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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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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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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气

地 气

村庄是一枚棋子

村庄里雾气弥漫,那是在一个个午夜时分,从地表下、从河面上、从山谷间、从树梢里升腾起来的茫白的地气,在深得看不到一点光亮的夜色里,在人们睡着的梦的缝隙里,从一声矮似一声的狗吠里,从那些白天里拼了命的折腾和奔跑的牛啊、猪呀、鸡呀、鸭啊都安静下来的凌晨时分无声无息地逸了出来,一点一点地缠绕和覆盖了整个村庄。

大大小小的村庄是安放在大地上的棋子,一枚一枚地嵌在布满田园和沟壑的大地上,连接起天上的日起月落和星光云朵,托举起茫茫地气的濡养和润泽。那些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地气有着先天性的泥土香味,有着草木的清新和谷物的气息,甚至是人们滴落在地面上的泪水和汗滴的味道。

这些大得像一只只泊船、小得又像一块块火柴盒的棋子,被时光老人的巨手在大地这块巨大的棋盘上运筹帷幄、来回移动,在楚河汉界之间车轰炮鸣、飞象走马、攻城略地的争夺厮杀和解构重组,丢盔弃甲也好、一败涂地也罢,无一例外地都被时光老人所掌握和左右,逃脱不了这只巨手的拿捏和操控。

于是,无数个村庄和村庄里无数的一切,在岁月的沧海桑田里,演变幻化成了一个又一个不知所终的残局。

地气氤氲的村庄

村庄里地气氤氲。青色的云朵在天际层层叠叠地铺开。

东方不知不觉之间就露出了鱼肚白。大地这张硕大无垠的棋盘在雾气中打着呵欠醒来,时光老人揉揉惺忪的眼,不动声色地又开始继续那一场连续下了无数个世纪、却总也分不出胜负的棋局。

哗。一盆洗米水倒进了院子地上的浅水槽里。母亲还没有推开栅栏呢,那些鸡们鸭们便迫不及待地要冲出来。被关了一夜的它们实在是憋疯了,它们叫着嚷着,拍着翅膀,几十双树枝一样、竹叶一样的小脚蹭蹭蹭、哒哒哒地往门口扑,拿尖尖的、扁扁的脑袋一窝蜂地往外挤,有几个小脑袋差点就被竹栅栏间的缝隙卡住,又慌乱地挣脱了回去,再挤,再扑。母亲生气地咕哝:不急不急啊,急着去死啊!鸡们鸭子们却根本就不听,照旧是拼了命地挤,于是踩踏事件就不断地发生(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反正从来也没有造成过伤亡事故)。先冲出来的跑到空地上打几个滚、找个地儿一下一下去磨它们的喙。后出来的基本上都是鸭子,它们极有绅士风度,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踱到水槽边去咂几口水,对着水面弯着脖子梳理一下身上的羽毛。那些黑的黄的白的鸡们却急躁得很,它们一冲出来就狠劲地抖羽毛(抖到全身蓬松形象全无难看至极),又一溜小跑地到墙根儿去扒拉土块,想在那里弄些新鲜的虫子和蚯蚓吃。两只五彩金黄的公鸡倒像是鸡群中的贵族,它们梳洗完毕,三下两下就跃上了高处,捏起嗓门对着天空,用洪亮的打鸣宣告了一天的开始——家家户户、左邻右舍,院里院外,一片沸腾。

圈里的黑猪也急了,也许是发现自己无意中又睡过了头,也许是觉得腹中饥肠辘辘难以忍受,它气急败坏地滚爬起来,拿前爪和嘴唇不停地去拱圈门,拱得厚厚的木门似乎都快要掉下来,哼哧哼哧的声响不绝于耳。母亲一边骂着“死猪”,一边打开门闩把它放出来。那猪也疯得很,贼似的往四下里一瞟,撒开四条腿飞也似地就钻出了院门,跑到院外的竹园子里啃竹根草根去了——那里的草根竹根一定是甜的吧,要不怎么就吸引住了这家伙的食欲,天天都要把那里拱得一块一块地底朝天?

