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德平
浆水是什么?浆水是逝去岁月的回忆,是浓浓的乡情,是爱的浆汁,是腐化糟粕积淀的神奇的琼浆玉液。浆水是母亲用半个多世纪的质朴勤劳淬砺成的艺术佳酿。
记者生涯使我长年奔波在外,各地美食、南北大菜,珍馐佳肴,尽享口福,日子久了便苦了膨胀的肚皮,饕餮了肠胃,未免有些腻烦。是日,又应邀赴宴,几人消费数千元,晚上回到家,久卧不能寝,遂有些许饥饿感在腹中蠕动并咕咕低叫,继而是一种奢侈挥洒之后莫明的负罪感,一种流浪都市的率性任意的失落袭满周身,潜滋暗长,而什么能诊治这种“都市病”呢?蓦然间,我想起了家乡那碗能过瘾的淡素的浆水面。
(一)
依稀回到了我的家乡八百里秦川东部黄、渭、洛三河交汇处的古同州大荔县,关中平原沙苑腹地的火盆儿。
在素以面条为主食的老家,人老几辈流传做浆水面的手艺。我家二楼阳台就经年累月晒有一盆吸纳了太阳精华、几代女人操劳呵护、讫今保存完好、清亮纯净如歌的百年老浆水。
母亲本姓敬,一岁多被送人,却姓了张。她只念过一年半的书,后来在农村“扫盲班”里“淘”了一些字,却当了二十三年的村妇女主任。如今母亲已逾古稀之年,她回忆说:她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出嫁到武家,那时候我奶奶就已经料理了大半辈子上辈人留下来的这盆浆水,奶奶活了七十六岁,于一九七三年谢世。老人家临终牵肠挂肚再三叮咛我母亲说:“勤浆水,懒醋。娃娃们都爱吃浆水,把咱家的浆水伺弄好,传到下一辈……”奶奶去逝没多久,我家盖新房时,脾气暴躁的伯父和家人吵架后,一镢头下去,把浆水盆打成了几片,眼看着“百年家业”毁于一旦,母亲硬是从那躺在地上的残破的盆底里倒出一碗仅剩的浆水角(家乡人念jue)子,其实就是引子,是经过发酵而成的乳白色糊状液体。有了这角子,才使这老浆水慢慢地得以延续。
(二)
每从繁华的古城西安回到老家,都要看看这盆极不起眼的浆水:那是一个直径大约五十公分的粗笨瓷盆,盖子是一方已经破了角的白色玻璃,盆里就是祖母托付给母亲,母亲常念道给我们兄妹的百余年的老浆水。浆水盆里下半部分是角子,上半部分是经过太阳曝晒澄出的精华——吃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浆水。这浆水的酸味儿,醇厚绵长,不象醋那样令人乍舌的霸道。
母亲逢人便说,浆水是晒出来的,是太阳“爷”的光晒的,没有“爷”就没有浆水。她把太阳叫“爷”。她还说,浆水要用浆水角子加上面汤来晒,她留丫髻时听人说浆水角子是用豆腐浆掺和面汤晒制而成。然而,浆水作为糟粕加面汤晒出的白中透黄类似醋的调味品,最早究竟是谁家巧妇的发明,已无从稽考。
廉不过酸菜,易不过浆水。如此简单的原料和工艺,不能不使人对那浆水发明者敬佩万分!
