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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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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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垓下的风

 


固镇,垓下村


站在萧萧的水岸,一阵秋天的风忽然就吹上了我的脸。

这是淮河支流一个叫做沱河的地方。我站在它的身畔,是在某一个时光无比昏沉的正午,足足离那个冬天隔了二千二百一十九年的距离。

河水浑黄,无语而下,几乎看不见一丝水波。是远古的洨水太沉重了,还是它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沉默?就连这泥滩上的皱纹,也结满了沉暗孤独的味道。

一望无遗的皖北平原就在眼前,横亘在天底下的萧瑟像天空一样苍莽铺展。河岸上的柏杨静立着,在皖北大地上席卷肆虐的风里坚守着羸瘦和枯槁,无语却蕴含了千万句语言。

村口的土路上尘土飞扬,在那尊利剑高悬在头顶、怀抱虞姬尸首的项王雕塑的身后。没有高大的建筑物,没有满眼生机的葱茏和绿色。低矮的灌木稀稀拉拉地生长,交错的玉米地和大豆地横陈地表。那些秋实已经被拾掇干净了,变成了低矮老房子门口铺晒在谷场上的金黄。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将好些座老屋串在一起,在尘土和淡阳里安静地歇栖。沿路尽是老屋、老人和老时光,看不出有任何令人轻松的物件。那些老屋应该活了有一百多年了吧,最年轻的也在四十岁以上。它们或完全是土坯堆砌,或间有少许青砖承托,完全倾倒的、半倒的、摇摇欲坠的居多,大多是彻底地没有人迹了。没有倒去的倒是住着些人,但墙壁大多已经斑驳,像是日暮时分里面朝西山凝望不动的老者,沧桑又行将就木。

平淡,甚至只是冷漠。翻晒在谷场上的玉米棒或玉米粒。堆在院墙外的猪粪或牛粪。野藤爬在墙头和屋顶。几粒柿子挂在树梢。老屋的门前,同样低矮的凳子上默坐着一两位面朝土路凝神的老者,眼神空洞,风霜和岁月都写在脸上,所有的语言,好像都是多余的了。

来之前,我并没有去对这片土地进行过探究。我知道在那场几乎人人都知道的历史事件之后,也许所有的老去和荒莽都不是意外。三十万汉军,十万楚兵。这袤大的皖北平原啊,那一年,你承受了怎样的一场血流成河的厮杀!烟尘过后,一切都已不在,不管这地面上曾经发生了什么,再处心积虑的算计。再激烈凄惨的喊杀。再多的头颅滚落和热血流淌……这里只是遗址,不是风景区。这里没有商贩的吆喝和陈列商品和纪念品的铺子,没有平滑的水泥或者柏油马路,没有口音标准的导游和人流熙攘的游客集散地。这飞扬的尘土、这长满荒草的老房子的所在,也许根本就不该再有新的事情发生。这片土地上,也不再适合生长美丽,不适合怀抱温存,不适合让人看见更多的生机和希望,它有的只是粗旷,只是苍凉,只是裹满烟尘的感知和回望。

也好,就这样地躺着吧,躺在这皖北平原的深处。垓下啊,你本来就应该是一尊古化石,虽然死去了,却永不会腐朽。而我也只是站着,站在这深秋的沱河的岸边,眼前一片苍莽,身后一片荒凉……

——我只是一粒被秋风吹落的尘土,在满是瓦砾的萧埂上走过,在这个叫做垓下的古战场上,作片刻的停留。


垓下,那一场战争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主卷土来?

是那个叫做垓下遗址的铭牌提醒了我,提醒我这里就是那场楚汉相争、决定了历史发展方向的战争遗址,是那个仗剑干云、豪迈定天下的汉王刘邦吹响号角的地方,也是那个怀抱虞姬的尸首仰天长啸的西楚霸王折戟的河畔。

