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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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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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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二胡

父亲的二胡

父亲的二胡

我说起过父亲的二胡,我甚至无数次地在梦里遇见过它。

父亲的二胡与我后来所见过的都不一样,它总是安静地挂在那里,形体孤单,老态龙钟,完全是一副斑驳落魄的样子,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了不变的姿态和容颜。

那是一把陪伴了父亲很多年的老物件。

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人们对那一段历史应该都有很深的记忆。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国人口还处于“7亿人民”的状态,到七十年代中期,人口增加到十亿,老百姓的吃饭开始成了问题。中国由此进入大集体时代,在广大农村,有劳动能力的社员全部参加农村集体生产劳动。

物质和精神需求永远是生活的两极。生产队时代,社会生产力落后,物质资源匮乏,大家为了吃饭穿衣等温饱问题而奔波。受社会基础条件制约,娱乐休闲活动的内容和载体极少,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就连看场电影都很不容易。为了发动群众参加劳动,激发热情,丰富精神生活,作为非物质文化的地方戏曲、民歌民谣等各种文艺表演便有了用武之地。

每个时代都有其不可磨灭的印记。生产队时代尤其重视政治宣传和社会主义教育,各地都通过组织思想文艺宣传队,在重大节日、农忙或农闲时节到田间地头和村庄里为社员们现场表演歌舞、戏剧、快板、锣鼓等文艺节目。部分有一定特长的群众在劳动之余便担当起了“搞宣传”的任务,我的父母亲也因此成了其中的一分子。除了插秧、薅草、收割、挑大坝等集体劳动是一把好手外,母亲的黄梅戏和经典歌曲、父亲的二胡才艺也得到了锻炼和提高。

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便拥有了这把二胡——它成了父亲一直不曾舍弃的心爱之物,又不经意间让它长久而深刻地走进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黑夜和黄昏

无论是风雨交加的夜里还是冬雪覆盖的黄昏,父亲的二胡都挂在那堵黝黑的老墙上,羸瘦、无言又闪着黑色的光芒。在那一方泥土和稻草砌起来的、四面走风的老墙上,它就那么安静地悬在那里——银色的钢丝和花白的蛇皮对望,黝黑的琴筒与枯瘦的杆弓相依,松香擦拭的马尾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味道,将瘦骨如柴的空气变得多少有些具备令人值得去想象的韵味和气息。

之所以还记得那些风雨交加的黑夜和冬雪覆盖的黄昏,是因为那些昏暗的时光曾深深铭刻过我的慌乱、沉默和无着。那些伴着阵阵雷声的风雨和雪地里白茫茫没有一星杂色的阔大,绝对是两副完全不同的景象,但是它们都有一个惊人的共同点:都能让人很容易就一下子陷入到某种孤单和无助。那些风雨中的心情和雪地上的茫然,有一股惊人相似的坚韧不拔的痛楚,又像是一把尖锐和锋利的锥子,常常是毫无防备地一头就扎进了我的记忆,让人心里的些许痛楚无法释怀。很直接的解释就是:在那些黑夜和黄昏笼罩下的各色天光里,我曾经度过了许多令人不能安静的,和一下子就能让人陷入孤独的时光。

我不知道许多年前的那些风雨交加的夜里,从哪里跑出来的那么多的风声和雨声。它们在山谷里游荡,在斑茅的长发上和层叠的田野里留下声响,让人老是产生惊恐和浓密的忧郁。风吹过松岗,发出阵阵呼号;风摇动竹林,响起哗哗的声浪;风拂过稻田,舞动苍苍的起伏。每当这时,父亲都要撵着风的方向,去追回和修补那些被风带走和损坏的物件。雨点也不甘寂寞,它猛烈地敲打着屋顶,雨水顺着瓦槽跌落成哗哗的溪水;雨点拍打着父亲的老墙,噼里啪啦一下子就湿透了老房子的墙角;浑黄的水流奔跑在屋后的土坡上,滑下来的砂土和石块滚落成巨大的声响。父亲竖起长长的竹竿去顶屋顶上那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四处漏雨的小瓦,父亲急匆匆地穿上雨衣扛着锄头,冒雨去清理后山上滚下来的快要砸到老墙的泥土和石块。风雨在黑夜里猛烈地游走,一整个世界都是爆豆一般急促的声音。

风声响在四周,雨点打在屋外,它们仿佛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茫然无措的我。父亲的二胡却不为所动,它只是安静地挂在老墙上和我对望,无声又无息。

那些冬雪覆盖下的黄昏尤其令人惆怅。

时间的轮子总是不停地朝着一个方向转动,一个一个的冬天被它毫无意外地转来。冬至过后,霜冻愈发深重,然后就是冷雨和钻进骨髓的风,将本来就变得短暂的日子催得越来越不堪一击。父亲开始点燃那只装了栎炭的火盆,小小的火星冷不丁地就炸裂开来;母亲将床榻下铺着的稻草又悄悄换上了一茬,新鲜稻草的味道开始在屋子里弥漫。

