体量最大的一栋木楼。

烈日当空,小巷里却格外阴凉。石板路。亭子。古井。双层木楼。窨子屋。屋檐下闲聊的老人,怀抱中熟睡的小孩。

在第二排木楼,我发现了三层堆叠的牌匾。上面那块为大团旧版,写有“贺吴朝登……”字样;中间那块为大塘新版,刻有“……大学誌喜”字样;底下那块应属对联横披,非常小巧,红底黑字,上书“品学兼修”。大门左右挂着一副镜框贺联,笔锋飞扬俊逸,疑为名家所书。

从石板巷信步西出,视野逐渐开阔,凉风习习,稻田里的禾苗一丘丘、一浪浪铺展开去。诗意的田园风光,差点让我忽略了眼皮底下最具情怀的宝物:两块长条形的石柱孤独而倔强地肃立在田埂上,高高的旗杆荡然无存。我拱了拱眼镜,凝视着它;它也眨了眨固定旗杆的四个眼洞,死盯着我。一位帅气英武的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彩旗飘飘、鼓乐喧天中向我们款款走来,幡旗上“进士及第”和“高中状元”的字样格外耀眼。这是唐宗宋祖的皇恩浩荡吗?还是明清科举的蜃楼重现?此时此刻,现代感、时尚感与历史感、沧桑感在大团的时空里交错、碰撞,迸发出灼热的光芒。

“还有一个地方,也有竖旗杆的石柱,我带你去看看。”老吴书记沙哑的嗓音唤醒了失神的我。迂回到刚才进寨处的古井旁,老吴书记扒开路边的一堆柴火,一对石柱赫然在兹。大团重教兴学、耕读传家的好传统,早已有之,只是后人不懂

斜阳扶烟去,风动登云归。老吴书记不听劝阻,固执地拖着困意和疲倦,尾随我来到竹林小道的树荫里乘凉,不停地播放着大团故事的续集,直到他的女儿小荷姑娘出来喊我们去吃晚饭。

晚餐的菜单是全新的,桌上没有一道中午的残羹剩肴。我们感动之余,更多的是不安。盛情难却,我喝了三大杯:一杯敬老吴书记,一杯敬村志主编,一杯敬小荷姑娘。酒,确是好酒,是去年酿泡的刺果子酒,亦即金樱子酒,香,甜,醇。微醉。

“除了编一本书,我还想在村里建个三层楼的、一直亮着灯的书屋。到时记得送书来!”送我们出村的时候,老吴书记一路叮咛。

从大团回城,我在轻摇慢晃中迷迷糊糊,梦见自己端坐在南宋的朱子学堂,但见先生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在讲台前来回踱着方步,嘴里念念有词:“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感谢大团,感谢老吴书记,给我上了一堂生动、深刻的教育课。如果我是镇长、教育局长、或是县长,我一定给大团、给老吴书记授一块大大的匾。

愿更多金匾落户魅力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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