一直瞪着警惕的眼睛、竖着耳朵的看家狗忽然变安静了。它和伙伴们在地气氤氲的夜色里的巡逻也终于告一段落。狗通人气,完成了执勤任务的它们开始摇着尾巴在人的脚踝边转悠,围着灶台眼巴巴地伸舌头,于是很顺利地得到了几块骨头和稀饭。吃饱喝足后,就钻进草窝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猫们却不一样。它们是和人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动物。那些地气开始弥漫的深夜,恰恰是它们觅食和活动的黄金时光,它们像一个个潜伏在黑夜里的狙击手,睁大了金色的眼睛在夜色中穿梭。墙角边、屋梁上、草垛里都是它的战场,那些趁着黑夜溜出来偷食的老鼠刚刚贼眉鼠眼地探出了头,便在吱吱叫的哀嚎中成了猫的饕餮晚餐,屋角的粮仓、地窖里的山芋、圈在栏里的小鸡小鸭、挂在墙上的腊肉因此得以保全。等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劳动的时候,它们就溜得不见了踪影,悄悄寻一处草垛的尖顶,晒着太阳打呼噜去了。

牛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不管是在农忙季节,还是在霜雪的冬天,它们都是毫无怨言、不紧不慢地咀嚼和等待着时光。水草丰盛的日子,它们就在山坡田埂上去啃啃青草;草木枯萎的时候,它们也咽得下大把的干枯乏味的稻草把子。夜晚和清晨的地气一复一日地在四野里流荡,它们只是扬起头瞪大了双眼看着,不声不响地听村庄里渐次嘹亮的声音,无论是在负重而行的田间,还是在低头啃草的溪水上,无论是在安静无言的夜晚时分,还是在清晨踩着霞光出门的路上,它一脸淡定,一整个的与世无争。蚊虫嗡嘤,黄蝇吸血,它只是掸动几下长长的尾巴去驱赶一下,不屑去更多的理会和回应。田间的那些白鹭和八哥们站在它高高隆起的脊背上的时候,它们倒是一脸的安静和慈祥——活脱脱的是一位大智若愚的哲人和智者。

树林开始热闹了。天还没有亮透,地气还没散去,乳白色的水汽还在林间穿梭,鸟儿就从这块树上跳到那棵树上,松鼠也钻出来了,甩着毛茸茸的尾巴腾挪跳跃在树梢和山石上,野兽们的身影开始稀落。天上的星星慵懒懒懒,慢慢、慢慢地眼皮就开始了打架。

五彩金黄的公鸡叫了几遍以后,发现没有人理会它,也就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兴致,自个儿低着头去寻找食物去了。

老井边上的影子

老井边出现了母亲的身影。

母亲趿着拖鞋,匆匆来到井栏边上,提起木桶轻放下去,“噗”!木桶垂落在水面的声音传出老远。母亲提起一桶水倒进身边的木盆,开始淘洗做早饭的粳米,一粒一粒择去里面的秕谷、草籽和沙粒。再就是洗菜、浣洗衣物。大妈大婶大娘小嫂子们端着盆盆桶桶、筲箕和竹篮陆陆续续地来了,围在井栏四周的人越聚越多。筲箕里是淘洗的白米和绿豆红豆;竹篮子里是待洗的青菜、腌萝卜和腌白菜;木盆里是昨晚换洗下来的男人和女人的衣物。棒槌声一声声响起来了,嬉笑怒骂的声音响起来了,唏嘘不已、开怀大笑的声音响起来了,家长里短、村里村外的消息开始了交换和传递;悠长和短促的声音夹在一起,顺着村庄里的短弄长巷流淌,把回声拉得老长老长。

年轻的小伙子和小媳妇们刚刚结束了一夜的缠绵。男的袒露着上身,在屋檐底下端着茶缸鼓捣起冒着白沫的牙刷;小女人披着乱发、面带羞涩地端着马桶,顺着墙根往屋后溜。屋里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响;大人正在呵斥赖在床上哼叽哼叽不想起床的孩子;烟瘾大的爷爷奶奶拽个木凳子倚着门框,对着老井边的老娘们小娘们咕嘟咕嘟地叭水烟袋,一股股烟雾飘荡着极细的香味……父亲母亲们、壮年青年们打着响嗝,扛起扁担锄头、别上弯刀和镰刀,绕过世世代代人总也绕不开的老井栏,走上蜿蜒交织的阡陌,走上种满希望的菜畦,走进群荫遮蔽的山林,走向更远一点的山外,开始了一天复一天、一年又一年的肩挑、开垦和砍斫……

