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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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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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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考的那个人没有回来


赶考的那个人没有回来(短篇小说)                   

                                                         吴  鋘  

(一) 

   太爱讲故事了。一生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她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像下面的这个故事,我就不知道她为何要讲?对我来说,讲这个故事有什么用,除了有趣之外?那时我少不更事,卵事不懂,直知道调皮捣蛋,也不好好读书。可她硬要讲给我听,哄着给我讲。剔着烂桃的讲,炒着剩饭的讲,讲来讲去的,动不动就讲,直到她不能再讲了。

我就把听来的这个故事再讲给你们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娘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她走了那么多年,唯独这个牢记心怀,半点都不敢再忘掉,于是我烂熟于心了。

娘的这个故事,起初是断断续续讲的,也就是说‘吊胃口’讲的,后来才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的讲。我要讲给你们听,必须一气呵成的讲,总不能再让这个故事败坏了你们的胃口。

(二)

    李琦是听娘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收拾好了行装,走在去洛阳赶考的路上,从此山一程水一程。

 书僮挑着书箱,深一脚浅一脚的。

毒蛇、猛兽、强盗,在茂密的野草、灌木丛和苍茫的暮色间昼出夜伏。

这一路的凶险是要人命的。

娘知道。李琦的爹就是往关外贩卖牲口被强人灭了,成了孤魂野鬼。

图财害命的事情如春天的韭菜,一刀下去又冒出新绿。新鲜的是韭菜,陈旧的是故事。

对于李琦的远行,娘有一百个不舍,也不会去阻拦儿子的前途。

为了榜上有名,弄个一官半职的来光宗耀祖,这是娘的期盼;也是李琦‘悬梁’、‘刺骨’去找的结果。他暗暗告诫自己:饭不能白吃,不枉娘一把汗水一把泪水拉扯这么多年。

临出门的时候,娘还是千针万线连同心窝子里的嘱咐,都丝丝缕缕缝进了他的衣襟、他的皮肉之中。所以,尽管李琦水陆兼程,但还是鸡啼微明而启身,犬吠暮色将歇栖。客栈、人家、野店,不择落脚之地的大小,但求血肉之躯得保全。

     一路走去。荒山野岭,穷乡僻壤,繁华商邑,除了担惊受怕一些,倒也见识不少。还是娘说的对,穷家富路。茶水钱,饭食钱,店钱,药钱,车辑钱,样样件件都得折耗银子。洒一身的汗水和两脚的血泡,这路才走了一半。李琦不免有些急躁,幸亏身边有书童作伴。虽然尾随书童腚后,但他心里并不轻松。因为娘说过:“儿呀,早考取功名早些回家啊!”李琦他追逐功名的急切,几步路就把家乡与娘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三)

秋风那个爽,吹来美娇娘;

收了谷子砍高粱,摘下棉花纺衣裳;

哎—咱把蓝天白云披身上,哎—美得慌……

歌谣是从山脚下传来的,粗粝与淳朴混搭在一块。李琦循着歌声前去探路。垦荒的农夫似乎有点不高兴,因为他的兴致被人打破了。但是,瞅着眼前的白面书生,他还是恢复了山里人淳厚的本色。

你哦,往前走10里是张家湾,再左转8里是左家湾;然后呢直走3里有个太平桥,下去2里是太平庄。东去有条官道,是秦始皇东巡时筑的,你就沿着这条官道往西,追着太阳去。迷路了,遇上什么人再打听打听。李琦作揖,谢过这位老爹,急着赶路。

白天累了晒太阳,夜间躺下望月亮,

一壶老酒睡的香。

闺女啊,爹把女儿红替你埋藏,

闺女啊,18年后你给张生生个状元郎……

时断时续的歌声从身后传来。山鸟一声两声地叫起,小路越走越细,细的如‘悔青的肠子’。

李琦硬着头皮,猛走出一身细细的汗。山风一吹,衣衫凉凉冰冰地粘在皮上。脚下乱石铺阶,这样又磕磕绊绊地走出了几里,便听到了像啄木鸟一样笃笃笃的木鱼声。接着,便是露出塔尖的庙宇。主仆二人又紧走了几步,在林间穿行着朝古刹磕磕绊绊的奔去。

李琦有点纳闷,老爹爹怎么压根没提起这座庙宇,是不是这座庙小的抵不住一场小小的风雨而不足挂齿?管它呢,夜暮鸟投林。

开门的是打更的小和尚,眉目清秀跟书童一般大小。小和尚曲径通幽在前面挑着灯笼引路,见过主持以后,被安排在待人留宿的西厢房里住下。躺倒在草席上,浑身的筋骨咯吧咯吧地脆响,鼾声四起。星星悄悄隐退,远村的鸡叫了一声、两声。

太困乏了,梦都没做一个。天光微明,李琦一骨碌爬起,推醒身边仍在酣睡的书僮。书僮晃晃悠悠挑着书箱动身了。路上见过洒扫庭院的小和尚,请他转谢方丈的留宿之情。主仆二人便踏出庙门逶迤下山。

    渐渐看清了路旁的青草和薄霜打红的枫叶。仨仨俩俩的农人扛着镢头迎面走来。李琦放慢了脚步。他想,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这男耕女织的农家生活岂不美哉!何故三更灯火五更鸡的,风尘仆仆去千里之外考取功名?李琦很想找到一个答案,就闪身路旁慢下脚步,跟一个手牵耕牛的老汉攀谈起来。蝗虫、旱魃、水妖造成的歉收,只能以野果、野菜、野味来聊以卒岁之想了。在老汉一声叹息中,李琦闪过考取功名以后,要遍访民间疾苦的念头。

路走得有些热了,也有点饥。二十多里的山路,走的是下坡,但也是起伏绵延的岭地呀。找一条溪流洗漱,找几户人家讨口水喝讨口饭吃?这样想着,李琦时不时撩起衣袖擦拭汗津津的脑门。

“溪水融凉意,京城腾紫光;柞树沐秋阳,远村荡雾霭”。

累是累一点,李琦以吟诗给自己鼓劲。在留心闪光的溪水和朦胧的村庄中,他把路途的困顿、秋野的景色和迷人的向往用五言绝句点明了心中的所思所虑,一吐胸襟的块垒。

他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千里之外有什么东西在向他招手呢。

终于走到了山下,在一条清凉的溪水旁蹲下身子。李琦掬在掌心里的秋水,本想牛饮一番,润干裂的唇,沁焦渴的胃,可水到嘴边却变成了鹭鸶饮水的动作。

娘曾说过,凡事不能贪。不能饮鸠止渴。要节制。不可暴饮暴食。在李琦片刻停顿当中,一点一滴渗入肌腹里的东西起到了活络体力的作用。李琦散开了头巾,一棵谷草飘落下来了。这是从哪儿带来的呢?

