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仲
鲁迅文学院学员
成为乡村振兴驻村工作队的一名队员后，转战新塘村有百余天了。
六一那天，我还念念不忘八斗坡下的孩子们和小姚老师，驱车专程跑了一趟安乡村；七一之际，我已在瑶乡住村半月，勉为其难给全村党员上了一堂专题党课，美其名曰“发挥党员在乡村振兴中的作用”，随后带着大家到龙底河畔的木脚村参观学习，这里是我履新文联主席后挂任第一书记的地方，现在已成为美丽乡村示范点，特色农业和文旅融合做得很好；八一的时候，我去新塘境内的梨子界红军烈士墓前鞠了三个躬；九一那天，我和龙队长、戴书记等人前往易迁安置点东华新村助学，祝贺新塘的两位有志青年成为大学新生，鼓励他们学业有成；十一国庆即将到来，按惯例放假七天，是时候放松一下了。
——正当我制定休闲路线图时，变化再次叫停了计划。
周一例会上，戴书记提到了重阳节活动，我才发现，今年的10月4日，恰逢壬寅年的九月初九。
怎么办？戴书记说，参照以往，开个会、聚下餐、演几个节目就OK了，费用大概几千块，由村里承担。龙队长接过话，说：“我们工作队也表示点心意吧，如果不够，争取帮扶单位再支持一点。”
重阳节的事，暂时就这样定下来了。
计划还是赶不上变化。
戴书记的急和直，在村里妇孺皆知。他迫不及待地把信息放了出去。有人私聊问他，接受赞助么？他不假思索地回道：欢迎，多多益善！那人迅即发了个转账红包：500元。戴书记懵了：这么爽快？有搞头！
在一楼大厅，戴书记临时召集紧急会议，征求大家意见。凤姐说：“重阳节就是敬老节，一年才一次。怎么敬老？我的想法是，应该由我们年轻人出钱出力，陪同老年人一起，过一个简简单单而又热热闹闹的重阳节。”
有道理。大家一致赞成这个新方案。
第二天上午，周例会确认了重阳节活动各项议程和人员分工。下午，又以最快的速度草拟了一份倡议书，由戴书记发进家家户户都有代表的村民微信群。
倡议书说，农历九月初九是中华民族传统的重阳节，也是法定的老年节。为进一步传承中华敬老美德，弘扬孝道文化，在重阳节即将来临之际，我们一要从自身做起，孝敬身边的老人。“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无论工作有多忙，都要常回家看看，向身边的老人道一声节日的祝福，陪老人聊天，散步，陪同老人做一次健康体检，用我们的真心尽孝，用我们的行动行孝。二要从身边事做起，关爱老年群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帮助今天的老人就是帮助明天的自己。让我们从让座、让行等小事做起，耐心为老年人提供服务和帮助，设身处地地关爱社会上的老年群体，争做敬老助老模范。
倡议书最后号召，全体村民共同努力，用实际行动，尽己所能，献出爱心和真情，为老年人送去一缕温暖的阳光。
倡议书发进群几分钟后，就有3位村民踊跃捐款，一个500元、一个200元、一个100元。到次日晚上10点多，已有42位村民参与，都是100元以上。到9月30日晚上9点半，捐款的人数达到84位，翻了一番。截止到10月3日晚上9点，共收到99位村民捐款，总额达14132元。这两个数字，巧得玄乎：九九重阳，一世一生爱。个位、十位怎么会出现尾数？哦，原来是几位村民在整百的基础上，加了几张零钞，寓为“长命百岁再添寿”之意。
数字已远超预期，且还有可能上升，这令我们非常感动和深感意外——瑶乡人民天生就有一颗敬老爱老的赤诚之心啊！
二