我的祖辈是不是那“巧妇”呢?我不敢妄断。我母亲“经营”了一辈子浆水的最大感受和体会,其实就是那句口诀:“勤浆水、懒醋。”这句奶奶临终的嘱托,使我家几代人受用不尽。
世事沧桑,不堪回首。在那些苦难的岁月,家乡人缺少蔬菜和调味品,硬是靠浆水艰难维系。在家乡流传的“老嫂老哥,浆水泡馍”一语,便是过去那清苦日子的生动写照。
在“贴大字报”“戴红袖章”的年月,父亲一位当乡长的朋友杨叔叔被造反派押上台,戴上纸糊的几尺高的高帽子,三天两头挨批斗,实在撑不下去了,就躲在了我家。杨叔叔在我家“避难”的日子,最爱吃的还是那碗浆水面。多年后,他提起我家的浆水时,还啧啧称赞说,根子老,味道醇,勾人食欲,他终生难忘。
那时,家里没有冰箱,本来就不多的蔬菜吃不完就常常烂馊掉。母亲那时将芹菜或莴笋洗净放入浆水盆,在浆水角子里浸泡几日,捞出来加以佐料,吃起来也别具风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已不再在浆水里泡菜了,她说过去饥饿年代菜少得可怜,才变着法儿泡浆水菜,其实泡上菜的浆水味道就不纯了,不香了,甚至上面会漂浮一层白花儿,把菜捞出,把白花儿撇去,再加上面汤晒些时日,渐渐地浆水减去了生涩,不堪入口的怪味就没有了。
在那饥饿的年代,我的家乡所在的村子,十户就有八九户晒浆水。现在日子好了,晒浆水的人家却寥寥无几。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社会发展和生活变化使年轻一代丢掉了做浆水的传统吧。九十年代末,我在县城盖起了一院新居,新世纪初入住时把父母从农村老家接了来,同时也搬来了这盆浆水。母亲让把浆水放在二楼阳台上太阳能晒到、雨却淋不到的地方。于是,我的新居就有了春夏秋冬随时可以吃的浆水。浆水伴随着我们几代人度过了困苦艰难的岁月。
(三)
我家纯正的百年浆水不仅伴随几代人度过了饥荒,而且具有“嫌富爱贫”的特性。在过去的中国,富人多吃肉,穷人多吃素。而浆水恰恰就见不得一星半点儿的油腻,舀浆水的勺子都应是专用的,制作浆水整个过程中的盆、碗、勺等都不能沾有一丁点儿的油花儿,浆水一旦沾上了油汁,不几天就漂白花儿,浆水的根子(角子)就生出异味了。
浆水生在乡村、长在农家。若是村妇舀了角子,准能晒成浆水;若是城里的干部家庭舀了角子去晒,不长时日便会坏掉。每年二、三月里,我们同巷邻里不少人就来舀我家的浆水角子,回去放到盆里加上面汤晒,可老是过不了冬季就坏了。我问母亲什么原因,她说,或许是不得法吧。爱吃苦菜、玉米棒子的城里人如今也喜欢吃浆水,就连羊城街头悄然上市的陕西小菜——浆水芹菜也很受青睐。
铭记初心,情系乡里,是我永不改变的念想。我出生在农家,从小就对浆水情有独钟。母亲亲手做的焦葱花浆水碎面,常常吃得我大为解馋,酣畅淋漓!成为我今生永远也抹不掉的记忆。
我好生奇怪,为什么我家的浆水可以安然地度过一百多个春秋呢?母亲依然说,决窍就一个字——勤。
或许是浆水这善养人的调羹,也需人反过来反哺似的守护吧。母亲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尤其是作务浆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都能做到勤添、勤舀。她说:“浆水是活的东西,如果不添不舀,再晒也不会酸的。醋为阴,浆水为阳。做醋时,盖子要封好,一般不能轻易打开舀取。而浆水就得三天两头舀一些,再加上面汤继续晒,不做面条时没有面汤,就要加些凉开水去晒,不要怕麻烦,怕麻烦就吃不上好浆水。”她还说,夏天,哪里太阳晒得久一些,就要把浆水盆搬到那里,尽可能让太阳多晒一晒。要是几天下雨,不见太阳,就要把盖子取掉,多晾会儿,多透透空气。放浆水的盆一定要用透气性较好的粗瓷盆,盖子一般用玻璃为好,既可以收光,又能防止下雨、防止蚊蝇。有一回,母亲到晚上九点多熄灯休息了,突然想起今天没有添浆水,就又起床,慑手慑脚地到厨房,端了半盆开水,耐心地等开水放凉,添到了浆水盆里。
母亲朴实无华的叙述,道出了她经管浆水的真谛。
平日,母亲闲着无事,就想着法儿做务好她的浆水。不知什么时候,她将我们喝过的酒瓶子、饮料瓶子、矿泉水瓶子全都搜集在一起洗得干干净净,装上浆水,在二楼客厅的墙角,竟然放了一箱又一箱。她说,瓶装的是为了满足左邻右舍的乡亲们。从此,不论谁来不管什么时候来都能吃到我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浆水。我家的浆水,终于可以裨益大众,惠泽万家了!