这前不归村后不归店的,哪来的这东西?如果是一片落叶,那是秋风吹在了头上;如果是一根白荻,那也就罢了,那肯定是从鸟窝上飘落下来的。然而,这是一棵谷草……

书童瞭一眼李琦楞怔的模样,就说少爷洗漱完毕还要紧着赶路呢!李琦楞楞症症,然后就拍红了脑门,高兴的叫起来:知晓了知晓了,这棵谷草是夜间歇脚和衣而卧在地铺时沾上的。

不行,一定要把这棵谷草给送回去,越快越好!

李琦潦潦草草洗了两把脸,胡乱把散开的乱发用头巾束起,拽着书僮挑起担子上山。书僮大惑。以为少爷中了山中的妖孽,得了魔怔。李琦说出了这棵沾带下山的谷草,和娘一五一十的教导。娘说,出门在外,那怕是一根草都不要沾。

书僮觉得愚蠢之至,可笑之至。为一棵烂草枉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多么地荒唐啊!书僮对着李琦打比方,嗓音也粗哑了。这副担子,一头是千秋功名,一头是陈谷子烂芝麻,孰重孰轻呢?李琦完全听不进书僮的稚语。

臭屁孩,懂个啥?! 娘说,半截土坎垃能绊倒一个人,出门在外不能爱人家寸草的小便宜。李琦把那根谷草用手量给书僮看,又把它拿到书僮的跟前比划着说:

看多长!有两尺长。比娘说的寸草足足长了10倍啊!李琦说,快快返回,晚一分私心就重一分呢。书僮虽然是一肚子的不情愿和满脑子的“迂腐”,还是‘耿’着脖颈、咬一咬牙挑起了书箱,在李琦的腚后一蹶一蹶的爬坡上岭。

话短路长,谁也不搭理着谁,都焖着头赶着路。

(四)

开门的小和尚一脸惊呀,惊讶的像麦田遭遇拔地而起的龙卷风。他弄不清这两个满头汗水的人旋风而来究竟为了些什么?他沏了一壶茶来,说二位施主慢用,便悄悄退下。少顷,老和尚手捻佛珠一步一个“阿弥陀佛”跨进客房,二人起身恭在一旁。

说是老和尚,其时也就四十来岁的年纪。剃度了,光头上涂抹了香炉的烟灰,再加上低眉顺眼的,整个人显得老道了。从这个岁数上看,若果退到红尘事间,参加应试及第完全够格。不知道李琦的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出于尊重,我们随之李琦的称呼,以下改口叫他方丈了。

方丈谦说小庙寒酸,招待不周,还望包涵!李琦弯腰施礼说明来意。碰上这种事,道行再高也会面露喜色的。

都说“寸草遮丈风”,一根谷草见性情啊!都说出家人不爱财,却跟眼前的这一介书生无法相比。方丈留下二人用斋饭,喝粗茶,叙农事。谈到投机处,李琦纵声大笑。功名利禄也随那山间的浮云被一阵阵秋风吹跑,只剩瓦蓝瓦蓝的天空。老和尚擦拭汗渍渍的脑门,心胸一片豁亮。(错了,该叫他方丈)。

这个小庙,小的像树洞里的蚁穴。平日里香客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打开天窗敞开肺腑的能有几人?也就是与师兄慧净吃菊赏景,一年之中月明星稀的,能有几回?一想就想到了师兄,那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情怀油然而生。只可惜啊山重水阔、花暗草深。一来二去,急走慢行也需三日、五日。

方丈旁敲侧击,捻动佛珠推算李琦的行程和开考日期。照此下去,在本院滞留十天半月也不误事吧?方丈笑口启动,娓娓道出思兄之情和讨取重修庙宇之策。于是乎,方丈重重地补上了一句。老纳这一去多则六天少则五日,便回.望贤辈小侄小住几日,慢慢恢复体力净心温习功课,何如?

李琦看了书僮一眼,书僮呢倒像个‘丈二的和尚’杵在原地。李琦看他呆若木鸡的样子,稍作思虑便答应下来。方丈谢过李琦的美意,吩咐小和尚收拾房间,起居饮食好生照料,然后丢下一串钥匙匆匆上路,生怕下一秒钟李琦会变卦似得。

照着方丈的说法,李琦沐浴更衣收拾干净,<<四书>>、<<五经>>从头翻起。在黄昏的时刻,能听到庙前的鱼儿争相捕食的声音。他拾阶而下,在河边看鱼们饥饿的样子。无论是一只飞虫,或是一只干果落下去都会泛起一阵涟崎。这些鱼有的是上头游下来的,有的是香客放生的.落日染红的层林、晚霞、山岚和知更鸟的扑楞,让李琦陶醉在“鸟鸣山更幽”的诗句中,世外的桃源让人与世无争。要不是儒家学说“学而优则仕"的根深蒂固,李琦简直忘掉了此行出来的目的,用一句话说有些‘得陇望蜀’了。

掌灯了,李琦斋饭用过以后秉烛夜读。在抑扬顿挫的间歇里,李琦伸了一个懒腰,漫漫散散的察看这间卧室的格局。他秉着烛,东照照,西照照,一个人的影子像壁虎在土墙上游动。四壁皆空,多少使人有所失望。柜子上有一摞书,一本一本翻过去都是一些经卷,很枯燥,难怪透出一股陈年的霉气来.

