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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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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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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垛

稻草垛

我所生活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是华东的粮食主产区之一,这里良田万倾,四季分明,土地肥沃,气候适宜,一直有种植水稻的传统。八九十年代前,人们种植水稻除了养家糊口,还要将收获的粮食拉到粮站去出售到国库,因此也是农民家庭增收的重要渠道。

为了生产生活的需要,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人们大都种植双季稻。第一批早稻秧插下去,到农历六月最炎热的季节进入双抢(抢收、抢种),一到中秋时节,第二季稻穗又在无垠的田野里低下了沉甸甸的脑袋。因此,每一个仲夏和秋收时节,在除了城市之外的广袤大地上,都是稻浪翻滚,一片无边的醉人的金色。

等到收割了的稻子铺晒在谷场上的时候,田野里就只剩下了一簇簇躺下的稻草。那些被脱去了谷粒的稻草被锁住上端扎成一个个圆锥形的稻把,展开了脚立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形状不一的稻田里,像一排排金黄的列兵、一个个忠实的稻田守望者。

夏天的稻草把是早稻留下的,大部分在双抢的时候被铡刀铡碎,随着白亮的犁铧翻卷入泥土,成了稻田里的肥料。冬天的稻草把却有更多的用途。秋收过后,它们在阳光慵懒的照耀下渐渐被晾晒干,农民把它们一担担、一捆捆地挑回来堆在稻谷场的一角,砌成了一处一处高高低低的金色的草垛。

秋天的草垛是有着真正的香味的。它们躺在深秋到冬天的天底下,直到来年的春天和夏天都还在散发着泥土和稻穗的芳香,充满了阳光和成熟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传统的农耕环境下的村庄,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不与草垛有关。

草垛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老牛们越冬的食物。

在一整个严冬的考验下,所有的草木都枯萎了下去,这些被晒干后堆起来的稻草垛就成了过冬的牛羊们必不可少的食物。那些只有在冬天才能真正得到修养和生息的耕牛们,就是靠着咀嚼这些黄灿灿的稻草度过一个一个漫长的冬天的。如果你也曾经历过那些乡村年代,你一定还会记得站在牛棚门口的老牛们一脸安详地凝望远方、缓缓咀嚼着稻草的神情。在冬天的阳光和微风里,在厚厚的白雪和冬雨里,在漆黑暗哑的寒夜中,在辞旧迎新的烛火和爆竹的光亮里,在牧牛的农民和孩子的目光里,肃杀的季节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和事物,老牛们却始终保持了低头沉思的样子,它一声不吭地扑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慢悠悠地摇着尾巴站在那里、卧在那里,面对着失去了最后一丝水分的稻草把,一枚枚、一根根地把它们衔入口中,翕动着阔大的双唇来来回回、回回来来地将它们摩挲到羸瘦干瘪的腹中。

——那是无限淡定和安详的时光的况味,让人怀疑所有日子的流淌都是波澜不惊、无声无息,都是枯瘦、孤单和寂寞的模样。

草垛是让土地变得丰腴的天然肥料。

七八十年代,化肥用得少,磷肥、氮肥、钾肥和复合肥的出现和普及也大多是后来的事。因此,让田地维持足够养分的基本办法,春天主要靠红花草和稻草杆,双抢过后的田间肥料主要来源于稻草杆和戽撒下的按斤两称了买回来、平时不舍得一用的农用化肥。

除了在双抢时节被被铡碎了卷入泥土的稻草把之外,那些过了一冬的稻草垛依然是稻田里最有效的肥料。春种即将到来的时节,分田到户的农田素面朝天地袒露了胸怀,它们或开满红色紫色的紫云英的花朵,或顶着无数碧绿茂盛的小鸡草,向人们捧出了准备接受耕种的黝黑的肌体。稻种子洒进秧田里半个月,青乎乎的秧苗就在白塑料膜蒙着的育秧棚里呼之欲出,那呼啸的碧绿是农民丰收的渴望,也是收获季节的稻草最初的模样。