雪总是喜欢在黄昏时降临。先是一粒粒跳动的雪粒,再后来是一片片飞舞的雪花。当然也有不一样的,比如雪下着下着就没有了声息,比如一开始就是斜斜飘着的雪片,甚至是挟裹了一场冰冷的雨。往往是一夜之间,父亲的老房子就改变了模样。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大地昏沉,天出奇地冷。没膝的大雪封住了世界,天空和大地的缺口都被一一地掩藏,覆盖上了无边的白。

没有雪的冬天就不叫冬天。但是你不知道,那些年的雪花好大啊,大得可以蒙住人们的眼睛,大得让人不得不担心那些老房子和泡桐、苦楝和松树们的呻吟。大地上和天空里,除了雪花什么都看不见了,都成了无垠的、令人茫然无措和感到生命渺小得不堪一击的纯粹。

我因此无处可去。我百无聊赖。我像一只被困住的动物满屋子转悠,然后理所当然地学会了出神和发呆。

父亲依然要开门出去。他不是扛着火铳到齐人深的山洼和雪地里去寻找冬天的猎物,就是拿着铁锹去清除屋顶和路面上的积雪。母亲也有自己的事情,门前地排上的菜畦和池塘边的浆洗是每天不会改变的内容,一日三餐的日常让屋顶上准时地冒起炊烟。而我总是担心这厚厚的积雪会压垮了父亲的老屋,只好让出神和发呆变得更加深重。父亲却一声不吭,他自顾自地出去干自己的活,留下一个无着的我和那把挂在老墙上的二胡。

风声还在窗外,白雪覆盖了一切,它们仿佛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无着的我。父亲的二胡依然不为所动,它安静地挂在老墙上和我对望,无声,又无息。

嘶哑的歌唱

日子就这样在慌乱和惆怅中交替。

父亲的二胡安静地挂在墙上,渐渐有了苍老的模样。可我却分明听见了它的呼吸,它仿佛早已适应了与夜色、与老墙融为一体,许多年如一日地习惯了安静无声——父亲只是在该拿起它的时候才让它发出一些声响。更多的时候,它都是寂寞的,像一位固执的守夜者,更像是一个游离于时光之外的旁观者,守着滴滴答答远走的时间和季节不紧不慢的脚步,将许多不能表达的心思深藏于内心,又以一种密语传音的方式与挂在门框上的那盏简易的煤油灯相望,与风声、雨声或者大雪覆盖下的村庄相对峙。

但是,夏天总是与众不同的——父亲常常在星星挂满夜空的时候,在夜虫和蝙蝠开始舞蹈的时候,忽然就让山乡的上空飘荡起了嘶哑和低沉的琴声——夜幕拉开,门框上挂着的煤油灯如期地照亮了屋子。母亲在灯下纳着鞋底,起风了,屋顶上沙沙啦啦,煤油灯的光亮被瓦片上落下来的风所摇晃,小小的书桌上有了细黑的灰。墙上的二胡也因此有了些动静,或左或右、或长或短地拉长了墙壁上的影子。灯火哔哔啵啵,周围开始暗了下去,母亲取下发簪去挑那暗红的灯芯,小小的跳动之后,一屋子又恢复了光明。我就坐在那盏黝黑的煤油灯的灯光里发呆。准确地说,除了发呆,我也会想一些天马行空没有由来的问题,或者侧着耳朵去听山岗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声音。我知道,只有夜晚才能让我的思绪飘得更远。而父亲的老屋,也在面对这一场又一场不能预测的风雨、不期而至的大雪或者是挂满星星的夜晚的时候,恍惚间变成了一条孤单的小船,在漫长又短暂的时光里摇晃。

那把沉默的二胡,仿佛忽然想起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喜欢倾听的我。它被父亲小心地取了下来,在某些个悄然打开的夜幕之下,开始了它嘶哑的歌唱。

蛇皮,松香,马尾,四下里飘荡的琴声。夜色安宁,夏虫也开始沉默。耳畔的琴声和远处次第打开的灯光,都刹那间恍如梦境。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离开了老屋。我要暂时告别了它,到另一个亮着灯火和霓虹的地方继续我的学业,只是在每年相对固定的时间里,我才背着行囊回到它的身边。

又过了许多年,父亲和母亲也离开了那里——老屋老了,它再也无法承受风雨和日子的侵袭,哪怕是苟延残喘都不可能了。坍塌是从老房子的西边开始的,一点一点地就蔓延到所有的墙角,越来越大的裂缝开始在老墙上生长,木柱子顶起的屋梁常常在半夜里发出声响,老堂心的屋脚边甚至冒出来好几棵巨大的竹笋。父亲已经不得不离开它,那把黝黑的二胡,也被父亲带到了另一处可供我们生存的地方。