大凡高僧通古博今。“肯定有什么宝书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对此,李琦深信不疑.转过一个墙角,李琦就对黑沉沉的柜子发生了兴趣。

“这是樟木的”?李琦贴近柜子嗅了嗅,敲了敲,听了听。

“里面有更好的绝版!”李琦相信自我感觉,只是这沉重的锁无法打开。李琦移动着烛光,那条影子也在墙面上徘徊、徘徊.烛火总是摇曳不定。夜风中传来叮呤当啷的声音,隐隐约约的。

“这是什么声音呢?”像金属撞击而发出的。商贾的驼队?庙檐下的铜铃?一串钥匙?李琦的心骤然狂跳了几下。一个多月来的风雨兼程,心力已经憔瘁。是什么魔力叫它血脉贲张,按捺不住?仅仅是两天下来的闲居?不,一切的魔力都是来源坠在腰间的那一串钥匙。虽然说不上明晃晃的,在经年累月的摩挲下有一种松脂的色泽。这是两天前从方丈手中接过来时的印象。现在,它摸在手上沉甸甸的使人犹豫不决。可那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最终让李琦取下腰间的钥匙把樟木的柜子打开。

烛火在柜子上静静地燃着,像一个人的心事.夜已经很深很深了,睡在前院的小和尚夜间起来撒溲,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待他转过山墙来到屋后,抖抖擞擞地放松完毕,就看见那盏映在窗棂上的烛影.他暗暗吃惊了。

“夜都这么深了还在用功!"小和尚打着牙巴骨回到床上,听见另一张床上的书僮呓语连篇。

“书生到底是书生,书僮到底是书僮,半点都不假!”他打心里又发出了一阵感叹。

翌日,小和尚一如既往清扫落叶。从那把扫帚的起落间可以看出他相当的卖力也十分的勤快。这时候的天色刚刚麻嘛亮。

因彻夜未眠,李琦索性早起,他沿着后院的一条小路开始登山,留下一个十分虚弱的背影。小和尚拄着扫帚呆呆地看了半天,竟忘了扫地.待他灵醒过来才发现眼前大片的树叶发出明亮的光彩.他大骂自己的偷懒和该死,像一个荒废学业的书生深深地自责起来。直到用早饭,小和尚才捞着跟李琦说上一句话。

他说,先生啊,可不要熬坏了身体。瞧,你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书僮说,是啊,身体跨掉了什么都没有了。功名考不上,还有下一回呢。李琦就瞪书僮一眼。书僮想了一想,自知说漏了嘴风,恨自己个乌鸦嘴,就低下头猛劲地喝粥。

草草吃罢饭,李琦便回到屋里用功.为了研习策论,他曾翻阅大量的有关治国安邦的典籍,先贤们纵论天下舌战群儒的场景,使他恍如其境且热血翻滚.就是在歇下来的这两天里,他的手一直没离开过苏询的《几策》、《权书》、《衡论》,被他的“效尺寸于当时,以快平生之志”所吸引。现在,那些个汉字蹦蹦哒哒的,像这秋后的昆虫躲着风向。就是这个夜晚,就在他把钥匙投进锁孔,在樟木柜子开合之间,他有些眩晕.那种被五彩斑澜的光线突然照耀下的眼花缭乱,和短暂的不知所措。虽说他的手一直没离开书本,但他的目光有些散乱。从房梁上垂下来的油灰儿一缕一道的,像农家姑娘捻动的线穗。娘说,那是钱串串。

爹死得早,民间的说法还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每年进了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开始清扫庭院,焚香祭灶。被家里佣人打扫过后的灶房,一串一串的灰穗儿依然悬挂着,哪有新年的气象?!李琦非常气愤,考虑自己熟读“四书”“五经”应该知书达礼的,只在心里责怪他们吃饱了耍滑偷懒。后来还是娘亲自告诉他的:“饮烟升起,灰穗垂下,就不愁钱用啦!”李琦又想那种叫做"驮钱虎"的昆虫,它的形状非常像一只蝈蝈,只是它的颜色近似于砖缝里的蟋蟀。秋风吹过,特别是到了霜降,就会看见一只或几只"驮钱虎"沿着墙根朝灶房的隐蔽处爬去。娘说,驮钱虎弓着背,他要给我们家驮来财运了。儿呀,千万不要踩死它呀 !

整个上午,李琦陷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书是半点看不进去的.他掀掀床板,拍拍柜子,看看歇脚的这间屋里会不会有家乡的那种爬虫?最后他又跺跺脚,还是没有把那种叫做“驮钱虎”的东西给惊跳出来。  李琦复身仰躺在竹榻之上,这时忽然就看见了墙角上的一条蜘网。

出家人到底是出家的人那,由着蜘蛛任意扩张!"这就是吃斋念佛人的慈爱嘛?"那么,这张网从春到秋拦在那里,究竟粘住了多少条小飞虫?尔后又被活活地吃掉?!而隐伏在墙角处的蜘蛛,不正是触犯了“思欲”、“杀生"的戒律?每天看见自投罗网的昆虫在活活地挣扎和呻吟,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佛心之人,又为何见死不救……

李琦站起来,隔着木柜用书煽出一股又一股的凉风,那张网便飘浮起来了,像漂在河面上的一张残荷.细看之时,矩于中心的那点像模像样的东西竟是一张空空的皮囊!真正的蛛王已脱壳而去?

然也?非也?李琦踱到窗前,又见清除干净的庭院落满了黄叶。

污洁、毁成、生死,万却不复啊!李琦费尽思量,想不出个子丑寅卯。直至想得头脑发涨,身体又重重地压在竹榻之上,发出一片吱吱喳喳的响声,像半夜里黄鼠狼在梁上的锉齿。这一睡,日光斜照,树影东移.醒来,漫不经心地吃下小和尚特意做的“担担面”,书僮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探问是否偶染微恙?李琦也不多话。书僮想少爷莫非怕误了考期而心躁不安茶饭无味?谁叫你磨不开面子一口应承下来?这才两天多一点的光景,看你就蹲不住了,活该自作自受!依着书僮的想法,多住几天也无仿。跟小和尚敲敲木鱼,偷看香客虔诚的脆姿和复繁的放生仪式,还有庙里的彩塑和后院的地窖,都很十分地新鲜和好玩呢。可是.书僮壮着胆子想问问具体是哪个部位不舒服:肠胃、心口、脑子,用不用挖点野药来煎熬?话到嘴边欲言又止。他怕搅乱少爷的心境,便一声不吭退了下去,他要跟小和尚讨个方子,看用不用烧香拜佛驱除病魔?

院后的一条斜坡非常地好走,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李琦觉得这往下去并不是人们常想象的这样和那样.相反,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登,每到一个阶层都要付出力气和汗水,心智和意志。秀才、举人、进士包括头名状元,其间要多少江湖的夜雨十年的油灯,来趟过去,来熬干它!终其一生能弄个七品小县令也算祖上烧了哪柱高香?从小和尚到方丈,要勤于早课,夜晚诵经,还要充满悟性。天道酬勤,天道酬勤啊!李琦漫无目标,沿着这条小径来到了一个山泉旁,自知腿脚有些乏累,找一块青石坐下,想把上午没读完的书继续读下去。有鱼儿在游动,有松榛在落下,雁影掠过去,雾气漂浮着,意象纷呈的。李琦是无法做到读书入迷了。

泉水幽深,水至清则无鱼。水清净则甘冽吆?李琦挨近泉边弯腰掬水,果然像每天饮用的水质那样爽甜。这就是小和尚清晨起来挑水的地方?再看坡下,开荒的耕夫挥动银锄,打柴的村姑咬紧头巾。小和尚的每天,也趁着挑水的空隙眺望这世俗的生活?

