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原始社会里人们就学会了生火。那是人们为了驱赶饥饿、寒冷、黑夜、恐惧、疾病、避开野兽的攻击,历经千辛万苦的尝试才学会的一种基本生存能力。
那时候,人们主要的生火方式是钻木取火、藤条取火和摩擦起火。公元前四千多年,生活在今河南商丘燧明国的燧人氏采取钻木取火的方式教人熟食,结束了远古人类茹毛饮血的历史,被称为中国古代人工取火的发明者,燧人氏因此成为中华民族可以考证的第一位发现和使用火的祖先。
我们的祖先掌握用火的能力是人类进化文化方面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根据后来考证,人类用火的历史可能还远比燧人氏更久远。《趣味科普》里说,考古证明,直立人就开始用火,最新的研究发现,人类用火的历史可能要追溯到170万年前。随着人类文明的不断发展,人们逐渐有了保留火种的意识,并开始使用火镰、打火棒、放大镜和火柴取火、打火机点火,直到发展为现在我们所熟知和常用的电打火、自动点火等。
火在人们的心中是神圣的,它是光明和信心的使者,至今还有很多民族仍然保留着古老的火神崇拜。古希腊也有普罗米修斯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偷来火种并把它传给了人类的美丽传说。
火产生了光芒,产生了温暖、健康和光明,并传递给了人们自信、安全和希望。
光芒
因火焰而产生的光芒是农业时代的乡村里最令人心安的色彩。
三十多年以前,乡村的夜晚注定是孤独和恐怖的。那时候没有电,没有电话,没有电视,也极少有收音机,所有信息的来源枯燥又简单。就算是外边已经惊天动地,大多的乡村里依然还是在武陵源中,与世隔绝,尤其是我的老家所在的深山里的乡村。
当夕阳下山,倦鸟归林,高大的群山开始由浓绿转为深暗,转为黝黑,直到连成黑乎乎无边无际的一片,只露出来一片狭长的落满星星的天空。乡村的周围,那些潜伏在黑暗里的一切便开始了游走:夜虫声声,蚊虫嗡嗡,黑色的蝙蝠翻灯起舞,夜鸟的聒躁孤单而且怪异,山羊的叫声一声声飘过山岗,夜鹰就坐在山巅有一声没一声地发出阵阵低吼。豺狼和虎豹钻出了山洞,打开绿色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孤魂和野鬼就在不远处的山间小路上拖着阴森的脚步晃荡。就算是最明亮的月光也挡不住夜幕下的影影幢幢啊,只有那唯一的、没有恐怖和孤独的大雪覆盖下的村庄,那银色的雪的光芒,才让一切的阴暗都无可躲藏……
乡村夜晚里的恐怖和孤独充斥着人类对自然界一切的不可知,以及对神秘的四周那些无处不在的山林里的声音的惶惑和陌生:曾经见过面的野猫、山羊、狐狸和甚至是吃过人的白脸狼都不足以令人毛骨悚然,倒是那些从来没有看见过却躲藏在黑暗里发出声音的山鹰和魑魅魍魉尤其让人惊怵,而随着季节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吹过山顶的风的声音却总像一个个巨大的黑洞,伺服着蠢蠢欲动的吸血鬼、野人、山猴子和黄大仙,还有许许多多因年代久远、坟头已被磨平、身份已被遗忘了的、不再有人为他们请安和烧上一沓纸钱的、无家可归的魂灵……
好在还有光。
点燃的柴火在灶膛里一闪一闪的火焰。煤油灯刺啦刺啦摇曳上蹿的火苗和哔哔啵啵炸响的灯花。外公点燃的水烟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和明明灭灭的光亮。它们将人的距离拉得很近,近到常常聚在它们的光亮里彼此依恋地说话,用不同的眼神和语言,在乡村的夜晚里彼此取暖。
