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高山叠嶂风景秀丽的南岭九连山脉南麓腹地、新丰江水系上游,是河源市唯一的少数民族乡——漳溪畲族乡。
这是个绿树掩映间的客家古邑小镇,东拥铁炉嶂、西抱鹿嶂、南望高嶂、北倚东桃嶂,四周群山环绕、莽莽苍苍,颇有欧阳修笔下之“环滁皆山”的泼墨山水意境。
我爱山,我是“山的儿子”,十多年前,我在《山的儿子》(原载《和平报》,2002年)一文中写道:
“山不是凝固的,它应该是岿然的活物,它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清新隽永的书。随着时令的变化、季节的移易、处境的异同、视角的变换,山的青绿红黄、山的苍茫清幽、山的深沉豪放、山的和谐静谧,凝聚着山的灵性向广袤的旷野流泻开去……”文中“岿然的活物”,就是以气吞虹霓的东桃嶂为蓝本描摹的。
沟畔山峁里长大的我,对山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尤其是家乡那风骨峭峻的东桃嶂,“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在我看来,她不仅仅被赋予山的灵性,还隐约着水的神韵,一直是我心神向往的故园乐土。
多年以来,一直想写点关于东桃嶂的文字,可对神秘而内敛的她,心怀敬畏之心的我却迟迟不敢贸然动笔。
今年八月,我有幸受邀参加由东源县委宣传部与东源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河源晚报社承办的“生态东源,现代东源”作家采风活动。我被分配在第二组(生态篇),我们采风走访的第一站,便是位于高嶂里的黄龙岩畲族风景区和东桃嶂下的千亩山楂基地。短短三天的行程,让我受益良多;难能可贵地结伴而行,聆听不同的论辩,令我获益匪浅……
回来之后,满怀激情地为丛书《笔尖下的东源记忆》写了一组散文。运笔行文字里行间,笔触总也绕不开“县北最高、‘足迹及危巅、手可摘星斗’的东桃嶂”,她巍然屹立在历史的四维空间,似乎是无法抹去的记忆、无法绕开的现实和无法回避的未来……
东桃嶂,“四面岩峦,一无所丽”,大有崇老庄之道的晚明文学家张岱笔下“孤山”的清雅与幽静。虽然没有“介于两湖之间”、得天独厚的四面临水的优势环境,但一条小河从南边的高嶂山脉流出,蜿蜒如游龙,在东桃嶂脚下向北逶迤前行,使东桃嶂更显盎然生机与钟灵毓秀。
登上东桃嶂往东南眺望,有如翡翠般的汶水塘在寂静中遥相守望;如果是晴空万里、天际不着一丝云霭时,西南眺却是波光荡漾的万绿湖(新丰江水库),像是镶嵌在西南辽阔大地上明灭可见的不规则的镜子。
记得很少的时候,听小伙伴们夸张地争论某(事)物有多高多高时,常常会被不以为然的反对方反诘:
“难不成比东桃嶂还高?”这时,众皆默然哂笑。可见在孩童眼里,东桃嶂的高度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因此我曾非常认真地问在我心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被乡人称为“百晓”的祖父,东桃嶂到底有多高?
“东桃太王顶,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行要卸鞍。”祖父一边笑眯眯地轻吟,一边反问我,“你说东桃嶂有多高?”
