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这天,吃过午饭,我们一家三口驾车赶着到一个叫期租碑的地方去过年。期租碑属于建水县甸尾乡,在甸尾乡与曲江镇和李浩寨乡交界的群山之中。从期租碑北部翻过一道山梁是曲江的甸鲁坝,往东隔着一条河是李浩寨的马占户和杨家田,再往东走几公里,又是一座较大的村落小旷野。我们一家三口,我是汉族,妻子是彝族,儿子跟随母亲,也是彝族。期租碑是儿子的外婆家,所以在我印象里,总感觉它应该是一座传统的彝族村落。
这些年来,几乎逢年过节我都要到期租碑去,走遍了期租碑的山山水水,逐步了解了这座村庄的一些历史和现状。在雍正九年编修的《建水州志》卷二“户口”里能找到期租碑附近的小旷野、铁所、甸尾等地名,但不能找到期租碑、马占户和杨家田。这说明这三座村庄都形成于雍正之后。根据期租碑村北一棵树龄近200年的古树推断,如果期租碑的历史有200年的话,期租碑大概形成于清嘉庆年间(1796年至1820年)或者道光初年(道光年间:1821年—1851年)。再查阅《建水县志》(1994年)地名考得知,“期租碑”是彝语,意为有山有水的地方。因为妻子是当地彝族的缘故,所以我曾以为她家祖祖辈辈都是彝族,但后来慢慢才知道,他的父亲是彝族,她的母亲却是汉族,并且都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妻子是期租碑彝、汉两族联姻的后代,而我的儿子更是第二代了。期租碑最早时曾经是一座古老的彝族村庄,但发展至今,它已成为以彝、汉两族为主,长期融合,和谐发展的彝汉杂居的村落。
期租碑的发展,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人与自然以及不同民族之间相互交融的过程。数百年前的期租碑,山势平缓,草木茂盛,群山莽莽,在两片群山之间,有一条平缓的山冲在这里转了一个弯,一条溪流从这里流过。在溪流拐弯的地方,有一片平坦的开阔地,泉水在山脚下涌动,清泉、温泉,常年不息,水草肥美。最先有一户姓白的彝族人家来到了这里,伐木建房,开荒造田,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并把这里叫做期租碑,这是期租碑最早的人家。
词条里这样说,“人类聚居的本性和需求居住在一起是人类适应自然条件和发展的必然追求,是人类的基本需求之一。在人类早期的生产和生活活动中,人们发现共同生活在一起,可以利用集体的力量,开展互助合作,更好地实现防御、繁衍、获取资源等方面的目的,由此形成聚居。人类聚居的发展是和人类生存进化分不开的,是不断适应变化的环境并在竞争中取得胜利的结果。”
所以,有山有水的期租碑,在其发展的进程中,人群不断地聚集,慢慢形成了村落,并且不仅包括同族,也包括异族。在白姓彝族到来若干年后的一天,一户姓龙的彝族人家从今天的石屏龙武搬到了期租碑。同是彝族,白、龙两家很快熟悉起来,在白家的帮助下,伐木建房,开荒造田,两家比邻而居。于是房屋慢慢地多起来,田地也慢慢地增加了。这新搬来的龙姓人家就是妻子父亲这一族的祖上。
在期租碑小河东北部不远的山脚,也不知何时搬来了一些彝族,他们定居了下来,就成了现在的马占户村。慢慢的不同姓氏的彝族人不断搬来马占户和期租碑,两个村子不断扩大,河流两岸的荒野不断变成良田。这里远离喧嚣的城市,远离战火硝烟和世俗的纷争,就连盗匪也因为山高路远,群山莽莽而懒得惦记。就这样,这一时期的期租碑成了一座传统的彝族繁衍生息的家园。而马占户发展至今,还一直是以彝族为主的传统彝族村落(其中:汉族32人,彝族526人,其他民族3人)。