国庆节当天，我回乡下家里陪伴父母，久晴无雨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一阵瓢泼大雨，饥渴的大地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东北方向的层峦之巅横跨一道彩虹，许是上苍大发慈悲，赐予的一份节日厚礼吧。
第二、第三天，我陪同广东来的朋友考察产业园投资项目，面见了几位重量级人物，希望促成一桩“迎老乡，回故乡，建家乡”的美好夙愿。
10月4日，我起了个大早，叫上书协的陆主席，驱车同往新塘村。之所以让他陪同，一是如果村里需要发个红榜、贴个标语什么的，他随时一挥而就，权当举手之劳；二是我深怕我躲不脱那杯热情豪放的瑶乡土茅台，好留他做代驾，护送我回家。
村部大院早已人头攒动，非常热闹了。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小孩牵着爷爷奶奶，中青年男女则在厨房和餐厅出出进进。我猛一抬头，望见戴书记从右侧办公楼的二楼走廊探出聪明绝顶的头来，俯下身子钉一条长长的横幅，上面印着“热烈庆祝九九重阳节，构建和谐美好新新塘”字样，在温暖朝阳的映照下格外显眼。村部主楼旁的“百姓大舞台”的背景墙上，则悬挂着“喜迎二十大，欢庆九九重阳节文艺汇演”的横幅，几个红妆袭身的瑶家阿妹扭动着腰肢在热身。我和陆主席赶忙拿出携带的横幅，固定在舞台左侧旧房的两个窗格子上，那上面喷绘着两个后盾单位最诚挚的祝福语。
一楼办事大厅门口，墙上贴着几张红纸黑字的捐款名单，末尾处公布了收款总额、采购支出总额、结余等数据，戴书记还不忘写上“已核”并署名。厨房里一片忙碌，鸡鸭鱼肉、蔬菜瓜果一应俱全，三口柴火大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餐厅的双开门上，则张贴着工作人员的分工安排，也是红纸黑字，总管由杨副书记和蓝副主任担任，谁谁负责掌勺，谁谁负责洗菜洗碗，谁谁负责端菜上桌，谁谁负责摆桌子碗筷，谁谁负责游乐活动，谁谁负责文艺演出，写得清清楚楚，跟农家操办喜酒一模一样。
我笑着对陆主席说：“这下你省事了，这里不缺土秀才，也不缺大厨，你就安心地拍照和代驾吧。”
三
负责茶话座谈的退休干部老戴，曾在县里的重要岗位任职，解甲归田后成了一介山野村夫，精神状态特别好，乡亲们一致推举他为老年人协会会长，可谓德高望重、众望所归。
正当戴会长扯开喉咙召集大家开会时，村部入口的林荫道上缓缓驶来两台小车，其中一辆红旗H5特别惹眼，车牌号似曾相识。
车子停稳，车门打开，几名中年男子且行且立，仔细打量办公大楼，环视整个村部大院，气宇轩昂，移步沉稳。他们应该是今天最重要、最尊贵的客人。一位文静的女子握着摄像机对着他们。
戴书记和村两委的其他同志赶忙迎上去，握手，问候，寒喧。我愚钝的大脑此刻也敏感起来，牵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凑到他们边上。那位鬓发如霜，面带微笑，站在人群中央的仁兄，已然发现了我；正在汇报情况的戴书记见机行事，顺带用一句话提到我，算是作了非正式介绍；明显年长的他朝我点了一下头，顺势伸出手来，跟我轻轻握了握，继续他们的交谈。我认得他，不知他是否还认得我？无法确认。
戴书记向几位身着红衣、默立一旁的瑶族姑娘使了个眼色，她们便端起碗筷唱起歌来：
“瑶乡今天又重阳，大家敬老聚一堂。喜迎贵客来我寨，端碗油茶祝健康。” 这是一首瑶族的迎宾歌，我大致听得懂。