“太王顶”,是东桃嶂的最高主峰,“离天三尺三”就一度成了儿时的我心目中东桃嶂的标准高度。据说太王顶住着“天顶太王”,畲乡盛大的传统文化活动如上蓝村的“蓝大将军出巡”、中联村的“显烈宫巡游”、井贝村举行的“玄天上帝庙会”,均要虔诚地郑重其事地奏请天顶太王显灵护佑。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第一次登临东桃嶂的情形。因为自小体弱多病,疲惫不堪的我爬到半山时就开始打退堂鼓了。念叨着登临“太王顶”的初衷,想象着“离天三尺三”的异世界情境和瞻仰“天顶太王故居”的目的,经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我还是放弃了退缩的念头,倔强的我再次咬了咬牙,在辅导员吴耿兴老师的鼓励与帮助下,手脚并用、继续往上攀爬……
登上“太王顶”,山下四周景色尽收眼底。四周峰峦高低起伏,宛若见首不见尾的神龙盘踞在广袤的天地之间,紧紧包围着“孤山”东桃嶂,而她仿佛就是暂时静止着的绿色“龙珠”。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感受到“人过要低头”的逼仄空间,“天顶太王”的“故居”也只不过是一座小土庵罢了。
回到家里,幼稚的我极尽“嗤笑”祖父的“骗人行径”,极力质疑东桃嶂顶根本就不配有“离天三尺三”的高度……祖父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脸上表情温和,不紧不慢地说,见到思想急躁和在山顶上恣意喧哗的人,“天”就自然就会升高许多许多。
听着祖父的话语,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长长地“哦”了一声,为当时自己在“太王顶”上的急躁和喧闹懊悔不已。
直到多年之后,我才了然顿悟:人类只有在回归大自然之后,才能慢慢进入超越现实的老庄无为世界,与那亘古长存、生生不息的日月星辰、江河大地遥相感应,才能融入到无为无穷之中去,进入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神圣境界。难怪乎李白当年“夜宿山寺”时“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了。
耕读憩歇间,东桃映眼帘。因为地处北纬23.5度左右,气候温暖湿润,东桃嶂山间一年四季花木繁茂,凝绿叠翠,山色空蒙,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所见的“南山”不尽相同,她是“岿然的活物,她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清新隽永的书”。
每每早上晨曦初现,东桃嶂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薄薄的晨岚,就像含羞的少女矜持地伫立在微光中;而日薄西山,余晖斜映时,雾霭轻笼中的东桃嶂更显得妩媚与娴静。
观海则意溢于水,登高则情满于山。民国期间,“邑人”吴亮臣“应友人之约,从戎讨陈(炯明)”,“及陈灭之后”,“退隐家乡”,一年重九,“邀友人登东桃嶂”,“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给后人留下一首脍炙人口的《重九登东桃嶂》:
“长房言避灾,世人传诵久;桓景创于前,孟氏踵其后。且说古今人,争向龙山蹂;我望东桃嶂,踟蹰一搔首。士女竟如云,趋憩山之阜;独我履巉岩,蒙茸披上手。足迹及危巅,手可摘星斗;目送千里鸿,乾坤啸一口。屐齿折层峦,披襟濯清浏;空山无所见,一碑皆蝌蚪。俯仰百感生,回头山下走;遍插茱萸还,尚携一壶酒。人间何所之,为访烟霞友;一年一登高,今日是重九。”
岁又重阳,追忆“亮臣文化旧事”,乃“邀友人”“履巉岩,披蒙茸”,连同临时邀约的向导朋友,我们一行五人向东桃嶂进发,以“登虬龙”。
虽然天公不作美,但阴沉沉的天气并没有影响我们登高的兴致。在“手可摘星斗”的太王顶,晴天里若隐若现的群山远峰、明灭可见的河流湖泊,倏地隐退成脚下翻涌多变缥缈虚幻的云雾……
这时,只有云雾之上真切可感的“太王顶”,才是真实的存在!沉湎于这亦真亦幻似梦非梦的境界,我突然觉得这就是“离天三尺三”的高度,侧耳聆听着响自亘古的天籁,顷刻间有了“欲乘风归去”的感受……
尽管带了便携雨具上山,但偶尔星点小雨,不时在提醒我们心存对大自然的敬畏,下午2点多我们就下山了。
依依不舍地在山脚回首仰视,东桃嶂更加显得雄伟壮丽,而且她承载了许多美丽的传说,正在修复与重建中的瑞云寺,在几百年前就奠基并在东桃嶂西麓鼎盛腾达,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树一花、一岩一石,都承载着一段发展山林经济的历史,或谱写着一首家乡人奋斗的赞歌。
离开东桃嶂远看,她就像一个装在硕大的盘子里的“深碧而光”的冬桃,而“太王顶”正好就是顶端尖而突起的部位,听老人说,这就是“东桃嶂”名字的由来,“东”与“冬”同音,后来便写作“东桃嶂”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虽然东桃嶂海拔不是很高,山里也没有住着神仙,但这是一座在平坦广阔的土地上拔地而起的“孤山”,“山不连陵”,突兀陡峭,登临主峰,更有“一览众山小”的磅礴气势,又不失超凡脱俗、清逸秀丽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