空气开始变得温润,土地开始松软,浅水开始发出咚咚叮咚流动的声响,“阿公阿婆、割麦插禾”的呼唤响彻四野,四下里都是布谷鸟和不知名字的鸟儿们的歌唱。人们在黄土一样金色的土稻床上,从旧年的草垛里抽出一捆一捆的稻草,铺开,卷起,将掺拌了晒干的鸡粪、牛粪和猪粪的黑土一锹一锹地捆进稻草把,拿绞把摇起来的草绳将它们捆成一个一个篮球大小的叉包子(秧包),再用两头尖的长锚担刺穿,四个、六个地挑上,一一地将它们带回到旧年的田野。在挖开一垄垄沟槽的稻田里,它们被一个一个被覆上更多的泥土。人们拿火柴点燃了它们,一排排、一溜溜随风摇荡的轻烟便在无数个高高低低的梯田间、稻田里、旷野中升起,直到渐渐稀释融化在蔚蓝的上空。烟火燃尽,那些裹着泥土又回归泥土的稻草垛又化成了稻田里丰厚喷香的草木灰,那是最天然和廉价的钾肥。

好一片壮观的人间烟火!

草垛也是农家土木房子的屋顶。

那些铺在屋顶的稻草是最廉价和实用的风雨的遮挡者。它们铺在贫穷人家的屋顶和脚屋上,铺在普通人家的茅厕、牛棚、猪圈和鸡栅上,且被一年一年隆重地更换:旧年的稻草经历了阳光雨水被卸下陈黯的外衣,新一年的稻草又被编成平整的草垫铺上去,顺着尖顶的屋脊铺成一面面金色的斜坡,在阳光露珠、清霜雨雪、风声雨声中发出扑簌簌的声响,送出一年四季淡淡的稻草香。麻雀在土墼的墙顶和稻草间的缝隙里筑成几个小小的窝,产下几个青色的鸟蛋。十几天过去了,那些鸟蛋又变成了嫩秃的雏鸟、变成羽翼渐丰的模样,又一只一只地振翅飞走。

雨水滴落的天空下,稻草洇沤和发酵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大雪覆盖的山村银装素裹,那些盖上了稻草的屋顶又变成了厚厚的白毡,在冒着炊烟的烟囱四周露出黑色的一圈。周遭一片寂静,人声变得寥寥。那宁静得令人窒息的纯粹,让人不自觉就想起唐朝诗人刘长卿的“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诗句:苍山如雪,屋顶上的稻草把被冰雪所晶莹,晚归的人急切地推开了紧扣的柴门,雪原黄昏的旷野上,忽然就传出了一阵犬吠声,随着飞扬的雪花飘出去很远很远……

而今,传统的农耕生活已渐渐远去,可人们对曾经的田园的追忆却是越来越强烈了。于是,怀旧的人越来越多,想过上一回田园生活、渴望一把返璞归真的人越来越多。那么,梦里都难得一见的淳朴和自然,在如今的现实生活中是否还可以借一番虚构和重建,来得到一点满足和短暂的慰藉?

于是,那些模仿田园风光的农家乐,那些人工雕琢的农家庄园,那些被旅游业、餐饮业包装起来的一片片田园生活、一座座山坡青草、一处处曲水流觞里,被刻意做成的土坯房、砖坯房、草帐篷、竹篱笆和亭榭楼台的顶上都搭上了木头的屋梁,盖上了厚厚的稻草,散发出浓浓淡淡的稻草的香气。它们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奔向那里,人们争先恐后地去闻一闻稻草的香味,听一听被模拟和移植的乡村的鸡鸣,摸一摸那些被收集起来的老竹筒、老竹筛子、老篾稻箩、老斗笠、老蓑衣、老石碓宕、老石磨、老木风车和手摇的脚踩的老水车。人们在那里大把地花钱,肆无忌惮地歌唱,满面红光地喝酒,铺张或随意地赌博;人们在燃起的火把的光亮里,围着点燃的篝火一圈一圈地转啊跳啊,仿佛都回到了少年和孩童时代。

那些带着孩子、携着爱人、呼朋唤友的人们,循着如此的记忆,一定还能依稀找到曾经的场景和思绪,甚至能让那些柔软的心灵感受到一阵疼痛和哭泣——就连点燃的牛屎和鸡粪的味道也充满了亲切,哪怕这一切只是虚构、只是短暂,也在所不惜。

这是人们在怀念稻草和土地的香味,是生活在紧张的都市生活之余让心魂回归和得以放松的渴望。然而,这一切最终都必将走向消失。农耕文化逐渐远离而去,我们的下一代不会再有关于它们的一丁点记忆,一些不再永恒的事物从此丧失了根系,像是断了线的氢气球,在空茫又无边无际的天底下变得孤苦伶仃,变得随风飘散、无影无踪。

