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个叫漾田的村庄教过书,至今也不知道它为何叫这样一个名字,但它却是一座古老的村庄。明代著名的地理学家徐霞客曾到过这里,并在他的日记中记下了这个村庄;清代著名书法家、诗人、临安知府王文治曾把它写在一首诗里,一直流传至今。而对于这座村庄的了解,我却用了几十年的时光。
70年代初期,我出生于今天的面甸镇大田山村,而当时大田山村隶属于漾田公社。到我出生时,漾田村作为公社所在地已经有11年了(成立于 1960 年),它一直是现在面甸镇的行政中心,直到1981年,公社所在地由漾田搬到面甸为止。所以,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漾田不是一个村落,而是一个公社(相当于现在的乡镇)。
也是在1981年,原来漾田公社所在地改成了漾田中学,由湾塘,庄户,红田,闫把市等小学附设初学中班合并而成。漾田由行政中心变成了教育中心。这时候对于我而言,漾田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又是一所中学了。但这期间我一直没到过漾田。直到1987年中考时,漾田中学和建水七中的考生交换场地,当时我作为建水七中的考生,来到了位于漾田村西北部村口的漾田中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来到漾田这个地方。当时的漾田中学条件很差,从323线傍的马家冲到漾田村的公路有3公里多,全部是土路。天阴的日子泥泞不堪,天晴的日子黄灰满天。也没有班车,很多时候都要走路往返。学校住宿区主要在一栋古老的大院里,大部份学生和老师都住在里面。当时忙着考试,也没有太注意这栋古建筑的样式,印象也不深刻。只记得我和几个同学就住在二进院楼上的一间学生宿舍里,生活用水需要到500米左右的山脚下的一条小河里用桶去提,很费力。这次就这样考了几天的试,住了几个夜晚,匆忙离开了。漾田村及漾田中学给我留下了落后、闭塞、灰暗的印象。而漾田中学古老的院落让我判定漾田村是一座古老的村庄。
第二次来漾田中学是1992年的事了。当时我从蒙自师范专科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漾田中学任教,上初中历史和地理课,也短暂的教过一学期的语文,这次来一待就是四年。四年来我都住在这座古老的大院里(教学区在汤家大院北面,包括教学楼,球场,食堂等,这座大院主要是教师和部分学生的住宿区),就在一进院的走马转阁楼上,是靠南边的一间宿舍里,宿舍与宿舍之间只是用木板隔开,一点也不隔音。但条件比以前改善了不少,天井里安装了自来水管,不用再到河边去提水了。汤家大院北面的操场边上又盖起了一栋钢筋水泥的教学大楼。这一次我又了解到,这座古院落是过去漾田村姓汤的大户人家留下的住宅,大家都叫它汤家大院。至于汤家的事,村里人也知之甚少,只是听老人们说,汤家那时是名振一方的富豪,只要是漾田三冲(红田冲、漾田冲、面甸冲)的人去坐火车,只要说是漾田三冲的,就不敢收钱了。当然这仅仅是民间有些夸张的说法了,但以足以说明汤家的富裕和影响之大。
汤家大院是一座中国式的传统建筑,共有三个天井,两个主院落。两个主院落由东向西排列,均为楼房,大门朝向西方。还有一个附属的小院,在二院落的南部,有一道门连接着,小院四周是单层瓦房,大概是汤家当时的佣人住的地方。我居住的一进院的走廊上,靠向院子的边缘都是长长的美女靠,即是走廊的栏杆,又是可以坐着休息的地方。木板隔成的板壁上也有一些字画,有的是兰花之类,有的是古诗词。那时候周六早上还上课,下午和星期天休息,学生一放学,校园里很寂静,听得到下边天井里水龙头里渗出来的水珠滳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有时候周末不回家,一个人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寂寞得很,有时候甚至感到无聊,当时我写过一句话:无聊是最大的痛苦。所以那时候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回一次老家大田山,或者去城里一趟,凑凑热闹,好像不去就会被世界遗忘了一样。当然住在这座老房子里也不是一味的寂静,下课时大院北面教学楼里学生打闹的声音,早晚树枝上瓦雀的吵闹声,在这寂静的院子里显得非常的响亮。由于汤家大院有两面与村子里的民房紧紧相连,到春天寨子里收获洋葱的日子,一大早还听得到隔壁的村民用碎猪食机打碎洋葱树(茎)做饲料的声音,有时候也能远远的听到猪圈里猪哼叫的声音。到了晚上,有时候又能听到不知是哪一家传来的争吵声,或者喝酒划拳的声音。