一曲终了，客人一边鼓掌，一边踱步到她们面前。那位仁兄伸出大拇指点赞，笑容更加灿烂了：“唱得好！什么事情让你们那么高兴啊？”
“今天是重阳节呀，我们想让全村的老年人快快乐乐地过个节。”她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后恭恭敬敬地把油茶递到客人手上。
戴书记又使了个眼色。红衣姑娘们继续唱：
“我们新塘好呀，幸福装满箩。喝酒掺蜂蜜呀，阿妹爱阿哥。瑶乡山水美啊，等你来对歌。”
客人们吃过油茶，仿佛醉酒一般，更加红光满面了。那位仁兄扭过头去，问随行的高个子年轻人：“身上带现金么？今天是重阳节，难得他们一片孝心，我们也表示个心意吧。”高个子年轻人转身跑步到车边，探身进去摸索了一会儿，回来递了一沓百元大钞给那位仁兄，那位仁兄随即转身递给了戴书记。我拿起手机准备记录这百年难遇的闪光一刻，刚输入解锁密码，捐款仪式就已经完成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句话一点没错。
虽经百般挽留，客人们还是钻进车里，绝尘而去。戴书记收回久久挥动的手，走到捐款红榜前，提笔在名单最前面写下“毛书记500元”的字样。红衣姑娘们围过来，问：“毛书记是谁啊？捐那么多，大大的好人！”戴书记说：“他是我们县里最忙的公务员。他今天只是路过我们村，顺便进来看看而已，没想到他会捐钱。应该是你们美妙的歌声打动了他吧！”
四
“开会开会！”戴会长又从楼上探出头来，朝我们大声喊。
我不太喜欢在公众场合露面，特别是在主席台上就座，尽管我被尊称为“主席”或者“第一书记”。
我不得已坐到台上去，因为会议室已经座无虚席，台下没得我的位子。说明新塘的老人们对这次活动充满期待，能来的都来了。
我坐在主席台右侧，中间留给戴书记和戴会长，左侧留给村里管事的同志。没有摆姓名牌。参加活动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熟悉我。驻村几个月了，大会小会，入户走访，他们都知道我是谁，我却未必叫得出他们的名字。
戴书记主持会议，介绍筹备情况，浓墨重彩地描述了今天振奋人心的一幕和收到的意外收获。
戴会长不愧是养身专家，给大家上了一堂生动活泼的健康辅导课，我大致记得三点：一个深呼吸，二个深蹲，三个穴位。哪三个穴位？一是合谷穴，在虎口背的半拇指处，主管头部；二是内关穴，在手腕内侧下方三横指处，主管心肺；三是足三里，在膝盖下方靠右四指处，主管脾胃。是啊，但凡过了45岁，就要学习做人生的减法，懂得舍弃一些东西。
镇里的杨站长讲了森林防火知识。山里的农村老人，哪天不进山、哪天不种地、哪天不烧柴？都要讲安全，出不得半点差错。
巧得很，当天竟然有两位寿星到场，会长和副会长分别给他们奉上早已备好的生日红包，两位寿星忙不迭地向台上台下的人鞠躬致谢，还不忘互相鞠一躬，山里人那丝腼腆的笑，实在憨态可掬。
轮到我发言的时候，不知所云，好像什么都没讲，又好像什么都讲了。我用左肘尖碰了碰戴书记，轻声说：“转入下个阶段吧，时候不早了。”
戴书记“嗯”了一声。接着，村两委的三朵金花先后出场：凤姐，珍珍，阿约。她们负责游乐活动，老人们玩得开不开心，就靠她们了。
行事泼辣的凤姐，此刻变得异常谦虚和温柔，嘈杂的场面被她的和颜悦色和轻言慢语按成了静音模式。她把游戏规则和注意事项耐心细致地解释给大家听，生怕他们耳背听不清、寿高脑子糊。
操作简单。难易适度。锻炼手脑。皆大欢喜。