井栏边上碧绿的苔藓是老井的衣领。井上飘动着云朵的天空是它生长出的头颅。老井把身子笔直地种在村口小河边的老柳树下,伴着潺潺流动的溪水伸展着人们望不见的四肢。母亲在井边一下下地抛下小木桶,连在手心里的曲线便一回回伸直了身子。水面动弹起来,打碎了头顶流动的白云和天空。印在水面上母亲的脸庞和还没来得及理顺的头发也一下子晃荡起来,一直荡漾了很多年。

老井映照过白天的太阳和夜晚的星星,照见过抻向井里张望的孩子们的脸,以及天空里飞过的鸟儿的身影,以及一年四季吹过的风的影子,以及点点滴滴沙沙哗哗雨点的样子,以及飘飘荡荡无家可归的冬天的雪花。

水草在井底摇曳。一滴一滴顺着潮湿的井壁滴落的水珠落在扎进石缝里生长的苔藓和凤尾蕨的身上,那些叶子便回应以轻轻的颤动。老井很浅,井底软沙上亮晶晶的小虾和黑细的水蜘蛛,从一颗石子跳到另一粒石子上,从一处水面滑到另一处水面,又从一隙石缝滑进另一隙石缝,它们各玩各的,一点也不互扰,一点也不惊慌。

就像这一口掉了边的老井。就像这一眼无边的老井。

一一没有人知道老井已经活过了多少年。

人间草木

春天的清晨。

盛夏的清晨。

初秋的清晨。

初冬的清晨。

门口溪流里的水汽开始升腾,水流细微的哗哗声之上雾气摇曳。

清晨像一个无限空灵的大容器,装满了水灵灵的雾气和水汽,在村庄的罅隙和上空,在松树、泡桐、柳树、花椒树和果树的枝头,在稻子麦子瞿麦和荞麦的身上,在山芋旱芋和马铃薯的天空,在白菜青菜豇豆青豆莴苣苦麻和辣椒的叶片上,在茄子丝瓜冬瓜和南瓜的藤蔓里,在村庄里一切事物的身旁和骨血里流动、盘桓,挥之不去。终于化作水滴,化作空气,升上天空。

那些叶片上的水滴是如此地清澈呀,照得见刚刚升起的太阳的影子,照得见村庄里一切活动和不活动的事物的影子,照得见人们蚂蚁一般奔忙的自己,照得见脚步蹒跚的老人和学步的孩子;照得见畏畏缩缩壮着胆子走上路面又渐渐走远了的孩子们的眼睛。

地气开始氤氲起来了,那里有泥土的气息,草木的气息,谷物的气息,牛羊的气息。纠纠缠缠,彷彷惶惶,说不清楚到底是云还是雾了。

唤醒人们的除了起伏的鸡鸣,还有刚刚升起来的太阳艳红色的光芒。村庄里的人没有时间工具。村庄里人的时间工具却又无比丰富。准确地说,村庄里的人用的都是天造地设的天然的时间工具:早上的鸡鸣是起床的号令,阳光下的影子是一日三餐的闹钟,夕阳掉下西山是催促晚归的脚步,燕子归来是春种的时辰,布谷声声是割麦插禾的鼓槌,秋风吹起是收割和晾晒的信号,小雪飞舞又是该储存过冬的食物、杀猪宰羊和腌制食品的消息。二十四节气都是那么明显的啊,从来都没有误过农时和收成。

立春雨水。惊蛰春风。芒种夏至。白露秋风。立冬小雪。小寒大寒。都是出了奇的准确,出了奇的被崇拜和遵从。那些关于节气的歌谣和谚语都被人们一一地记在了心中,从一代人传到又一代人的心里,从来也不会忘却。

人间一世,草木一秋。人也是草木啊。万事万物,都是草木!