在紧靠二院落的北面墙脚不远,有一棵两几个人才合围得过来的黄樱桃树,近二十米高的样子,它的树冠遮住了房屋的大半部分,这棵树应该有好几百年了。如果是建盖房屋之后才栽种的,那么这座汤家大院也应该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但我一直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这座院落的年代,也只能是猜想了。不过这座院落和这棵古树再次让我意识到漾田村确实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村落。
我在漾田中学的这几年里,交通状况依旧落后。雨天依旧泥泞不堪,晴天依旧尘土飞扬。特别是春天,春风一起,黄沙满天,几乎睁不开眼睛。1993年3月3日的傍晚,我写了一首题为《春风》的打油诗,表达了当时的迷茫和惆怅之情:“春风吹来满眼沙,茫茫前程在何方!几只穿越欲搏击,无情狂风吹乱它。”对漾田的风沙,有位老师曾开玩笑说,在漾田中学教书,每年都要吃几个土坯头(意思是每年都要吃很多灰尘)。
由于上历史课的缘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本文史资料里查到了一条证明漾田村是古村落的资料。说的是明朝末年,著名地理学家徐霞客在考察完颜洞之后,当晚在漾田村住宿了一夜。具体是这样叙述的:1638年七八月间,徐霞客来到建水,就住在鸡市街的接待寺里,第二天一早在向导的引领下向东去考察颜洞。考察完后继续往东走了近10里,来到漾田村,这时天色已晚,就在漾田村的宿馆(旅社)住了一夜(《徐霞客游记》中《游颜洞记》记里也有类似的记述)。第二天一早又继续往东前行,往阿迷州(今开远)方向去了。当时上课的时候,我还跟学生开玩笑说,如果徐霞客睡过的那张床现在还在的话,那么就成了无价之宝了。另外在徐霞客的《滇游日记二》中有这样的记载:戊寅(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八月十八日,平明,雨色霏霏。余谓:“自初一漾田晴后,半月无雨。”这说明徐霞客是1638年8月1日到漾田的。明代的徐霞客在漾田村住宿过的记载,说明早在明代未年,漾田村就存在了,至今至少有近400年的历史了。而现在漾田邻村的村名,古书和县志里都查找不到。说明漾田村是这一代最古老最重要的村庄了。也难怪,漾田地处泸江河北岸,往东北向可达阿迷州(开远),通往广西,过河往东可到蒙自,通往越南,自古以来就是重要的咽喉要道。
漾田村虽然是历史悠久的古村落,但到我去教书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几间古老的房子了,更不用说徐霞客住过的宿馆了。曾作为公社所在地的汤家大院成为村子里唯一最古老的建筑,大院旁的那棵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黄撄桃树也成了这个村庄曾历经数百年岁月的唯一见证。汤家大院跟所有老房子一样,老鼠很多。但汤家大院除老鼠外,蜈蚣也很多。有人说这里的蜈蚣最长的有四五十公分,爬在屋顶的瓦楞上,从头到尾可以占据两格瓦沟。这样的长度,这样大的蜈蚣,想想也挺吓人的。但好在4年来,我从没有碰见过。不过宿舍里蜈蚣多,确实真实的。有时候我坐在凳子上,正专心致志的看着书,突然间啪的一声,一条红色的东西就砸在书页上。一细看这东西突然间蠕动起来,原来是一条多足的蜈蚣,一瞬间本能的反应,把书本一下子扔到了墙脚去。还有一次我正坐在床边看电视。突然间感觉身后有轻微的悉悉嗦嗦的声音,扭头一看,原来是一条蜈蚣正从折叠的被子中间爬了出来。人吓得一下子跳起来,等想起来找工具去捕捉时,已逃得不知所踪了。也许是后来习惯了,慢慢地对于蜈蚣也不再害怕,并逐步成了捕捉蜈蚣的高手。当时我准备了一个酒瓶,装上酒,每抓到一条蜈蚣就放在里面泡着,时间一长,泡了满满的一瓶。也许是出于报复的心理,有一次我把捉到的一条蜈蚣用细铁丝拴起头来,掉在走廊上我栽的一棵小树上,然后用点燃的蜡烛去烘烤,疼得蜈蚣拼命地在空中扭动着身子。也许是因为我的脸靠得太近的原故,第二天脸上就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又疼又痒。这时候我才真正领教到老房子的蜈蚣的厉害。