时间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天,一户姓李的汉族人家来到了期租碑,改变了期租碑纯彝族村落的性质。这户姓李的人家,就是妻子母亲最早来到期租碑的祖辈,至今也说不清相隔了多少代人,更不知祖上当时从什么地方,因何故,携家带口迁徙到期租碑来。搬迁来期租碑的妻子母亲的祖辈们,一开始小心翼翼,在村子一旁居住下来,同样伐木建房,开荒造田,同时还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生产工具。就这样,尽管语言和习俗不同,但这片山水最终容下了这些远道而来的奔波的汉族子民。慢慢地,李姓的汉族教会了期租碑当地彝族人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制作更先进的生产工具,白姓的彝族把一些肥沃的良田卖给了这户姓李的汉族人家。人类聚居的本性和需求居住在一起的天性,让期租碑的彝族同胞也慢慢习惯了有异族的存在。就这样,李姓成为最早搬迁到期租碑的汉族人家,也是期租碑繁衍最多的汉族大户。
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这座古老的村庄后来又迎来了禹姓等彝族同胞和夏姓、童姓、李姓(另外一家李姓汉族)、张姓、王姓、车姓等汉族人家。最终形成了今天期租碑以白、龙、李、禹、誉、童、张、王、车等几大姓氏为主的格局。
关于姓禹人家的到来,妻子的母亲说过这样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说:若干年前,期租碑姓龙的一户彝族人家,有一天去山里砍柴,见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便抱回家来,用心喂养,直至长大成人。因为这个男孩是野外捡来的,就给他取了一个姓,叫禹,从属彝族。此后期租碑就多了一户姓禹的彝族人家。后来到解放前,禹家出了期租碑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个人物,叫禹发启,他身材高大,力大无比,组建了一支农民武装,劫富济贫,在当地影响很大。建水解放前夕,他投靠了共产党的地方武装。但禹发启却遭到了曲江馆驿一个叫张尧的大恶霸的嫉恨,于是假装也要支持革命,叫禹发启去商谈有关事宜,结果禹发启被张尧灌醉,数十人上去把他捆绑在一只铜马上,并在铜马中烧火,不断添柴,把禹发启活生生给烤死了,这成为期租碑人心中的一件憾事。解放后,张尧因罪大恶极被镇压了。禹发启戎马一生,并未曾大富大贵过,也没有给家里人盖过一间像样的房子,但却出钱扩建了期租碑的村庙。他的夫人于50年代在贫病中离开了人世,留下三个儿子。如今他们的后人还在期租做着普普通通的农民。
妻子的母亲还说,姓童的汉族人家来到期租碑,又与禹发启的另一个堂兄弟有着密切的关系。禹发启有一个堂弟,其媳妇年近三十还未能生儿育女。禹发启的堂弟有一个姐姐嫁给了离期租碑九公里远的铁索村一户姓童的汉族人家,结果这个姐姐和姐夫不幸双双病逝,留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儿子成了孤儿,于是禹发启的堂弟就把这个童姓的外甥接到期租碑来当儿子养。虽然这户人家后来又生了自己的儿子,但一直把这个童姓的汉族外甥抚养长大,一直到帮他娶了媳妇。后来舅舅和舅母老了,这个外甥也很孝顺,也像儿子一样和舅舅的几个儿子一起抚养老人,一直到“百年”之后送到山上安葬,在期租碑传为佳话。
就是这样,越来越多的汉族、彝族,就像溪流一样,汇聚到期租碑来,形成更大的村落。不同的人家,不同的族别,就在这方水土上,相互学习,相互帮助。汉族先进的农耕技术,彝族传统而浓郁的歌舞文化和生活习俗,在一代又一代的期租碑人的繁衍中相互渗透,特别通过联姻关系,让这种联系变得更加牢固,逐步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很难再分清彼此。彝族也汉化了,汉族也彝化了,彝族的少女嫁给了汉族的小伙,汉族的姑娘也嫁给了彝族男人。村里很多汉族妇女和妻子的母亲一样,原本是汉族,但她们会唱彝族的山歌,跳彝族的烟盒舞,在生活习俗和装扮上与一个彝族妇女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解放前的汉族妇女缠足,彝族妇女不缠足。
