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故事
朋友的石头
一次,朋友来吃饭时带了四块石头,三块为米黄色,拳头大小,外形光滑圆润;另一块小一些,黑色,呈断片状不规则条形。前三块石头质地相似,通体半透明,用强光手电照射之,光源通透,应是来源于同一处。黑色的那块纹理细致,结构紧密,有较高光泽度。问它们的来源,朋友说是在湖北恩施州的一处河滩里和巴中的一处湖畔边发现的它们,当时觉得它们的色彩和形状有点意思,顺手就装到了旅行包里。
我将它们分别放进了两个玻璃盆,用对待水培植物或者说是养鱼的方式,一直养到现在。
朋友是摩旅爱好者,老家人,身体精神均佳,一年之中雷打不动地要抽出半年以上时间带着夫人骑着摩托去远行,他一身行头装备齐全,南到海南厦门,北到新疆蒙古,东到瑷珲漠河,西到西藏尼泊尔,每年的计划都安排到具体细节,时不时地就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路上,白天看风景,晚上写心得,用他自己的话说:不但涨了见识看了风土人情,也锻炼了身体和毅力,顺便还能结交一些全国各地的朋友。
朋友学医出身,不懂石头也从未研究过石头,只是在看到这些石头的时候,觉得它们有些与众不同,就顺手牵羊地带了回来,因此这些年也算是收集了不少。我到他家去,除了不大的院子里养的那些植物(当然,这些也是他从各地的路边、山崖上挖回来的)之外,那些石头无疑是他值得炫耀和自豪的物件之一。可惜的是,朋友和我一样有一个共同的不足:我们都不知道这些石头的过去,不知道它们的成分和特点,更不知道它们到底好在哪里——除了形状有些特别,色彩有些中看外,委实是说不出个一二来。
朋友的石头来得容易,倒是带它们回来的路程上相对辛苦。有鉴于此,我一直把它们当做最好的东西之一,一是它见证了朋友从千里之外带它们回来的不易,二来因为它的或光滑或透明或温玉一样的质地,三是我打心底愿意敬重这些具备了不同经历的、多少有些特别的石头。因此我一直留着它们:毕竟养石头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除了偶尔换换水,别的一样都可以不问,即便是长时间忘了换水,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有时我又窃想:指不定哪一天,这些石头被某位研究地质的专家遇见,忽然就发现了它们的其他价值,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倘是真的如此,他肯定比我更懂得这些石头,而对这些石头来说,也算是遇见了知音。如此,我一定乐意将它们双手奉送,要是可能的话,还有可能讨回一本捐赠证书做个见证。
我知道这一定是痴人说梦,但是想一想,也确实有一些意思。
我的石头
我和朋友都有一个相似的做法:就是常常从所到过的地方捡回来一些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的石头,它们被我随手丢在家里,“姑俟异日观云耳”。我说的是“捡”,一个人也好,众目睽睽之下也行,弯腰去取,俯身去拾,光明正大,随意而为,绝不是带有利益的“拿”,更不是恶意的“偷”。
这些被我带回来的石头,来得简单,取得随意,又分文不值,所以我并不关注它们,也基本不在乎它们的命运。但它们却的的确确是因了偶然的相遇才和我结下了缘分,因此,我也会花一点小心思去对待他们:那些大一点的、有些造型的,放在案头或橱窗里作了摆设;长一点较规则的,做了书桌上读书的镇纸;稍小一点、圆形椭圆形的,就压进花盆里做个装饰;更小更精致的,取个玻璃花盆一并放水里养着,让它们头挨头、身体挨着身体,挤在一块凑热闹。
