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思想观念、理论原则,都要置于历史的审判台前,重新估定其价值。”
——《心灵的探寻》
《墓碣文》发表于1925年6月22日《语丝》周刊第32期,此时五四运动退潮,《新青年》团体分裂,“同一战阵中的伙伴”分道扬镳,鲁迅心灰意冷,只感觉“在沙漠中走来走去”,“战斗的意气”也“冷得不少”。在迷茫、寂寥和孤独中,作者对自我展开了严峻地审视,他怀着巨大的痛苦对自我进行剖解,拿最烈的火来煅烧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以期在自己的骨头和死灰中发现制“旧营垒”死命的诀窍。《墓碣文》就是作者在自我否定、自我探寻过程中迷茫空虚的反应。
《墓碣文》以梦境开头,诡谲神秘,沙石制的墓碣、残存的文句、颓坏的孤坟为人营造了一种压抑、怖惧的氛围。文中作者与墓碣对立,看见了墓碣阳面上残存的文句:
“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和“于天上看见深渊”表现了鲁迅对社会黑暗的控诉和对百姓疾苦的担忧。辛亥革命失败后军阀混战,鲁迅心灰意冷,迷茫彷徨。正如他在《在酒楼上》所言:“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开始时孤独失意的状态,然而眼神却更加锐利,透过上层社会狂欢的表象他看到了百姓们的饥寒,在光芒万丈的天上他看到了黑暗社会的无底深渊。他想控诉,可他的心也是冷的,他已坠入深渊,四处都是黑暗,孤立无援,他无法呐喊。于是便有了《野草》题辞里矛盾:“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是无法言说、难以控诉的悲哀。“不能大笑而且唱歌”,他只能静穆,他不得不压抑住内心奔突的地火,将所有的愤怒倾注笔下。他早就“看透了造化的把戏”,“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他是真的猛士,不妥协,不后退,那些活在梦里自欺欺人的“造物者们”早就淡了颜色,鲁迅一个人在寒冷黑暗的深渊里奔驰,他活在敌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时不时给他们最恐怖的一击,他要用他的匕首和投枪为人们撕扯出一片光明。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是作者怀疑主义否定精神的体现。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兴起,胡适首先发难,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文学改革的八条主张。紧接着,陈独秀发表《文学革命论》声援胡适,先进的知识分子们猛烈批判旧文学,文学革命的大幕就此拉开。与此同时,鲁迅也发表了他的战斗檄文——《狂人日记》,他猛烈批判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极力呐喊,提出了“从来如此,便对么?”的质疑。五四新思潮汹涌澎湃,1919年末,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提出了自己对新思潮的认识“据我个人观察,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便是评判的态度的最好的解释。”鲁迅对此有高度的认同,他怀疑一切,坚决否定旧制度、旧文明。“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就是对已往和当下一切价值和文明的怀疑和否定。“在改革者的眼里,已往和目前的东西是全等于无物的。”他渴望打破已有的一切价值评判规则,与落后的封建制度、封建伦理做一场彻底的决裂。唯有如此,才能“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
鲁迅的怀疑和否定是彻底且全面的,他既是“从旧垒中来”,就不得不对自我进行批判和解剖,他一边向旧制度发起猛烈攻击,一边又忍受着自我放逐的孤独和痛苦。鲁迅最怕“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所以他甘愿将自己的游魂化作口有毒牙的长蛇,“自啮其身,终以陨颠。”这正是鲁迅勇敢无畏,甘于牺牲的伟大精神的写照。“……离开!……”便是对来者和自我的警告,不要盲目接受,要用批判的眼光考量一切,远离旧制度的荼毒。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是作者对“希望原是一种虚妄”的残酷揭露。“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和绝望紧密相连、相互转化,极端的绝望和希望都是虚妄。“所谓‘希望未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一法”千百年来,人们疯狂追求和膜拜的宗教也不过是精于筹谋的政治家们设下的一个圈套,它使人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堕入其中却自得其乐,人人抱着那虚妄的一丝希望,活在香甜的梦里,全然忘记了现实中的痛苦和挣扎。那些别有用心的阴谋家们更是以此来操纵傀儡,所谓“鱼腹得书”、“斩蛇起义”即是如此。如果真有泉下有知这回事,那孔子、释迦牟尼应感到失望,千百年前,他们不过是在地上画了个圈,不过是往远处扔了个火把,谁成想,千百年后,人们对宗教的畸形追求竟成了阻碍变革求新的最大障碍。旧百姓的虚妄是宗教,革新者的虚妄则是未来的“黄金世界”。鲁迅在《故乡》中有过表达:“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由对闰土的思考,鲁迅深入到了对自我的批判,原来自己对未来的希望也是虚妄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鲁迅一层层的剥皮揭露,太决绝,太残忍,把自己的希望都一概否决,留给自己的都是黑暗和阴冷。没了希望,何以得救?朦胧中,鲁迅看到了那轮“金黄的圆月”,“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正如这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唯有正视现实,唯有在黑暗中实践,不惧前行,才能走出路来,才能“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碣后是颓坏的孤坟,作者从大阙口中看到了坟中的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疑惧中作者又看见了墓碣阴面的残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是鲁迅对自我的批判和解剖。因为他“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所以便将怀疑主义否定精神应用到自身,对自我进行冷酷无情的批判。“创痛酷烈”正是他最真切的感受,他经历了太多的离散孤寂,一腔孤勇却处处碰壁,现在,他与朋友分离,与敌人斗争,与亲人反目,还与自己挣扎。“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他只能由自己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他生活在暗夜里,身处最阴暗的角落,即便是那一点点的希望,也被无情地剥夺了去。他是绝对孤独的,窥见了真相却不肯融入其中,只能清醒着,孤独而痛苦地活着。但他从未停止过前进,他看得穿前进路上的骗人把戏,反对一切自欺欺人的玩意儿。有他“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他“不愿去”;有他“所不乐意的”在“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他“不愿去”,他宁愿“在黑暗里沉没”。“创痛酷烈”,本味难知,痛定之后,“心已陈旧”,本味亦难知。他对自己解剖的是如此彻底与残忍,把心剖了出来,却仍寻不见制敌死命的秘诀,路在哪里?光明又何在?“答我”,给我指引。“否则,离开!”勿受荼毒,勿受颓废之气。
没有道路,没有希望,鲁迅陷入无尽的彷徨与迷茫。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正如《过客》里的那个赶路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到哪里去,只得走,不回转。这是一个人的征途,他是个真正的过客,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他是真正的“历史中间物”,奋力摧毁一切腐朽的东西,为后来者开辟宽阔的光明。“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鲁迅是过客,是真正的的先驱者,他的思想足以穿透时空的墙,照亮当下和未来的夜。
看完碑文,作者要离开了,但那死尸却在坟中坐起,不见唇动,却听得分明“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这是一个何其矛盾的个体,明明承受着成尘的痛苦,却依然要微笑面对众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要彻底毁灭腐朽的文明,他把旧世界翻个顶朝天,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但心却是高兴的。“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则表现了鲁迅同旧思想、旧文化彻底决裂的决心,他批判旧的制度,批判旧的自己,他要逃离黑暗,追寻光明的未来。
鲁迅是勇敢的先驱者,他的一生始终都在与腐朽的旧制度作斗争,风雨如晦的年代里,他一根傲骨,与黑暗作斗争,丝毫不肯屈服。革命的浪潮退去后,他又与自我作斗争,冷峻的审视自我,否定自我,没有什么能逃脱现代文明的审判,他是时代的英雄,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