村庄的传记

人是必得接一些地气的。人到一定的时候,总会想着远离那些钢筋混凝土的世界,远离虚无缥缈的追逐和存在。淳朴的人远离喧闹,安静的人远离市井,淡泊的人远离纷扰,村庄里走出去的人们最终也还要远离城市,回到地气弥漫的故乡。

他们倾听稻谷的内心发出的欢喜,看饱满的谷穗慢慢灌浆,看青碧的叶子长在树梢,亮晶晶的露珠挂在草叶的身上。他们站在熟悉的树下去心疼一棵树木的荣枯,心疼一棵草的离去,他们乐于去品尝一片叶子被清风吹动的快乐,更喜欢踩在满地的落叶之上,去感受泥土的松软和芬芳。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风声雨声和黄昏的声音最终都化为了尘土。村庄里的人们最终也都要圆满或不圆满地完成自己的一生。不过,不用担心,这没有关系,村庄已经记录下了他们走过的每一截土路,留下的每一个脚印,甚至留住了他们每一次叹息、每一声哭泣和每一次笑脸,然后一一地将它们收藏进村庄的记忆。村庄记住了这里每片落叶的出生、生长和茂盛,直到断了叶柄落上大地。村庄也记住了这里每一个人的呱呱坠地、行走摔跤,成长远离、直到而立不惑、花甲耄耋并最终归于大地。

在一个个夜幕降临的时分,村庄开始咀嚼和感受一切来自于村庄自己的疼痛——物质贫乏的疼痛,饥饿疾病的疼痛,生离死别的疼痛,风扯动老树纷乱头发的疼痛。那是村庄的伤疤,是大地上生长的伤疤,是人们遥望天空和大地、听着那些闻所未闻、听所未见的事物心怀遗憾和梦想的疼痛和伤疤。但是,这疼痛和伤疤并不是刻骨的,它只是在男人和女人们的心头,在老人和壮年人的心头一闪而过,然后他们又握紧了锄头,躬身继续劳作。村庄也都将这些一一记下,记成了一本不着一字、却又蕴含了无极无穷的天书。没有什么比它更为长久,没有什么比它更为深刻。

其实人们心里都知道,这是村庄在为他们立传呢,立一本世世代代的、永不枯竭的传记。

一切的辉煌都将化为泥土

人们从来都没有远离过自己的村庄。

人们远离争斗,远离屈辱,把自己活成了一颗长在大地上的一棵树,一棵草,一脉流水,甚至是一块苔藓,一片落叶。一切荣辱都成了过眼云烟,一切的辉煌都化为了泥土。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所有的生命便无一例外地走向死亡,人们开始拥抱地面、融入泥土。汗水渗入地下,脚印刻在大地,眼神铭记住了天空。他们用双手改造了土地,培育了大树,然后又化为泥土和大树的一部分。一百年之后,两百年之后,甚至一千年、一万年之后,后辈们还能听得见他们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微弱的回声。

村庄里的人们不制造仇恨,不产生垃圾。他们不勾心斗角,不阿谀讹诈,不彼此算计争风吃醋。他们像大地一样坦露胸怀,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在意脸上滴下的汗滴。他们在夜晚的时候放肆地穿个大裤衩在谷场上晃悠,开一些彼此会心却绝不难堪的晕段子。他们在一个个黄昏和落日里一遍遍呼唤那些土得掉渣的名字。他们在杀年猪的时候挨家挨户去送上一份新鲜的杀猪汤,在老了人的时候,彼此伸出肩膀喊着号子召唤族人的魂兮归来,他们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们简单地没心没肺地活着,在天地之间安心地编织着方寸的梦,一编,就是一辈子。

他们追赶着时间,时间也在追赶着他们。最后,时光没老,他们却老了。老了的他们无怨无悔,两脚一抻就溘然缠绵在四周的大山上不再吭声。可是他们还在,他们冥冥之中的眼睛还在看着时光一点一点变老,看他们子子孙孙的快乐和欢喜、悲伤和忧愁,看村庄的饥渴寒冷,看村庄的风调雨顺。看老屋们倒了再修,修了再倒,看那些漆黑的瓦缝上长满了箭一样插向天空的瓦松。