我说过,养石头比养水培植物和水生动物轻松得多,我可以不把它们当回事,也可以一直不问它们的存在和不存在。它们呆在那里,一样的安静,一样的大小,一样的不会改变和苍老了容颜。倘是有来串门的朋友看上了哪一块,也可以随手拿走——我并不吝啬它们,也丝毫不计较让它换一个珍惜或者不珍惜它们的主人。自然界里像这样的石头多着呢,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方方圆圆厚厚薄薄,无处不在,随处可见,色彩质地完全可以自选。只要你愿意带它们回去,只要你有地方安放,谁都就可以几吨几十吨几百吨地拥有它们,毫无困难,毫不奢侈,更不必担心会被别人偷走。
因此,除了朋友送我的那几块石头,这些年我的住所里理所当然地还安歇了越来越多的大小不一、形状不一和色彩不一的石头们。它们分布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书桌上、书橱中、卫生间、卧室里、花盆里、床头柜上,甚至是餐桌上。它们随遇而安,从不娇气,永远都是一副安静从容的模样。我常常在稍有闲暇的时候取它们来打量,擦一擦它们身上的浮灰,让它们换一个姿势,顺便还可以作一回与它们的经历有关的回望:比如它们是从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的,又是怎样地和我打了交道,变成了我的“财产”。
比如躺在客厅电视机柜上的那块石头。
它外形椭圆,结构扁平,通体黑色,间以均匀白色的细线条纹,质量足有五斤。那一年,我从唐湾镇红旗洞旁边的那条河里带回了它。那是五年前一个秋天的中午,我在镇上的小饭店里吃完饭,准备一个人到北冲河里走走,顺便去看看那个叫做“红旗洞”的地方。“红旗洞”在北冲河下游,一九七零年动工,历时两年完成,是当地村民为了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发动村民凿山炸石为洞,引水南流,将下游河道改造成几百亩良田的杰作。如今,红旗洞除了继续引水灌溉外,还成了供游人观光的小景点。当地老百姓将它取名为“红旗洞”,是因为它发挥的引水改造、灌溉良田的作用与河南林州的“红旗渠”类似。
我在红旗洞上侧没过脚背的水流中发现了它。当时正值枯水期,水流清浅,砂石见底,这块石头就掩藏在河床的软沙中,露出了一点黑色的脑袋。当时觉得它的造型和质地有点意思,就脱了鞋下去将它挖了出来。自此,它成了我家客厅里的定居者。
比如那块薄片状的青色石头。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石块,青色,扁平,片状结构。那一年,我从江南歙县渔梁坝下的江水里找到了它。我带回它的目的,就是为了纪念一下我曾经去过那里,与那座号称“江南第一都江堰”的古代水利工程有过一次零距离的接触。我猜测过它的过去:它要不是从新安江上游涉水而来,要不就是在渔梁坝这古老的小镇边上生活到现在。但它一定是一枚古徽州的石头、江南文化发源地新安江里的石头,因此,自我将它带回来的那一刻起,我一定就拥有了一些关于古徽州的记忆,一些关于新安江的记忆,也一定真切地拥抱过一回关于新安江的古老的文化和历史。
比如那块闪着光泽的扁平的石头。
那次我在宿松白崖寨的山顶上下来,望见路边的溪水里有几丛翠绿的水菖蒲,就跳进溪流准备采两棵,冷不丁地就遇见了两块石头:一块是乳白色的不规则岩石,类似于花岗石的质地,稍大;一块是闪着银色光泽蘑菇样的云母石,形体较小。我把它们一一洗净,揣进塑料袋里带着下山。快出山门的时候,远远就看到那位微笑的工作人员,他的客气忽然一下子让我觉得不太好意思,怕人家以为我在窃取这里的自然资源,于是把稍大一点的那块又留在了溪中,带着小的那块云母石出来。工作人员看到它时,笑着说:我们白崖寨这样的石头多着呢,十分普通,容易风化,没多大价值。
但是我还是觉得喜欢。现在,它成了我养着睡莲的玻璃盆里的一处风景。
我在五大淡水湖之一的太湖的岸边捡过石头。