"娶一个肥壮的女人为妻,拔田里的秕子,种开花的芝麻,打五斗的高粱,酿一坛老酒。关上柴门吆鸡撵鸭,在阳光下,一针一线纳着千层鞋底"―――这是小和尚的真实想法,还是自个不切实际的幻影?李琦也糊涂了。山中的斜阳晒得他有点眩晕。读书为了谋个肥缺,拿朝廷的俸禄;种地为了来年的收成;归根结蒂还不都是巴望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因留恋山水风光而“乐不思蜀 ”吧。李琦回去的很晚,烛光还是那般微弱.但在火苗的跳动中,他的心境趋于安稳.静夜思让他悟透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万条小溪奔大河,千里做官为吃穿。点灯熬油的不就是为了明日的生活?疑惑不复存在,昏愦逐渐明朗。李琦长长舒了一口丹田气.烛火猛然间跳了又跳.当小和尚被一泡尿憋急起床痛快淋漓,看见烛火的跳跃和下眩月的静穆,小和尚掖了掖灌进胸怀的一股寒气,又发出了一声感叹“三更的灯火五更的鸡啊”!

树叶噼噼剥剥地燃烧,一条火蛇游到了后院,一缸一缸的水很快地被用完了。小和尚抓起水桶没命地朝山下跑去。泉水怎么这样浑浊起来?且不管它了,救火要紧啊!小和尚满脸的那个汗呀像瓦脊上的秋霜.路边的荆棘和坡体的粘滑,阻碍了他奔跑的速度。小和尚大声地喊:水来了,水来了啊!可那后院的小门紧紧地闭上,任他怎样地踹就是纹丝不动.小和尚那个焦急啊,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小和尚眼睁睁地看着火光冲天,身上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在这空前绝望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地开了.

轻微的拍门声:笃、笃、笃,像啄木鸟在枯树上叼啄,哪有这么早的鸟?小和尚很机灵地醒来。天色有一丝的亮色。他看见窗外是花草树木和满地的落叶敷着一层薄霜。方知刚才的一切乃是黎明前的恶梦。那梦咋来得这般怪呢?后院失火?书僮仍在香睡之中。李琦闪身进来,因为逆着光面部就有些阴暗,但还能体察到他是满脸的焦躁。小和尚清醒过后有礼在先,说施主早起想必有事?李琦“噢”了一声,忙着还礼回话。他说,搅了小师傅的早觉实属不该!夜半听得风中带吼,寒气逼人,惟恐天气有变,还是早早赶路免得风雪交加误了考期.书僮揉揉腥松的睡眼,哈欠连天一副没有饱睡的样子。小和尚有些恋恋不舍,劝二人吃罢早饭下山.再说你们执意要走我也无法阻止,只是师傅回来怪罪,叫我如何交待?书僮看着少爷,想说住的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话到嘴边却被李琦的目光盯住。李琦说,连日来小师傅灶前锅后一日三餐实乃过意不去,多呆一刻心就不安一分。李琦深施一礼,领着书僮去后院收拾。天光渐明,无法难入旧梦,小和尚拿起扫帚像往常那样,从前院扫到后院,扫帚所到之处,落叶一扫而光。他想扫完落叶用火点燃。

当书僮挑起原先的书箱,直觉的那副沉重不可言说;就想问问其缘故,又恐少爷责备?想想多日闲散惯了,又是空腹上路,再加上睡眠不足当然乏力,再次挑起这幅担子,重若千斤也不足为奇了。

书僮踉踉跄跄,斜着身子从小和尚跟前过去了,他走得有些不情愿。此时,小和尚听到了脚步踩在积雪上的那种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松枝被一夜的大雪覆盖时候的那种吃力承受。说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由何而生?凭知觉像是夜鸟飞过天空的抓痕。紧跟其后的是李琦,他丢下一串铜质的钥匙,一种松树皮的颜色落在了小和尚的手中。他还丢下一句话,像野火烧焦荒草的声音。他说,待方丈回来,有劳小师傅转告我的不辞而别。他们二人就直奔山后的那条小路去了。小和尚大声告诫,说那条路走起来艰难!李琦转过头,说为了赶时间也不管不顾了。小和尚说,你们走错了方向!李琦头也不回地说,抄近道!小和尚就转不过弯来,明明放着正道不走,而要走斜坡呢?

(五)

老和尚,嗨嗨又称呼错了。方丈在一尺竿头里摆好了棋路,与师兄聊着茶艺。竹林的光线透过来,青翠欲滴的竹影婆娑着,给两个对弈的人敷上一层生动。即使他们厮杀的起劲,也看不出那种凶横的样子。

像渔樵问答,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还说着闲话。秋熟、年景、香客、庙宇,西风扫落叶一般一遍遍扫过去,一层层堆起来。这就是那种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心境。

“怎么,你的马踩了我的士?”方丈说你这是偷吃啊!说这话带着点温怒。

“谁让你顾头不顾腚的?”师兄笑中带怨说你的心思没集中在下棋上,留下太多的破绽,马不踩你,它踩谁啊!

方丈说你用聊天勾引我的话痨,存着心眼儿岔开我的思路。不玩了,还是去西塘钓两条鱼回去养在‘放生池’里吧。

方丈独自垂钓。师兄独自梳理畦间的菠菜。碧绿的溪水,绿意盎然的菜园,让他们的脸面又荡开了笑容。只是水的波纹闪亮闪亮,看的有些眩晕,眼皮子跳动不已。方丈觉得方寸有点儿乱。

席间改了粗茶淡饭,添了2道小菜,一热一凉。豆芽炖豆腐,叫‘金钩挂玉牌’;焯菠菜,叫‘清风兮兮’。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中间出现好几次停顿,话说的有些‘锯锯拉拉’的。之后是低头小吃,之后是蒙头大睡。

夜间,方丈睡得及不安稳,烙饼子似得翻动。

(六)

     朴楞楞,朴楞楞,路生道险,无疑要惊飞夜鸟。天边两颗时隐时现的星星发出疑疑惑惑的微光。肠子在肚腹里咕噜噜乱叫,扁担在肩上吱吱地呻吟,配合脚下噗噗的枯草,透出了荒不择路的零乱、匆忙和狂奔。每逢书僮吃不住的当口,李琦就会不声不响地接过来,全没有了“五谷不分肩不挑担”的少爷身价。一根桑木扁担压在肩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就好像刺猬躲在灌木丛中发出的尖叫。