这让我愈发想念村庄里的稻草垛了。

草垛还是人们做着梦的安眠之物。

四根柱子的、镂空的和雕花的木床上,从稻草垛中抽出的稻草把被铺成了松软的床草,上面再铺上一层棉絮和床单,就能承载住人们天然的温暖的梦乡。人们躺在稻草铺成的木床上夜复一夜地做着松松软软的收获的梦,梦里都是惬意,都是香甜。那些床草被一年一年地更换,旧的撤了下去,新的再铺上来,于是,在那无数个深夜的梦乡里,都顽强而执着地持续了令人心安和宁静的香气。

稻草的用途还远不止这些:稻草被编成为放在椅子和凳子上的坐垫、草蒲团和遮挡风雨的草帘;稻草被切碎拌入盖房子用的土墼和青砖让它们变得粘合和坚韧;稻草被绞轮顺着一个方向摇动编成草绳,当做捆扎柴火、木头等农产品的绳索;稻草被扎成套在钢钎和錾子身上的草圈,用来应付钻石打孔时对虎口的震动和伤害;稻草被当做柴火塞进灶膛,变成舔着锅底的火苗、变成村庄上空游荡的炊烟;稻草被编成栅栏成了鸡们鸭们的家园;稻草被精挑细选编成篮子和笼子做了盛放物什的工具;稻草被洗净晾干铺成晾晒豆腐乳的草垫;稻草被人们立在墙边做成春蚕秋蚕吐丝做茧的蚕山;稻草被做成金色的稻草人立在田间地头,用来吓阻前来偷食的飞鸟和野兽;稻草柔软凉爽的天性被用来编成行军、走路和下地的草鞋;稻草搭配麦麸豆饼可以制成食用菌种植的培养基;应急的时候,稻草还被当成防洪救灾的材料,用来堵塞管涌和加固堤坝……至于被城里人用来造纸和制作甜啤酒之类,则又是属于乡村之外的事情了。

稻草甚至还具有某种神秘的、神圣和庄严的力量。

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溺水绝望的人最想得到的是最后一根稻草。我的老家也有“递一根稻草脉子接着,你抻着舌头说一句心里话”的俗语。这是人与人之间发生矛盾争吵的时候解决问题的一个决绝的方式,意思是只要接住了地方递过来的稻草杆,就意味着双方把态度完全挑明不再藏着掖着,双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足以对天赌咒起誓都是真实和不容更改的——人们视提供粮食的稻田如衣食父母一般神圣,那么生长于稻田里的稻草必然是诚实和誓言的见证者,是来自于土地的庄严和不可侵犯的咒语,对方接住了稻草,也就是接住了不容更改的誓言和承诺。因此,对争论的任何一方来说,心虚的人、心里有鬼的人、心中有愧的人是断不敢将稻草递将出去、也断不敢伸手去接的。

稻草的庄严和神圣还在于它们对逝者充满仪式感的覆盖和呵护。村庄里老死和病死的人被抬上山安厝的时候,一定要在向阳的地方拿厚厚的干稻草覆盖起垫着脚的寿材。周年祭和每年清明时,后人或家人也一定要为他们更换上一槽一槽新年的稻草,直到将他们安葬进土黄土黄的坟冢。即便是如此,那尖尖的坟头上也要年复一年地被安置上一块带着新鲜田土气息的稻茬,那是对老去的人最大的尊重,也是对心头的怀念最踏实的一丛安慰。

曾经听过这样一个小故事:有位老师考三个学生,要求将一间屋子用最不值钱的东西来装满。第一位学生拉来一车稻草填满了屋子;第二位拿来一盏灯点燃让灯光占据了它;第三位则什么也没干,他只是打开了门,迎进了一屋子的空气。理所当然,答案完全错误的是那位扛来稻草的家伙——他不单是笨,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地亵渎了那些稻草的神圣。

——稻草成了一种图腾,成了人们最接地气的寄托,成了农耕时代的村庄里永远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现在,乡下的稻草是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城镇化高度发展的地方,很难再看得到稻草和草垛的存在。只是偶尔在街头卖冰糖葫芦的人的肩上,看到一根被稻草扎成的、插满了冰糖葫芦的粗大的棒子,那些被包裹在塑料薄膜里的稻草把,年轻人和孩子们都已经不认识它了。当然,经济发展是好事,摆脱农耕文明、进入现代社会是人类走向进步不可遏止的趋势,也体现了人们幸福感的攀升和社会制度的优越。

因此,我不再轻易地怀念稻草,甚至很少能想起它们,只是在偶尔想起的时候,隐隐地觉得有些遗憾,有些疼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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