父亲开始有了些空余的时间,尤其是天气晴朗、心情不错的时候,父亲会搬来一把小椅子,坐在门口的空地上为胡琴(父亲不叫它二胡,而是叫它胡琴,这让我曾经一直以为它因了那白色的像胡子一样的马尾而得名)调轴,抹松香,置琴马。再然后,那越来越变得清瘦和嶙峋的琴声,就开始断断续续地飘起。

这样的场景我经历过几次,可惜的是,在那些琴声里我再也找不回早年的感觉了。也许是从小就喜欢咀嚼纠缠那些往昔的痛苦和孤单,也许是某些声音和心情一旦失去了当初的场景和环境,就只能变得不堪和索然无味。

不知怎的,近些年我老是想起浔阳江头的枫叶和荻花,想起瘦西湖的明月之夜和那座二十四根栏柱的单孔拱桥上的箫声。荻花飘飞,箫声呜咽,月亮清澈地挂在天上,我老是不自觉的要把它们和父亲的琴声连在一起。

有好几回,我专门趁着盛夏天气晴好的傍晚回去,佯装不经意地想去撞见父亲的琴声,但很少有运气好的时候——它还是安静地挂在墙壁上,形体孤单,老态龙钟,完全是一副斑驳落魄的样子,只不过是换了个与以前不再相同的地方。我想让父亲取下它,或者是我自己动手,把二胡取到父亲的手上,让父亲在如许的月色和星空下拉一回当年的曲子。我甚至想好了那些曲子的名字:《洪湖水浪打浪》,《南泥湾》,《女驸马片段》,《打猪草》,《夫妻双双把家还》……但是我最终还是没能开口,我不想用请求的语气,商量的语气,或者提议的语气去要求一回我的父亲,父亲拉不拉二胡,我能不能听见父亲的琴声,都是默契,都是机缘,我不能强求。更何况,那些我在梦里梦见过好多次的琴声飘荡下堆满草垛的打谷场、黝黑的山岗、银色的月光和撒满星星的天空,甚至那些夏夜里的蚊虫和蝙蝠都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因此很有些黯然和欲言又止,直到最终还是放弃。

我知道父亲老了,须发花白,眼神昏花,我已经完全不能深入他的内心,只能对这一切心怀敬重,保持距离。于是只好接着去做那些漂泊无依的梦——在许多个夜晚时分,在瑟瑟的夜风里,惊回的都是千里万里的梦。

久违的琴声

我曾经想过去学二胡,甚至想着有一天我会接过父亲的二胡,将它瑟瑟地拉响。我甚至想过:要是我再不去拉响它,再不去用它奏出来一两个完整的曲调,我将会接不过父亲手上那些的岁月,接不过父亲从祖辈那里传递下来的悲喜和情感,而我又将是怎样的辜负和错过了那把衰老的二胡的存在。而我的父亲,又会不会在内心的某一层深处,对我抱有一丝难以表达的失望和无奈?

可惜的是,我的尝试只是开了个头,就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够坚持下去,以至于至今我还没有学会它。

参加工作后的许多年,我一直没有关注过父亲的二胡,也不再去认真地倾听它一回的声音。而我的父亲只是在兴致上来的时候,才把它取下来拉它两把,但是我总是困于琐事,心情也大不如从前,更加不再有想要倾听它的心思了。直到七八年前的那个父亲节,我忽然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的二胡,那一刻,我的心猛然间被一种恍然惊醒的愧痛所撞击:父亲一直甘于清贫,前两年还顶了个贫困户的帽子。父亲爱好不多,除了田地和山场,除了无休止的劳作和奔忙,就是拉二胡。可那把从七十年代初就被父亲用来搞宣传的二胡,早就已经是老态龙钟、不堪弹奏了——它大过了我的年龄,桐油刷过多次的琴筒早已开裂,破损的蛇皮补丁斑驳,琴弓上的马尾用塑料丝代替了一回又一回……

那个下午,我赶紧跑到实验小学旁边的皖江琴行为父亲挑了一把二胡,趁着傍晚时间赶了回去,将它送到了父亲的手上。

那个夜晚,我又听到了久违的琴声。它带着欣喜,带着安慰,从父亲的手中缓缓流出,像一股清澈的山泉,像一斛银色的月光……那一刻,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如银的夜色笼罩四野,童年的风雨和没膝的大雪正缓缓飘远,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老屋……

(后记:那时候,我不知道父亲挂在墙上的那东西就叫“二胡”——父亲不说“二胡”,父亲叫它“胡琴”。其实,我倒是宁愿叫它“胡琴”的,一是因为二胡是传统乐器“胡琴”中的一种,这一点也没有错误,而且父亲一直都如此叫它;二来,“胡琴”听起来更像一个质朴女人的名字,能传递给人温暖,给人一些安慰。再说,我母亲姓名的最后一个字,也是胡琴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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