村庄是无比丰富的,丰富得可以安放下几代人的生活,并最终接纳了他们的躯壳和魂灵。托体同山阿,悠然上南山。他们最终和山林、大地、河流和荒草融为一体,所有的生存、欢乐、苦难、舛乱,甚至是瘟疫和毁灭都过去了,都无所谓了,都可以被接受和承受。

而今,河流变成了小溪,鱼群变成了青苔和杂草,田园变成了树林,稻田被层层荒草所覆盖。就连那些延续了千年百年的地名也一个个、一批批地走向消失。这些村庄的棋子,被时光老人的巨手摧枯拉朽一般拂过,一点一点地被挪动、消失和重构。

曾经的村庄已不再能安放下哪怕是一个人的生命了,只留下残存的足迹和长久的忆念在上空飘荡,一遍遍地寻找村庄曾经的样子和痕迹。

老了的和死了的

母亲说起过那些饥寒交迫的年代,说起过那些年代里饿死的、夭折的、因不堪忍受困苦而自杀的一些人和事情。

屋后不远处的大石头巴子和门前一里外的荒山,母亲坚决不让我去。母亲说:那里住着太多的“童子鬼”,还有村子里许多“苦”死了的人的灵魂,活着的人一不小心踏进,那些灵魂会将人的魂魄也勾了去。

“童子鬼”就是还没来得及出生就夭折在腹中的胎儿以及出生下来不久或是幼年时期就早早夭折的孩子们的鬼魂。那些孩子里,有的是我爷爷的太爷爷,有的是我爷爷的爷爷,有的是我的爷爷辈,有的是我的父辈……那时候物质条件和医疗条件极差,很少有卫生院和医疗站,肺结核、脑炎、麻疹、天花、小儿麻痹症时刻威胁着人们的生命。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一家生五个六个孩子十分常见,因为吃不饱和受疾病折磨,其中不少都要被“抽”掉,存活的能有三四个已属不易,幼年时饿死病死的更是常见。而“苦”死的基本上都是因为饥饿、疾病(大肚子胀、痨病、丝虫病、营养不良)和因各种原因活不下去而自杀的人,这情形直到我们这一代才逐渐有了改变。八十年代以后,人们的物质生活开始丰富、医疗条件开始好转,近二十年更是有了极大的转变,再没有人因为饥饿而死亡,也没有人轻易地因为疾病而离开人间了。

门前的荒山其实只是山坡,埋着的多是没有后人或是家境异常穷苦的人。那个年代老死、病死的人大都置不起寿材,办不起仪式,只能被草草地掩埋下去,尤其是那些早早夭折的“童子鬼”。他们被安放在山坡上,一卷草席,一个土箕,几片破布,一抔土掩起来了事。他们的母亲含着泪水将他们埋掉,并没有留下记号,就连坟头都没有垒上,矮矮的土丘不到一年半载就被山风斫平。但毕竟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因此在每个清明时分,她们都不忘记剪上一溜小小的纸标子(相对于成年人坟头上五颜六色随风招展的标子,这样的纸标子要短小许多、简陋许多),并不准确地插在坟头,或者只在周边选一处地儿插上一根,好慰藉一下心头的旧伤痕。但是所有的父亲似乎都很健忘,他们对这些死去的生命几乎很少提及,更很少到他们的领地上去看看。

屋后的大山上埋了更多的人们。那里埋葬的多是经收殓后装入寿材且竖起了坟头的人,常常有一方靠山的或者朝阳的墓碑。这里面就有我爷爷的父亲,或者说是父亲的爷爷。爷爷回忆说:那时是大集体时代,全国都在闹着饥荒。大米早吃完了,玉米山芋南瓜吃完了。草根和树皮吃完了。树上的榆钱吃完了。就连刨出来的观音土也吃完了。父亲的爷爷实在没得吃了,可还有许多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孩子们拽着他的破衣角,抱着他浮肿的大腿,哭着找他要吃的。