也许,正是因为母亲这样不厌其烦地辛勤经管,才使我家的百年浆水蕴含着无穷的生机与活力。
(四)
我是个“新闻民工”,长年在外奔波。有一年我在延安做记者站长时,利用“五一”黄金节,接父亲母亲妻子儿子去延安小住。临走,母亲说:“你爱吃浆水,给你的车上装上些浆水吧。”其实,一家人都爱吃浆水啊!尊母所说,酷爱吃浆水面的我就向车上装了两箱浆水,大约有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瓶子。后来没吃完,几年过去了,将瓶盖儿打开,浆水如同醇亮的白酒一样仍然清澈见底,味道纯正。她说,以前不知道可以这样保存浆水。这几年,才摸索着将吃不完的浆水装瓶装箱。她自豪地说,家里现在还有三四年前的瓶装浆水,吃起来味道仍然很好!
我惊赞,这是太阳的杰作啊!
在延安的日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其情悠悠,浆水面伴随我们度过了黄金周。其实,《本草衍义补遗》中说,浆水“味甘酸而清凉”。家乡人平素爱吃浆水面,大都明白浆水可以清热解毒,滋润心肺。至于浆水可以化滞止渴,通关开胃,薄暮啜之,解烦去睡,调理腑脏,他们就不怎么知道了。
在今天的和谐社会,母亲几十年如一日,坚守着经管着琢磨着她的这盆浆水,儿孙们长年都不在身边,邻里乡亲倒是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舀浆水,母亲就全部满足他们。有的人,碰巧来迟,盆里添上面汤时,根子泛起浑浊稠浆,母亲便蹒跚着上到二楼,从纸箱子里取出一瓶两瓶浆水相赠,同时家长里短地唠叨一番,也算是一种年老孤独的释怀吧。时间长了,母亲和巷里大大小小的人关系处得格外和谐友好,也了却了我这个在外游子对老人的一些无助和担忧。巷里几位年龄大的老人聚在一起闲聊时说我母亲:“一定要让老婆精精神神的,她病倒了,咱们就吃不上浆水了……”
母亲曾告诉我一件真实的故事:一天,一位40多岁的外村人骑着摩托车慕名寻来,并一路打问至我家,告诉我母亲说,他的老母亲病危住院治疗,就想吃一碗浆水面!母亲向来尊老敬老,便慷慨赠予,看着那个孝子象得了宝贝似的高高兴兴离去的背影,母亲尤如又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一样欣慰地笑了。
然而,自从去年冬季,我母亲患了脑梗,如今半身不遂,说不出话来,轮椅将伴随余生。悲伤,只有自己知道。再忙再累,只要能抽出时间回家看看母亲,内心里就比什么都感到欣慰!再看看阳台上那盆浆水,不再是那样的清亮,不再是那样的醇香,不再是那样的活泛,似乎透射着母亲苍老的面容,母亲,我多么希望你再回到从前!
母亲啊,让我多陪陪你吧。
上善若水,大爱无声。我家的百年浆水——将如何继续传承,才能更好更多地润泽子孙后代呢?忽然间我想到了和我相濡以沫的妻子,她出生在陕北黄土高原深处,犹如我家的祖传浆水,气韵生动,意象丰盈,谦和澄明。我期望着,她从母亲那里潜移默化地接力这一粗盆陈糟的百年浆水,并默默地传承着尊老睦邻、相夫教子的家风……
浆水啊,这浓郁的乡土文化!朴素中的美丽,平凡中的经典!简单中的精彩,腐朽中的神奇!
2016年12月写于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