一条土埂延伸着刀光和马啼嘶鸣。五十万人逐鹿垓下大地,张良的楚歌在深夜里响起……一切都是风烟。一切都如风烟。一切都如烟一般过去了:那些曾经震动天地的喊杀声,那些战旗摇响的声音,那些埋伏在黑暗里的阴谋,那些深夜里唱响的杀机,那些绝望的眼神和窃笑,那些染红了洨水的血液和伤口,那几十万堆积无章的尸首,那浴血奋战突破了重围又迷失了方向的八百铁骑……历史是如此地不忍重演,它让一切都化为了感慨和叹息。而今天,在这一场战争的遗址上,已经不再有热闹,不再有荣光,不再有为战胜者欢呼、为失败者落泪的痕迹,也不再会有人将二千二百一十九年的那一场战争,当作珍藏和炫耀的资本。

《史记》中说刘邦“好酒及色”,“能忍辱负重,在项羽要烹杀其父时还大叫要分一杯羹。野史记载,当年汉王战败奔逃途中被兄弟及侄儿所救,因嫌跑得太慢而将两侄儿推下马车。公元前204年两军对垒,项羽不忍弑杀刘邦,纵虎归山,最后成就了刘邦的霸业。设若项羽也有刘邦一样的计谋和阴沉,汉王早就不会有后来的江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楚汉相争,霸王别姬成了千古绝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四海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楚汉相争,刘邦的《大风歌》意气风发。项羽被三面围攻后困于垓下,独率八百铁骑取刘邦军中帐末果,一路冲突至乌江之畔而自刎。历史不相信眼泪,历史也不偏爱才情。那么,一个悲剧人物的离去和消亡也就成了必然。

垓下村的人是实在的,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里就能知道。他们知道,那一场战争并不值得纪念,更不值得炫耀。它只是一场古代政治家争斗的工具,是一处数十万生灵涂炭的伤心之地。可我还是一遍一遍地想起更多:意在沛公的项庄舞剑。韩信点兵的猎猎风旗。四面楚歌的诡异悲怆。当年汉王承受的羞辱和步步为营。最后是项王铁骑的一路冲突和乌江亭边上的绝唱。

两千多年了。无数的风吹啊,吹啊,把洨水岸边的一切吹成了渡口和枯草,吹成了黝黑的耕地和农田。

公元前202年啊。


垓下的风


比起二千二百一十九年前那一场冬夜里的十面埋伏和四面楚歌,我已不能领略历史风尘里的丝毫痛苦和悲壮。

那些都不属于我。

而我只是站着,站在垓下古战场这已经改道的洨水岸边。我看见河畔无数枯萎却依然直立的秋草,看见浑黄流淌的水波上不曾休止的皱纹,看见河对岸无数绵延又单调的荒草和树木,看见萧萧的岸边、埋在软泥中的一两张已经腐烂了的渔网,看见萋萋荒草中两株微微泛红快要成熟的野枸杞子,甚至看见当年为了抵御汉王进攻、项王的五十万士兵用衣兜兜土垒砌起来的高埂的那一端,那处牧羊的场地上那无数白如云朵、低头吃草的羊群。

瓦砾遍地。瓦砾遍地。高埂上,城池的废墟上,同行的人表现出

了许多新奇和快乐。他们躬下身,寻找,翻拣,然后拾起来一块一块黑色的、青色的瓦片,还有的人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装进了口袋。解说的人说,这是前些年考古的重大发现,在这个叫做霸王遗址的地方,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高谷堆,出土过铜镞、铜剑等文物,地表上采集到了大量的陶器、砖、瓦残片。古战场上找到的这些文物,印证了那一场战争的真实存在。

但我还是不太相信现在这荒埂上的旧物就是当年项王留下的某一块,不相信二千二百一十九年前那一场战争中留存的一切依然不被风化;不相信这走过千年的时光还能挽留住除了记忆还会有一些什么。我只看见无数的真实:比如埋葬、比如忘却,比如想象,比如那尊雕塑和乌骓马,比如坐在墙根下表情平静的老者,比如晒在老屋门前的玉米棒子,比如跟着淮河岸边的风扬起又扬起的灰尘……

两千多年的风雨和阳光、掩埋,开垦,挖掘、再掩埋……两千多年过去了,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成了深在,一切都在这皖北平原上的春夏和秋冬里沉默,只有那些不能被辨别的残破的瓦砾和石头,一块一块地被来访者所捡拾。

垓下的风吹啊,吹啊,一切就都老了,垓下老了,洨水老了,就连河岸上的人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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