那一刻,我吹着古震泽的风,耳边仿佛响起马鞍山姑娘童丽的《太湖美》的曲调。我在岸边徘徊的时候,一弯腰就拾起了这块灰色的卵石。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春秋末年的越国谋臣范蠡在勾践打败吴国后从这里悄然离开的故事。他在越王封他为“上将军”后毅然辞去,驾一叶扁舟,带着西施,出三江,越太湖,杳然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归隐五湖云游四方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到了齐地带着两个儿子开垦了大片良田;有人说他到齐国后又被拜了国相;还有人说他散尽家产跑到山东陶地后无疾而终。
我在“八百里湖天”的巢湖边捡过石头,那经年累月被湖水和浪花推送到岸边的石头,有着无比圆润和精致的模样;
我在青弋江畔的桃花潭边捡过石头,那是为了记住在那处三十三米水深的潭水之畔,汪伦当年踏歌送别李太白的千尺情谊;
我在长江之滨、翠螺山麓的采石矶边捡过石头,那是为了挽留一把一千三百多年前青莲居士在月下举杯独酌,对影成三人的一抹月光和那一缕已经远走的江风;
每一次到六朝古都金陵,我都要去看看那里的雨花石,这是一种有着“石中之花”和“石中皇后”之称的玛瑙石,有着浑身美丽的色彩和花纹,我每看它们一次都觉得身心愉悦、浑身通泰。关于雨花石,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南朝梁武帝萧衍崇尚佛法,三次舍身佛寺阐讲经法并创立三教同源说,由于他的推崇,国内的佛教再度进入鼎盛,高峰时全国寺庙有近三千。当年,有个叫云光的高僧在石子岗(今雨花台)设坛讲经感动了上苍,降下一场五彩天雨,落地后变成了一粒粒五彩缤纷的雨花石。据国内红学和奇石界研究,清人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中取之于大荒山青埂峰下、后被宝玉戴在身上的那块通灵宝玉的原型,就是雨花石。它“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的特质,无一不与雨花石一致。
当然,十块钱、二十块钱一包的雨花石我还是买得起的,我的家里自然也少不了它们。
关于石头
这些年来,我走过更多和更远的一些地方,也记住了更多的石头:披雪瀑的石头大如累卵,深藏在龙眠山深处;天都峰的石头斧削刀劈,挺立在大美黄山之巅;天柱峰的花岗岩峰林是历经一亿多年至今不改的守候;太行山上如云铺展的石灰岩片麻岩是雄伟阳刚的悠长韵味;承德武烈河东岸那一柱擎天的磬锤峰,至今还流传着龙王的小女儿为了追求爱情、偷来定海神针堵住海眼的传说。
——我就是这样地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边经历,一边行走,留不下身影,却带走了许多关于石头的记忆。我不断地带回来一些石头,一些石头也收留了我的内心。
其实,我更尊重每一块石头的内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比别人更懂得它们的坚持和等待。我知道它们的生命比我的更长,我还没出生时它们早就存在,我离开时它们也必然还将恒久地存在下去。因此,任何一块石头的历史都比我们久远,任何一块石头所经历的事物都比我们丰富——那是一种生长进了内心的沉默和坚韧,哪怕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也依然保留了坚强的内心。不是吗?沉睡在大地下的石头是坚硬的,它们千百年来都保持了一份安静和沉默;袒露在山巅上的石头是坚硬的,它们长年累月地经受风雨甚至雷击,还是长久地屹立在天地之间;河流中的鹅卵石因为不愿意随波逐流而依然保留了石头的内心;被人类移动和打磨过的石头尽管改变了模样,也从来没有改变过坚硬的内在;就算是身处恶臭的蹲缸里的石头,也依然保持了又臭又硬、不改初心的坚定的质地。
我因此而敬重每一块石头。我愿意在犹疑彷徨的时候,在苦闷失落的时候,在想念和惆怅不能自己的时候,去寻一处安静的所在,认真地与一块石头面对,和它们来一场跨越了物种、穿越了时空的对话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