夜晚里最动听的声音,是躺在门前稻谷场的木榻和竹榻子上,于半睡半醒之间听见的外婆摇着蒲扇为孩子们拍打蚊虫的声响。那时候没有蚊香,没有花露水,没有清凉油和风油精。蚊虫多的时候,外婆就下到河床里、田埂边,拿镰刀砍些马蓼和红蓼回来,在裸露的晒谷场上风口的一角,用干柴火点燃了它们,再压上点草皮和浮土,那些被点燃的植物飘出来的浓烟就弥漫了四周,蚊子也变得沉默和逃走了。只是,那东西点燃后放出的黄色烟雾很是呛人,味道并不好。
灯
没有电的年代,煤油灯和柴油灯的火焰是乡村里最温暖的光芒。
乡村的煤油灯和柴油灯其实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灯”,它们更多的只是行使了灯的功能:灯身是墨水瓶或是一只不大的玻璃药瓶。灯管是铁皮卷成的小圆筒斜立在瓶中,用一根带子做灯芯穿过去,长的一头放在瓶里用来吸油,短的一头只露出一两公分,点着了就能发出火焰和光。
煤油和柴油作为灯的不同燃料,差异还是有的。煤油相对清澈易燃,点起来亮度大一些。柴油灯就不一样了,不仅火光浑浊,亮度也差,点着了还会冒黑烟,有哔哔啵啵的炸响,时间久了,就把四周的墙壁熏黑了一大片。
那时候,人们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变换成钱或者其他必需品的方式,大抵是将种出来的粮食挑到粮站上去转卖,或者砍下山上的树木和竹子背下山去交换,再就是拿家养的鸡蛋、鸡毛、鹅毛、鸭毛、鸡胗皮,在挑到家门口摇着卟通鼓的零货担上换回来一些针头线脑、香脂和手绢。一些上门服务的手艺人来钱则相对轻松,乡下的砖瓦匠、木匠、铁匠、篾匠、裁缝、棉匠、染匠、剃头匠等吃百家茶饭的人则尤其受欢迎。但是,手头上有一点零钱却并不是都能够用,比如点灯用的煤油和柴油只能实行专供,没有送上门的,只能拿鸡蛋或零钱到几里外的双代店去,打上几端子用盐水瓶装着回来。煤油灯和柴油灯的光亮尽管有限,但优点是可以手持着移动到需要的地方,可以一家人拢在灯前各做各的事情,比如母亲可以在灯下纳手中的鞋底,父亲可以安静地坐在边上看书,弟弟妹妹们可以在同一间屋子里玩耍,我可以坐在最近的地方做自己的作业,相对可以节省一点油料。我在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就是靠着一盏简易煤油灯的灯光度过的。在那无数个夜晚里,它总能给人以极大的踏实和信心,那些寒冷、蚊虫和偶尔爬上地面和桌面的壁虎和蜈蚣也驱走不了它。等到带有玻璃底座和玻璃灯罩的煤油台灯走进家庭的时候,我已经拖着木箱子,在几百公里之外的那个亮着日光灯的城市里去读书了。
我还见过许多用煤油或柴油当做燃料的灯火。比如最原始的火把,比如父亲拎在手上走夜路的装有防风玻璃罩的马灯,比如高挂在放电影的平地上或大队开会的现场、发出巨大的光吸引了无数人和飞虫的嘶嘶作响的汽灯。后来有了酒精灯、蜡烛,以及装上几节粗大的电池安了亮晶晶的小电珠的手电。再后来出现了白炽灯、日光灯、三原色灯、LED灯、智能灯,以及可以充电的便于携带的各种灯具,其供能方式、光源性质和用途也有了极大的拓展和延伸,不仅是亮度越来越亮白,造型也原来越好看,体积也越来越小了。
煤油灯和柴油灯从此销声匿迹。
星光
乡村的夜晚,最美的光亮就是天上的星星和月光。
天空犹如一张薄饼,贴满了无数闪着光芒的星星,很多的时候,还会有一个银色的月亮挂在半空,移动的流星和打着灯笼的飞机的亮光也不难遇见。在蚊虫鼓动翅膀的声音、打灯虫撞在地上的声音、山洼间山羊叫唤的声音、山顶上夜鹰悲啼的声音里,最好看的就是天上的星星,那才是夜晚里真正主宰了一整个乡村的光芒。只要不是下雨和浓云遮蔽,它们总会准时出现。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个、一批、一群,直到满天都是。
那可是一场无数颗星星的大聚会!在无穷大无穷远的天空里,像是住着一位善于奔跑和播种的仙人,他在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刻,就顺着满天空到边到拐地晃荡,一边走,从腰兜里抓出来一大把、一大把的星星,这里撒一把,那里撒一堆,直到把整个天空都洒满了。奇怪的是,这些星星总也长不大,像一粒粒死活也不肯发芽的金豆子,呆在漆黑的天空里干眨巴。那仙人却并不着急,他只是晚复一晚、年复一年地撒呀撒,也不去管它们有没有收成——典型的“靠天收”。