爷爷的父亲被逼得没有办法,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夜,绝望至极的他一闭眼就跳进了门口的大池塘。后来,爷爷浮上了水面。后来,族人们将他草草埋在了屋后的大山上。没有寿衣,没有棺材,没有仪式,连一挂鞭炮也没有放,倒是我的父亲在10多年前才终于找了石匠,为他树起了一方靠山的石碑,凿刻上了几代后人的名字。爷爷小时候见过他。父亲一直没有见过他。我却连在梦里都没有见到过他的模样。没有人有他的相片,但是我们都无一例外地记下了他的名字。

那些年,村子里饿死的不止爷爷的父亲一个,也不止爷爷的父亲他们几个。

小时候总也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死呢?死亡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情呢?人死了会变成鬼吗?鬼又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一定是更加可怕的、拥有着恐怖的力量、能置人于死地的幽灵或是僵尸吧,要不然,大人们也不会动不动就拿鬼来吓唬我们……因此,我小时候一直惧怕死亡,我怕看到死人睡在田板上蒙着绸缎浑身笔直的样子;我怕那长明在躺着的死人头顶上哔哔啵啵响着香油灯的摇曳。我怕看见田野里突兀的厝基、坟墓,更害怕闻到死人的气息,村子里老人的时候我也绝不敢去看——我不忍心去看任何的死亡和消失的样子,我宁愿相信一个人永远都是活的,或者是在必须要死的时候,就干脆不知不觉地、像云朵一样地飞走。

现在想起来,母亲不让我们去门前的山坡,其实并不是因为那里有漂泊无家的孤魂野鬼,实际上是怕被触痛了那一道不愿让我们去靠近的、无可奈何的伤痕。

地气,还是地气

人老了,被埋进了黄土,才算是真正接了地气。当最后一根香火燃尽的时候,那些曾经栖息过灵魂和思想的躯壳,便成了一场一生中最隆重的仪式的主角。村里的裁缝为他现场做好穿上一套寿衣,洁白的蚕棉将他层层包裹,漆得油光锃亮的寿材容纳了他,木匠为漆黑的寿材钉上了最后一颗闩子。八个汉子抬起漆黑的寿材,喊着号子,后面跟着一群生离死别面带悲伤的人,哭声和鞭炮声将他一步步送上山坡。后来,他们便成了年年清明时分燃起的纸钱、噼里啪啦的鞭炮和插在坟茔上的、五颜六色随风飘动的纸标子。

活着的人死了。死了的不再复活。但是一定又有人不断地出生。村庄还是一样存在着,继续做着一枚枚安分的棋子,被时光老人的巨手缓缓地移动和变换。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或者是更长的时间以后,当你凭着记忆中的样子,想要去寻找某一个曾经属于过自己村庄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它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甚至是已经完全不复存在了。时间老人的巨手已经将它细细地拆解,或者又重新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又或者是将它彻底从这个大棋盘上抹去了。一同不见了的,还有村庄里曾经的人和事物,有的连村庄的名字都已经无法寻觅。这对远离家乡的人来说,完完全全是失去了根系。这个时候,你一定是慌乱的,迷茫的,甚至是绝望的。你不得不屈服于时光老人的强大和毫不留情,甚至开始对时光有了一丝浅浅的哀怨。

可是,最真实的地气还在继续。春天里,亮白的犁铧犁开黝黑的土地;夏日里,暴雨骤临,成排的雨幕砸上滚烫的地面,升起灼烈而清纯的草木泥土的气味;秋风如期而至,一场早到的清霜打落了叶子的歌舞,安心地卧在地上做着回家的梦;大雪覆盖下的村庄,压在乱石、小路、枯草和乱叶上的洁白,忽然就被印上了几只鸟儿的和动物的脚印……

风从树林里穿过,拂过小池塘满是皱纹的水面。风抚过大地,吹焦了青草的头发,吹得稻子和麦芒的光芒照亮了蓝色的天空,吹得芒草齐刷刷地白了头发,吹得芒花在秋野里一个劲地疯跑。风在田埂、地头和山间摇动一棵棵树木的躯干。风把高高低低的坟茔吹得荒草丛生连墓碑也失去了颜色。风把那些深埋的呼吸和生命吹来了又吹走,又以另一种不能言说无法言说的方式,在天地之间将一切无垠地回归和存续……

这就是最真实的地气啊,是村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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