关于那棵古老的黄撄桃树,村里人也有很多传说。说过去村里举办喜事时,就在这里唱歌跳舞。而审问犯人时,也同样吊在这棵大树上拷打。甚至还有因生活绝望而自杀的人,也是在这棵树上上吊的。看来这棵树见证了村里人的多少悲欢离合。它因为年代的久远,以及无数苦痛的凝聚而显得神秘。但在我教书的年代,这棵树已静静地矗立在校园里,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异样,所以我并不太在意。但后来学生身上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彻底改变了对它的态度。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那几天我代理一个班的班主任,就在快要上下午课的时候,有学生来报告说,一各女学生睡了午觉之后就无法起来上课了。我去女生宿舍一看,只见她躺在床上,身体僵直,闭着眼睛,面部表情异常古怪。叫几个同学用力把她扶起来,一松手,她又猛然间躺了下去,而且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人,挺吓人的。后来把守门的70多岁的老大爹请来,他一看,说,这是“鬼〞上身。他说找一把木梳夹到她的液窝下,看看能不能把“鬼”吓走。结果一把木梳放到她的液窝下,这个女同学便发出怪异的惊叫声,根本不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当时女生宿舍是教学楼一楼的教室改成的,空间大,她的尖叫声在宿舍里回荡,挺吓人的。后来在家是漾田村的一个教师的帮助下,请村里几位吃斋念佛的老奶奶来看,她们一看就说,是被村里哑巴三的“鬼魂”上身了。当即拿来米、酒、银纸和香,开始为这位女学生叫“魂”驱邪。只见这几位老奶奶一边烧纸、点香、撒米,一边念念有词:哑巴三、哑巴三,没有用的来拿钱,没有吃的来拿米,不要缠着这个这个女学生不放了,她还是个小娃喃,赶紧来拿着钱,拿着米回去了。说来也怪,这样一番仪式之后,这个女学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到晚上6点左右吃晚饭时就好了。原来这个哑巴三是漾田村里的一个独人,很多年前因为生活绝望,在校园里的这棵大树上吊死了。这个女学生的事情让我感到很震惊,几乎改变了我的世界观。当时我还写了一首题为《无题》的诗,表达我对这件事的惊异之情。诗是这样的:“如果真有灵魂在空间里飘荡,如果灵魂真能超越时空,那么所有空间都由灵魂组成,所有时光都是灵魂的身影。如果遥远时代的灵魂从不远离我们生活的大地,如果大地只是宇宙的一个脚印,那么我相信,所有生命的诞生,都只源于一个美丽的传说。”
其实多年后回想起这件事情来,也觉得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也许只是一种巧合,或者说是一种我们所不了解的现象而已,并不是人们所说的什么“鬼上身”。不过当时在这个事情之后,我开始对校园里这课古树有了一份特别的敬畏之心。但遗憾的是大概在一年之后的1995年12月,这棵古树被砍伐掉了,原因是要建盖新的宿舍楼,这棵树阻挡了房屋的建设。记得那是一个中午的时光,这棵树轰然倒地,支离破碎的枝叶替代了它荫蔽了数百年的绿荫,无可奈何的躺倒在了地上。现在我还十分清晰的记得,在那一瞬间整个校园的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树的香味儿。这棵见证了让漾田村数百年历史的古树,就这样轰然倒下了,真让人扼腕痛惜,但又无可奈何。当时我写了一首题为《大树倒下了》的诗:“太阳升起来了,大叔倒下了,阳光有些悲伤,再也不能到枝头玩耍。也许大树很愤怒,也很无奈,但斧头的砍杀在宣布:一切已成过去。痛惜啊!数百年的伟岸,就这样倒下了,鸟儿怎能不痛哭?可恨啊!亲密的伙伴倒下了,风儿怎能不怒吼?房屋啊!它显得有些孤零了,它永远失去了大树的庇护。砌吧,斧头,虽然大树倒下了,等大地永远记得它。砌吧!斧头,虽然你暂时胜利了,但人们终将会抛弃你。”