一颗星星眨着眼睛,三两个星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四五个星星躲在一旁拉帮结伙地密谋,七八个星星摆成固定的队形从西边移到东边……有的星星不屑于与别人为伍,干脆自个儿发着光玩自个儿的,有的星星性格孤僻些,躲在远离别人的地方低头沉思着孤芳自赏,有的星星一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亮度比不过人家、朋友也没有别人的多,就独自躲在偏僻的地方不声不响地舔着伤口……一群星星聚在一个角落里比各自的大小和亮度,一大片星星铺满天空跑来赶场子,一些比不过别人的星星就羞红了脸躲了起来,看不到踪迹了。仔细去看,那里面总有一两个调皮捣乱的,拎着个灯火瞎跑,顺着直线跑,拐着弯儿地跑,直到最后把自己给跑丢了。
看星星看得久了,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所有的星星都有一个弱点:怕月亮,更怕太阳。月亮出来的夜晚,月亮越是明亮的夜晚,那些星星几乎都跑得远远的,大多数都不见了踪迹。有几个胆大的,还在离月亮不远的地方闪闪烁烁,可能是因为胆子是虚的,那亮度也大不如以往。天气太热的夜晚,我常常躺在外婆门前谷场的竹榻上,一觉睡到天亮。当我睡眼惺忪地睁眼去看时,东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鸭蛋黄一样的大太阳从山凹里一点一点地爬上来,这时候,月亮还在西边挂着呢。那太阳就是厉害,不光是把星星全部吓得跑光了,就连月亮也怕它,不是偷偷地加快脚步溜下了西边的山口,就是慢慢地变得低调沉默,最后就完全看不见了。
光芒泛滥
我喜欢乡村里的灯火,甚于喜欢城市里的灯光。
在乡村的夜晚里,就是这些灯火,这些微弱的光芒的舞台和天地,给了我无数美丽和值得回味的遐想,给了我一回回受伤后又一次次迅速升腾起来的勇气。这是世界上任何的幸福都难以比拟的。
15世纪初,人们为了驱赶黑夜,开始在城市的街道上进行人工照明。又过了一些年,英国的伦敦开始在室外悬挂灯具照明。然后,路灯迅速得到普及,铺天盖地一般消灭了城市里的黑暗。射灯的光束刺破了天空,霓虹灯在街区无处不在地闪烁。金碧辉煌的写字楼和商业区亮起了不知疲倦的灯火,它们一点一点地模糊了城市和乡村的界限,一点一点地吞噬了乡村,彻底改变了农业时代无数乡村的底色,让“黄昏”这个原本存在于白天和夜晚之间的词语走向消失,让那些关于黄昏的诗词、歌声、图片、画作、遐想、思考、安静和灵感,一个一个地被无声地杀死……
这是一个光芒泛滥的年代。
城市因此依赖上了电,一旦停电就会大面积地陷入停摆;人们因此依赖上了光,当光芒缺乏的时候,人们会变得无所适从,消失了遐想和勇气;过度的光芒还带来了严重的光污染:玻璃幕墙的反光导致的白亮污染、人工白昼污染和彩光污染造成的气温上升和人们的眩晕不适;过度的光还会带来黑暗,在强烈的光线下进入到正常环境时,你的眼睛会因为暗适应过程而产生黑朦,当你在接触电光的时候,很容易导致角膜、结膜的损伤和瞳孔失调。同样,过多的城市的光芒,让我们的心灵之眼也开始失明,感觉不到自然和天然的美丽与快乐了。
过于丰富的灯光总是容易让人产生芜杂之感。因此,城市的灯光总是难以被人珍惜,不像乡村的夜晚里,人们为了省下一点燃料早早就被吹灭的煤油灯的光芒,不像辛勤劳作的村民为了节约一点电费早早就拉灭了白炽灯的光亮,让黄昏的风景和自然的神秘无拘无束地笼罩了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