是什么让少爷咬牙坚持?是什么使他吃起东西狼吞虎咽,停下休息又坐卧不宁呢?书僮百思不得其解。几天的道路走下来,逢水涉水,断路绕道,那才叫日夜兼程风雨无阻啊!又是几天下来,脚下的路越走越熟了,飞檐走翘的凉亭,雕着小石狮的拱桥,转动的风车,以及渔船上缩起脖颈的鹭鸶,全然一幅家乡的图景。在牛羊下矣,鸡宿桑树之巅的黄昏里,书僮的担子重重地卸在了一对石狮中间,李琦舒了一口长气,对着紧闭的红漆大门叩动了铜环。

娘,儿子回来啦!李琦的叫嚷发出颤音,有些跑调。

(七)

     笃笃笃的敲门打破了寂静。老和尚,不,还是应该尊称方丈。

方丈站在自家的门前,开门的当然是那个小和尚啦。他看见师傅满怀的喜悦,就像晨钟暮鼓惊飞的鸟,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看到他那个高兴劲儿!

方丈脚底下带着风直奔住所,他急于见到李琦当然还有那个书僮。满屋的狼藉一片让他目瞪口呆。他的心头咯噔咯噔地跳:莫不是遇上谋财害命的强盗,把李琦和书僮身首两处,拖到哪个山洞给埋了?这个大秋天里,老和尚滚下的汗珠如豆粒般大小,即使五大三粗的农人用笸箩都接不住。他大半天才挪动了寸步。直到打开樟木箱时,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在小和尚的怀抱里。小和尚对师傅讲,除了每天的饭食,他一个人就在前面洒扫庭院,敲敲木鱼,接待香客。后院,他是极少过去。至于那个李琦和书僮怎么走的、多时走的,他只说了个‘囫囵吞枣’。方丈缓过一点神,分析了半天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说,一定是李琦见财起意,扔下书籍装上珠宝,从后门夺路而逃!小和尚一怕脑门,哀叹一声说:画虎难画骨、知面不知心啊!方丈更是气急败坏,说今天遇上这等歹人,也是我山门百年的不幸啊!

说罢,方丈吩咐徒弟好生看家,自己就高一脚低一脚,沿着山后的小道追下去。

老鸹在林间有一声无一声叫着,山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路上,碰到第一个猎人对他说,好像有两个担着书箱的人打这里经过。等碰上第二个人,那个农夫就说的有些含混不清了。又走了一阵,碰上的第三个人是牧童,他说放了一下午的牛,压根连个人魂都没飘过去。方丈心想小孩子贪玩贪睡,说不定在他一个瞌头虫的眯眼功夫,人家就打他的眼皮底下穿过去啦。老和尚横竖一条心,不管上天入地也要把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揪住。他走呀走,走得脚底下打着血泡嘴角上生满燎泡;走得两眼昏花肝肠寸断;走得猫头鹰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走得月亮朦胧像个鬼影不前不后跟在左右;走得老和尚差点儿崩溃的时候,忽听一阵吹吹打打的乐器在前面的村庄响起。说到底,这就应了那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谁写的诗句!老和尚嘴里念叨着,脚底下生风,紧追慢赶的又是一程。前方已是灯亮火把的世界。只一会,迎面过来一对人马,琴瑟钟鼓、鞭炮齐鸣。他趋前打听,方知是李家庄的李员外娶二房。这时候,他整个人激灵起来,慌忙迎合上去,唱个大喏,道个喜庆。喜主一高兴,顺手赏了他几张煎饼和一包猪头肉。

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你想啊,老和尚奔走一天粒米未进,饥肠已经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当他手捧这种美食,心中已有无法说清的滋味。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半夜三更娶二婚,寸草不爱爱黄金,修行不到起贪心,老和尚从今开了荤!(唉唉,上面一连串把他又叫成了老和尚,看来没叫冤枉他吧?这不,连他都这么称呼自己了)。

罢罢罢,这黑灯瞎火的往哪里追?不如吃饱喝足借个宿,明儿打道回府吧!老和尚‘醍醐灌顶’的一下子想开来,就成了俗家之人。他又要了一些酒肉,把自己填成‘酒囊饭袋’、灌了个‘稀巴烂’。

(八)

     开门的是仆人,在头里殷勤地招呼着。娘已站在了二道房的门槛前,散发像河边的芦花。娘的眼中含着一丝的惊喜,旋即又被一阵风给吹灭了。她不明白儿子这么快回转,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李琦扶着娘回到房间。来来回回个把来月,看把娘给老的,像挂在树梢的一枚干果。他有些惊异,娘的牵肠挂肚如此强烈,把人折磨得如同一件揉皱了的旧衣衫,轻薄、土灰、了无生趣。他正想告诉娘,再也不用背井离乡踏上仕途,把娘扔在家里孤单。

     娘说,儿呀,娘有憋在心窝里的话问你,是啥风把你吹回家来放弃了功名?李琦吱吱唔唔,半天没吐出个囫囵话。最后,他被娘追问急了,虾着腰打开了两只书箱,娘的两只老眼一下子被照花了:金簪、玉镯、元宝、耳环、玉佩、铜钱,满满的两大箱子啊,放射出熠熠的光辉。娘倒吸了一口冷气,娘的脸色陡变。娘压根想不到一个饱读诗书之人,才出去多日,就弄来了如此之多的私货?!翻院越墙杀人掠财?歹心顿起拦路打劫?借10个胆,量他也不敢,况且也没那本领!李琦有些不快,他怨娘有了金银财宝,这一辈子,就连下半辈子都足够了,为何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娘的紧追不舍,逼着他把这一切交待个来龙去脉。李琦硬着头皮,招出在深山寺庙留宿,无意之中见到一口樟木柜子,看到里面奇珍异宝见财起意,用“偷梁换柱”之法挑回了这担家产。李琦一五一十像讲着一个听来的故事。娘捂紧了心口,娘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紫一阵黑一阵。娘像看着一个‘面目全非’的外来人,盯着眼前的这个儿子,娘非常怀疑是什么书把儿子读坏了?一把泪水一把汗水的拉扯,实指望他读书做官,拿着朝廷干净的傣禄来光宗耀祖,哪成想出了这个败类辱了李家的门风!娘一气之下,跺着脚指着门外,她说,这些东西从哪里弄来的,赶紧给我送到哪里去!李琦看着暗下来的天色,磨磨蹭蹭的一百个不情愿。娘说,就是三更三点、无更半夜、就是路上有豺狼虎豹、你也必须给我送出去,不然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从此以后,你休想再踏入这扇大门。