在这棵古树被砍伐一年后,即1996年,我因工作需要调到建水七中任教,从此离开了漾田中学和漾田村。这时候见证漾田村古老历史的汤家大院依然还在,它已成为我离开之后最难以忘怀的记忆。但四年之后,当我因工作关系来到漾田中学,为学校写一篇校园绿化美化的文章时,才发现古老的汤家大院早已不见踪影,起而代之的是一间间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房。一问才知道,一年多前为改造危房,汤家大院被拆除了。这见证了漾田村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唯一建筑从此消失了,它成了我心底永远的遗憾。这时候的漾田中学已经变得现代化,也似乎越来越漂亮了,但我心里却是莫名的深深的失落。
后来因为工作调动,我离开了面甸,到县城去工作,漾田村和漾田中学与我渐行渐远。2011年,我又听说漾田中学撤销了,并入建水七中,从此我工作生涯的第一站一一漾田中学成了一个历史名词。但每一次路过漾田村时,我都会回头望望曾经是漾田中学的地方,想起那座古老的汤家大院和那棵数百年的古树。尽管物是人非,村庄越来越漂亮,交通越来越便利,但我还是一直怀想那座有历史有故事的村庄和有青春记忆的中学。
20多年后,因为从事地方文史工作的缘故,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本古书里发现了一首描写漾田村的古诗。这是清代著名书法家、诗人、临安知府王文治的诗作。这让我欣喜若狂。一座默默无闻的小村庄能够出现在一个大诗人的笔下,真是很罕见。这又勾起了我对于漾田村和漾田中学的很多回忆。这首诗描写的是临安知府王文治从阿迷州返回临安途中,夜宿漾田村的情景。题目叫《自阿迷归晚宿漾田赠图州牧》,全诗如下:
寂寂半篱花,寥寥人几家。
夕阳随去鸟,古戍有鸣笳。
歇马松荫静,依墙山翠斜。
长官清似水,还遣送新茶。
――(《梦楼诗集》卷八)
这首诗说明了几个问题:一是漾田村是古代建水通往阿迷州(今开远)的重要驿站,并设有宿馆。这从诗的题目《自阿迷归晚宿漾田赠图州牧》就可以看出来。另外从明代徐霞客在漾田住了一夜,又前往阿迷州的路线图也可以得到证明;二是漾田村在清代的时候,还是一座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的小村落(歇马松荫下);三是漾田村在清代时不仅是一个重要的驿站,还设有地方官(长官清似水),这又说明早在清代的时候漾田村就是这一方水土的行政中心。看来解放后在此设立公社,也是一脉相承的。
掩卷沉思,我感慨生命中工作的第一站一一漾田村居然是一座有着悠远历史的村落。它还与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徐霞客和王文治结下了不解之缘。但非常遗憾,如今的漾田村再也找不到一丁点历史的蛛丝马迹。就连我认为的唯一能够证明漾田古村久远历史的汤家大院和那棵古树,其实也只是其漫长历史上的一个瞬间。是的,数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多少往事和遗迹都已灰飞烟灭,但时间却从不为谁停留。如今,土地还是那片土地,村庄也还叫那座村庄,但人也不是那些人,房也不是那些房,事也不再是那些事。曾经的人和事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也许在阳光的眼里,历史也只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这也许就是时间的魅力所在,也是时间的残酷所在。
是的,一座村庄的历史如是,更何况我们普通人的一生呢?
注:漾田村为建水城东部25公里处沪江河北岸的一座古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