怎么玩法？就是把花生米、芸豆、绿豆这三种大、中、小粒的植物种子放进同一个碗里，每人一碗，然后用筷子把它们夹出来，看在规定时间内谁夹出来的种子总数最多，谁夹出来的大粒种子最多、中粒种子最多、小粒种子最多，分别给予奖励，同时所有的参与者都有奖品。什么奖品？牙膏牙刷，肥皂香皂，洗衣粉洗衣液，餐巾纸洗脸帕，脸盆水桶，生抽酱油，筷子汤勺……琳琅满目，犹如城郊的小超市。
乐呵呵。笑嘻嘻。
脸色红润。皱纹上翘。
目的已经达到，散会，吃饭去。
五
餐厅里一大二小三个厅摆了10张圆桌，门口硬化路面摆了5张圆桌。菜都上齐了。
午餐刚刚开始，太阳已经西斜。年轻人站着，老年人坐着。年轻人敬酒，老年人随意。年轻人夹菜给老年人，老年人给孙子孙女喂饭。
不知什么时候，文艺演出开始了。秋剥皮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舞台上，红衣姑娘们香汗淋漓地歌舞。坐在门口吃饭的几个老年人，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蹒跚着走到舞台前，喊她们到这边阴凉的地方歇息。她们点点头，把设备转移至阴凉处，然后在饭桌前继续轻歌漫舞。
陆主席提醒我赶快接电话。我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很久，响了好几次。是母亲打来的。
母亲：在哪呢？声音那么吵。
我快步走进三楼宿舍，那里安静：在村里呢，新塘，就是以前的传素乡政府这里。村里在搞重阳节活动，有演出。
母亲：下午能回来吃个饭吗？4点半的早夜饭。
我瞄一眼手机屏幕，差不多4点了：活动还没结束呢，赶不快啊。干嘛弄那么早的夜饭？
母亲：今天是重阳敬老节，村民都捐款给老年人过节，摆了十多桌呢。你不也捐了几百块吗？牵头的人邀请我和你衙（即父亲）参加，还让我们喊你回来指导指导，讲几句话。
我：嗯嗯，知道了，不敢指导。你们开心吃吧，我真的赶不回。
一问一答间，我才知道新塘的做法已经扩散传播到了我的家乡铺头寨。原来，国庆节那天回家吃饭，爸妈提到村里的牵头人又在动员老年人凑分子钱，计划在重阳节那天一起聚个餐。交不交，去不去？他俩一直犹豫不定。我便随手将新塘村的重阳节敬老捐款倡议书发进铺头微信群，他们深受启发，如法炮制，得到全体村民的一致拥护和支持，收到的捐款远超以往镇村支持和成功人士赞助的数额，敬老愿望和活动计划，轻松愉快地实现了。
突然想起，脱贫攻坚期间，我在八斗坡下的安乡侗寨住村，也曾支持村里举办过一次重阳节敬老活动，还自我感觉良好地填了一首“采桑子”的词，好像是这么写的：
巍巍八斗朝天望，雨润安乡。醉美安乡，老少合欢富贵长。 年年岁岁秋风起，再摆歌堂。携手歌堂，云顶人家享泰康。
陆主席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笑问：“今天新塘村的重阳节，与众不同啵，是不是也赋诗一首啊？”
这可难住我了，同题再创，怎么写？词穷啊。我抓耳挠腮，憋了好一会儿，才冒出几句半生不熟的话来：
山川处处丰收景，乐满新塘。爱洒新塘，敬老尊师溢酒香。 闻昔雪落埋忠骨，圣地瑶乡。毓秀瑶乡，阔步新程甲四方。
陆主席连声称赞，不假思索地说：“今晚我就把这首词恭录下来，明天裱起，送给村里做个纪念，如何？”
我毫不犹豫地说：“好，好，就这么弄！”
见新塘村的老中青少还在意犹未尽地举杯、聊天、品美食、看演出，我和陆主席发动车子，悄悄溜出村部，穿过负氧离子的密集亲吻，奔驰在柔软祥和的秋日夕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