(九)

吱呀----那扇门被再次打开。小和尚的惊讶,不,是惊呆、惊恐,无异于‘晴天霹雳’。倒进来的老和尚口吐白沫、烂醉如泥。

这么些年来,老和尚饮食起居是那么的节制,诵经坐禅是那么的不动声色,无风无雨主持着事务。这才几日,小庙破败了,主持颓废了。闭塞、寂寥的庙宇,小和尚找不到一个可商量的人,他六神无主,拿老和尚没有办法。

老和尚把自己关在房里。还是那张老旧棉床,还是那些单薄铺盖,他一躺就是三天三夜,外面怎么叫他就是不开门,无声无息的。

到了第四天,老和尚打开了樟木箱子,樟木的香气与书籍的香气混杂一起,说不上是什么味道。

李琦‘掉包’放进去的书,此刻静静的躺在里面,像个贪睡的人,需要有人去唤醒。老和尚低身虾腰捧起一本书,使劲的闻着,想把里面的什么东西给嗅出来。是陈词滥调呢,还是温故知新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和尚成了茶僮、书僮,充当老和尚‘红袖添香’和‘清风翻书’的角色。假如读的时间久了,他也会抻抻胳膊腿、拉拉筋骨。嗬嗬,还没到老掉牙的岁数,考取功名时日可待嘛!

时光荏苒,季节更迭,老和尚埋头苦读,他为愤发而‘青灯黄卷’了。在抑扬顿挫的摇头晃脑时,他口中总是念念有词: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话就如一根骨头被蚂蚁啃着、蚕食着。

(十)

书僮被唤来了。

他简直闹不明白,刚回到家里还没喘上一口气,怎么又要拔腿走人?一副重担在他的肩上歪歪斜斜的,一双脚也不听了使唤,照着来时的路踉踉跄跄地走下去,夜色很快吞没了黑黑的影子。

 李琦这一去就没有回来。一年,两年,三年。有人说,他们途中遇上了强盗丢了性命;有人说,李琦在山西开了一家当铺,书僮做了伙计;还有人说,李琦用这钱财打通了关节,在一个地方做着小小的县令。这些都是路人的猜疑,道听途说的东西不足为信。

真实的故事是这样子的。书僮挑着担子,走的山穷水尽;那副桑木扁担不堪重负,‘喀嚓’断在了荒无人烟的地方。

天意啊天意!哪里断耕哪里卸牛。李琦如释重负,就与书僮分别背负着散落的金银珠宝,拿到集市上招募来了一些能工巧匠。山的深处,响起叮叮当当的钎石之声,哼哧哼哧伐木之声,杭吆杭吆打夯之声,惊飞夜鸟。不久,一座小庙有型有色、有模有样的矗立着。书僮青衣裹腿,洒扫庭院、敲响木鱼;李琦手持念珠,吃斋诵经。

“夫一心之源,本自清净,妄念即生。如大虚起云,辄成障翳;如宝镜蒙尘,随韫光彩。由此逐缘而堕幻,安能返妄以归真?”。李琦皈依佛门。在有月亮的晚上,流水潺潺,那些经文如大大小小的珍珠落入玉盘,清脆的响声迸溅出来。

(十一)

   公元1905,这一年不同寻常。该不该说出科举制度被废除,改为京师大学堂呢?就在风声忽大忽小、犹豫不决,时令进入冬季。

云台山下,黄昏中的李家庄,芦花飞扬,大雪将至。在村道的最高处,一个老妪站在风里,头发像吹绵的柳絮,一根拐杖顽强地支撑她的生命。

她望向远方的眼神,苍茫与浑浊,但依然坚定。

(十二)

这就是娘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她讲的时候用的是山东方言,打着比方讲的,也就是说她讲的生动有趣,听起来挺好笑的。我讲的,已经是盗版了的。

下面说说这个会讲故事的娘。

有一天晚上,娘从缩着的被窝里往上蹿,我把病床摇到最佳的状态,可她蹙着眉头,好像很不舒服;不管怎么把病床摇高或者摇低,都不随她的意。没办法,只好那样了。

娘拍拍床沿,示意我靠近她一些,她有气无力,微弱的气息不能支撑她大声说话。她的嘴唇不再鲜活、湿润,像被不好的天气吹皱了的,卷着边的‘地瓜干’片,霉烂、变质的那种。她抽搐了一下干瘪的嘴唇,愣怔了一小会,说,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忘掉没?我问是哪个?她说就那个!我说是不是‘懒女人’,那个为了吃香油馃子和荷包蛋,躺在床上装怀孕的那个?(因为我见娘躺在床上,就想起了这个故事)娘摇摇头,我说要不就是‘鸡生蛋蛋生鸡’,懒汉做发财梦的那个?娘摆了摆手。我说是坏蛋李克学吧!她‘啪’的一下拍着床沿,她显然在生我的气了。我不想让她再着急,就‘哦哦哦’的连猜带估的,说那就是,那个‘人心无尽’的人,养了一只大虫最后又被大虫吃掉的,这个故事喽?!娘也是气坏了,用食指‘戳’了我一下,说,你看你这个‘猪脑子’!要不是娘这么‘点穴’,我还不开窍呢。全怪她讲的故事太多,岁月太久,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呢?听娘说了一句猪脑子,我一下子被点拨了,想起了那个气急败坏的老和尚,在酒席上吃了人家的猪肉,最终成了俗家寡人。我如梦初醒,我脱口而出,说是‘赶考’的故事,喽!

的确是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怎么好端端的给忘记了呢?真的应该第一个说出它来。

娘的唇边牵动的一丝笑意,不易觉察。她说,俺赶了这么多年的考,也该去报到了,就不知晓,合不合格、人家会不会要?我觉着十足的可笑,娘是几天的高烧过后,脑袋给烧坏了吧,都什么猴年马月了,怎么想起来‘赶考’?娘还问我,她要是去,会不会迷失在哪个路口?我,我,我,无言以对。

也就是这天夜里,天还没有亮,借着朦朦胧胧的一点光,娘没带干粮,也没带盘缠,一个人悄悄的走了,理都不理我一声。

(十三)

娘确实上路了,轻飘飘的影子化作一缕清风、一阵轻烟。

在这之后,我就很好奇,那个李琦赶考的前一天晚上,他娘到底给他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为什么要讲个故事,给他听?

我接连猜了几个晚上,是“南来的鸟北来的燕”?是“叮铛牌叮铛牌,酒饭一起来”?是“香油屁屁油香,卖给谁家熏衣裳”?还是“误闯太阳山”呢?这样的几个夜晚,让我不得睡,转辗反侧的想过来想过去,不知道是想李琦的娘和她讲的那个故事,还是想俺的娘为什么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偏偏要去赶考,而且说走就走?

苦思冥想让我头颅如‘笆斗’那么大。怎么样才能挣脱乱七八糟的扯绊,像从一团乱麻中找出那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线头?那是一个春意萌动的夜晚,脊瓦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如雪落寂静、如细雨芭蕉,如风扫竹叶;然后是一阵阵的怪叫,如虎啸山林-----这是老猫在叫春啊!由猫想到虎,由虎就想到那个狼狈的虎。从梦中笑醒的我恍然大悟,李琦娘之所以要讲那个故事,完全在暗示着出门在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遇事要沉着冷静、急中生智去破解一切危机。下面,我就复原那个‘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故事,我应该给它起个名字,就叫《书生历险记》吧。

(十四)

     很久以前,有个老财主叫李员外,他老来得子,欢喜的了不得,放在掌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娘给这根独苗苗留起了‘小辫子’,挂上了‘长命锁’,请私塾先生起了个名子叫李环,其寓意是像环子那样环环相扣、一扣不让,去套牢性命,想跑都跑不掉。李环长大成了学童,除了早早上学就是早早回家,被父母大人紧紧的护着,如老鹰翅膀下的雏子,风不打头,雨不侵脸。待他一十六岁,长成白面书生一个,该去州府考取功名了。第一次要出远门,父母着实放心不下。

某天,一个举着‘八卦图’幌子的算命先生,走的口干舌燥,登门讨口水喝。“想什么,来什么。”可把李员外高兴坏了,吩咐管家一定要好酒好菜的款待。先生捏着李环的生辰八字,捻着山羊胡须,要掐算出吉凶祸福来。先生在算命中闭着眼拧紧眉头,一副洞察机关的样子,调动周围的气氛,把一丝丝的冷气往肚里吸。小半天,他微启眼皮,咂咂嘴,生怕说出来的话惊吓了这户人家。李员外唯唯诺诺的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生,但说无妨。算命先生‘呷’口茶,清清嗓子,从大惊失色中缓过劲来。他欲言又止,到底搁不住李员外的追问,还是吞吞吐吐的说了。他说你家的公子近期有难,是不小的灾难,需要出门躲一躲;躲过去了万事大吉,躲不过去也是命中注定的了!李员外也是格外的陪着小心,说,求先生给个方子吧。先生伸出食指朝西南方向指去,如仙人指路。李员外说先生,怎么讲?算命的煞有其事,说出一段话来:大路莫走走小路,大河莫过过小河,大马莫骑骑小驴,大饼莫吃吃小馍,大殿莫住住小店,大人不记小人过。西南去吧去西南。切记,切记。李员外万般无奈,拍拍大腿,说‘生死由命’随它去吧!李环的娘更是哭哭啼啼,说养儿16个春秋,怎么灾难说来就来?这可如何是好啊?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啊!

牧牛暮归,学童放学。李环兴高采烈回府,太师椅两旁愁云密布,细看爹托着水烟袋闷声不响,再看娘红了一双眼睛,李环慌忙捂住一颗噗噗乱跳的心,生怕家里有什么不祥之兆。娘抹一把浑浊的老泪,哽咽着说:儿呀,你的小命恐怕保不住了吆?还是出去躲躲吧!躲过了,娘盼着好腿好胳膊回家,要是躲不过,娘就没有你这个儿啦!老天爷,还给不给人活路啊?你好狠心啊!这从天而降的横祸,搞的李环没头没脑的,身边的仆人拽拽他的衣袖,扯到一旁‘一五一十’说给他听。听罢,李环掩嘴而笑,‘噗嗤、噗嗤’掩饰不住的顽皮。他这边劝解爹爹,说没有过不去的坎;那边再安慰娘亲,说按到葫芦瓢起来,何处不逢凶化吉?他让爹娘备足干粮,打点行装,乘机出去游山玩水,散散心也好,蹲在家里把人都憋坏啦!李环的语气尽是轻巧,可娘呢,心头压了一块碾石,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鸡鸣五更,白面书生李环牵着毛驴,‘笃笃笃笃’走出了老远,身后是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背影。天渐渐明亮,晨雾里有烟岚的飘荡,羊只的柔声细语像极了抖动的轻纱。李环一路欣赏大自然的美景,亮晶晶的眼匡里有树木的露珠也有山涧的溪水,有渡口的挥手也有情歌入怀。

时值近午,山崖阳面的藤蔓有些蔫了,背阴处青苔潮湿。李环上气不接下气,嘴唇干燥,腋下出汗。李环寻块石头坐下,歇一歇发软的双腿。这么半天的路程走下来,别说狼豺虎豹了,就是兔子、獾也并不多见。李环窃喜,倒觉得肠胃空虚了许多,于是解开包袱,拿出馍馍就着咸菜。饿极了,能有碗白菜豆腐,都是翡翠白玉汤啊!

啃草的驴子打着惬意的喷嚏,蹄子刨着松软的沙土,然后漫不经心的‘驴打滚’。李环被咽下去的干馍馍噎得够呛,就起身去坡底捧口山泉喝。刚抬头,他的心脏就‘咯噔’了一下,暗暗的叫起苦来:坏了,今天是必死无疑了!一只老虎张开血盆大嘴,滴出猩红的舌头,‘哈耷、哈耷’朝山坡上走来。冷汗如岩壁渗出的水珠,从他的脊背上滑落,‘唰’的一下青了容颜,像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呆愣着,仿佛要天长地久下去。老虎一步一步走上来,不急不躁又步步紧逼,周围的空气凝固了。只听李环一声断喝,一跺脚,山坡的石头纷纷滚落,‘连珠炮’的话语对着老虎开火了!

“那不是虎嘛,你爹妈怕你难养,早些年就把你‘过继’给了咱老李家。这么多年,到处打听不到你的下落;为了你,害得俺背着干粮千山万水,踏破铁鞋!如今既然碰上了,走,快快跟我回家去!”老虎一听,大事不妙,撒腿便跑,屁呲狼烟。李环也是豁出去了,拼命的追拼命的喊:老虎,别跑!老虎,你这个‘过继儿’!老虎在前面愣种一样的狂奔,李环在后面紧追不舍,驴子得得瑟瑟的,跟在后面‘嗷嗷’的叫着,起哄、助威。

老虎自出道以来,从未经过这事?真它妈的懵逼了,糟透了!它跑的丧魂落魄,它跑的晕头转向,它跑的磕磕绊绊,它跑的一瘸一拐,最后躲进山洞里,舔舐伤口。

老虎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它还在惊魂甫定,黑瞎子串门来了。此情此景,黑瞎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向威风凛凛的虎哥哥,怎么让一个毛孩子欺负成这样?不行,既然碰上了,今天非得帮虎哥哥出出这口恶气不可!主意已定,黑瞎子就好言相劝,用大半天的时间帮虎哥哥疗伤,做心理按摩。黑瞎子说,虎哥哥呀,你啸傲山林英雄一世,怎么能让一个小屁孩给糊弄了呢?你也不好好的想一想,他是草木之人,你是山大王,人与兽怎么扯到一块去了?这是哪跟哪啊!这不它妈的,简直是乱弹琴吗?哼!黑瞎子越说越气,两个鼻孔要喷出火来了。

老虎经黑瞎子一鼓动,把上午发生的事情从头滤了滤。它长叹一声,对黑瞎子说,黑老弟啊,你不知道啊,别提多倒霉啦!我晨起巡山,路经西南山已是又饥又渴,好歹遇上个白面书生,甭管他瘦了吧唧的,好歹也是一盘菜啊,心中那个美啊美滋滋的!俺一步步逼近,一个唾手可得的货,俺不着急。接下来你猜咋地,鬼都想不到哦,平地里一声霹雳,一下子就把俺给‘雷’倒了!

黑瞎子攥紧拳头,‘咚咚咚’把胸脯拍的山响,大包大揽的要帮虎哥哥复仇。老虎垂头丧气,说你看俺这遍体鳞伤的狼狈,去了还不让那小子笑话死啦?俺不去!黑瞎子哈哈大笑,笑胆大包天的老虎怎么就胆小如鼠了呢?黑瞎子说,怕他那啥?指不定谁笑话谁呢?看谁笑到最后吧!有俺在,包你重振雄风,再抖虎威!

老虎被黑瞎子说得自在起来。黑瞎子一心想显摆它的能耐,就说走啊,心动不如行动!老虎磨磨唧唧的,说俺都这样了,怎么去啊?黑瞎子二话不讲,匍匐在地一副肝脑涂地的模样,说虎哥哥请上马!看,人家黑瞎子都这样了,再推辞就不够情份啦!虎哥哥安安稳稳的骑上去,黑瞎子呼哧呼哧的上路了。这一去,将要发生的事情总该发生。

李环也是伤痕累累,荆棘划破了衣衫,石子磕破了膝盖。他用衣袖擦汗,撸田七草抹伤,唤跑瞎的驴子。现在他坐在水洗的石头上,看溪水浅浅的流过,看落日染红的天边。算命先生的话响在了耳畔:只要太阳落山,这一天的灾难算躲过去了,就能打道回府了!李环撩了撩水,洗把脸,捧几捧喝下去,该转身回家了。他一抬头,猛然看见一个黑糊糊的家伙爬上了山坡,就在溪流的对面,三五步远。这样以来,临到李环惊吓了,骨缝里往外渗出冷汗。“该死的生辰八字,逃不透的命中注定!今天死定了!”若果说上一次纯属侥幸,那这一次它们是狼狈为奸、有备而来的啊!李环闭上眼睛,只有等死的份了。黑瞎子被愣怔了:这小子又要耍什么花招,俺得防着他点,为妙!李环觉得自己快死了,可是又一时不见动静,他就睁开眼想看看究竟。黑瞎子也是,见那小子没有什么举动,就试探着踏进水里,踢踏踢踏的大踏步前进了。

千钧一发之际,李环仰天大笑,尔后破口大骂:好一个黑瞎子,我看你是瞎定了狗眼,你们熊家欠俺老李家25张虎皮,我几番几次上门讨债,你都躲出去了,看你吓得那个熊样!直到今天,你才驮来这一张虎皮,能蒙混过关吗?休想!

都说是‘骑虎难下’。老虎骑在黑瞎子的背上,闻言这个‘父债子还’的故事,惊天的奇闻啊!“这个驴日的,大献殷勤,原来是驮俺还债来啦!”老虎气恨的龇牙咧嘴,一口咬掉黑瞎子的头颅。可伶的黑瞎子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悲哀啊!可笑的老虎‘噗噗的’从水里蹿上岸,跑得是落花流水,跑得是屁滚尿流……。李环也不追赶,故意大声喊着:老虎,等你养好伤,回来找俺,俺还在这里,等你!李环在虚张声势,周围的山峦、树木黑影子似的扑上来。天黑透了,该收拾收拾回家报平安去。

已是下半夜了,李环摸回村庄,扣动门环,驴子‘踢踏、踢踏’刨着石阶。门里的人停止了抽泣,惊呼一声:谁啊?都大半夜了,你是人是鬼?门里门外就有了应答。

“娘,是俺,你的环儿回来了!”

“俺可不信,你哄鬼去吧!”

“娘,你听不出俺的声啊?那你看看这个!”李环也是灵机一动,说娘你先别开门,俺怕吓着你。你看看扔进的包袱再开也不迟啊!

门还是‘吱呀’的朝两边闪开,娘一下子扑上来,紧紧搂着她的心肝宝贝。娘又哭哭啼啼的,说俺以为你尸骨抛在荒郊野外了呢?怎么就躲过一劫?娘不信哦,俺不是在做梦吧?娘俩是有哭有笑,老爷与仆人也惊动了,他们如听天书一般。窗外滴滴答答的下起了夜雨。

天刚放亮,雨过天晴。李环带上仆人,备足干粮,找来村上几条壮汉,朝着西南方向一路寻过去。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果然就见到了那个笨黑熊。他们燃起松枝的火把,哼哧、哼哧的抬回村里。连夜剥了它的皮、割了它的肉,整个李家庄飘荡着野味的香气。

(十五)

     李大娘在儿子即将赶考的前夜,讲给李琦的这个故事,意思显而易见:就是情急之下总会急中生智,化险为夷从而死里逃生。可惜,李琦在赶考的路上没有遇上毒蛇猛兽,偏偏遇上了吃斋念佛、心地和善的老和尚?这也太它妈的离谱了吧?他无所适从!就好比一个拳击手始终防着对手的左勾拳、右勾拳,紧紧护着自个的软肋,没料到对方一记直拳,直奔他的面门。他措手不及!

接下来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是我的娘,她为何要讲这个故事给我听,临行前还念念不忘?我又陷入了一片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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