如今,词条里这样记载期租碑:“期租碑村隶属于云南省红河州建水县甸尾乡马黄田村委会,属于半山区。距离村委会4公里,距离乡行政中心11公里。国土面积7.1平方公里,海拔1540米,年平均气温17℃,年降水量690毫米,适宜种植小米辣、洋芋等农作物。有耕地650.37亩,其中人均耕地0.95亩;有林地9300亩。全村辖2个村民小组,有农户188户,有乡村人口676人,以彝族、汉族为主,是多民族混居地,其中彝族372人,汉族304人,哈尼族13人。其中男性369人,女性307人,其中农业人口664人,劳动力325人,其中从事第一产业人数310人。该村的主要产业以烤烟、洋芋、水稻种植为主,主要销往本县。”
2017年,期租碑被国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等七部门评为“中国传统村落”。
在期租碑的东面,河流的对岸,却是一座纯粹的汉族村落杨家田,但也没有人说得清姓杨的汉族人家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他们在河对岸的小山坡上建房开田,定居下来,慢慢地和期租碑形成了以河为界的格局。这样在期租碑及其河流附近,形成了东面以汉族杨姓为主的杨家田,西面以彝、汉杂居的期租碑,河拐弯的东北面是以彝族为主的马占户的村庄布局。在一块并不很大的土地上,形成了这样三个村落:一个纯彝族的村落,一个纯汉族的村落和一个彝、汉杂居的村落。虽然族别不同,在这狭小的河谷两岸,却能够和谐共生数百年而未发生过有关民族问题的械斗。这三座村庄就像大地的三个孩子,站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互为犄角,在岁月里繁衍生息。在建水的土地上,乃至滇南的大地上,期租碑及其它的邻村只是一个缩影,在这里,有山有水的地方,就会有民族团结的故事和村庄。如建水西庄镇深山里的贝贡村数百年前孔姓汉族(据说为孔子后人)与当地彝族和谐繁衍的故事;曲江镇的柏枝树村早在明代时就有范姓的汉族入赘柏姓的傣族的故事;面甸镇庄户村的回族与汉族以一条街为界,和谐相处上百年的故事等等,俯首皆拾,只是因为他的普遍而被人们所忽略和遗忘。
其实在滇南这片多民族和谐共生的大地上,不仅一个地方能容下不同民族的村落,一个村落能容下不同民族的繁衍,时至今日,一个家族,一个家庭,一家人也能容下不同民族的人一起生活,真正是民族团结一家亲的生动而具体的诠释,这已成为滇南民族融合的一道亮丽的景观。
我的妻子家共有七个兄弟姊妹,其中,大哥娶了石屏的汉族,二哥娶了村里白姓的彝族,大姐嫁给了村里车姓的汉族,二姐嫁给了曲江的一户彝族。两个妹子,大妹子嫁给了邻村兰姓的汉族,小妹子嫁给了十一公里外小龙树村姓石的汉族人家。一到过年过节,不同民族的一家人就会聚集在一起,既有民族差距在习俗和思想上的碰撞,也有不同民族取长补短,相互促进的交响。妻子的老家在节日里总是一派民族团结一家亲的幸福景象。
也不止媳妇的一家,就连我父母这一边也是这样的幸福景象。每年大年三十这天,我要先在城里的大姐家与父母和姐弟几家一起吃了早饭再去妻子的老家期租碑。就这样,我们一大家人,有80多岁的父母,有1岁多的幼童,大大小小老老少少15口人,围坐在一起。这当中就有三个民族,妻子和儿子是彝族,大姐夫和外甥女是哈尼族,我们是汉族。一家人其乐融融,菜的味道有彝族的,哈尼族的,也有汉族的,一个丰盛的午餐也像一家人一样实现了欢乐的融合。
从县城到期租碑(经过甸尾的方向),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去时还没有直达班车,要先坐车到甸尾乡的铁所村,再走大约九公里的砂石路才能到达,要用三个小时的时间。过了几年,通了班车,但铁所到期租碑的砂石路依然很难走,全程坐车也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大概在十年前,从铁所到期租碑的道路全程修通了弹石路,乘车时间比过去减少了半小时,但从城里到期租碑依然是一件艰难的事。
就在两年前,李浩寨到期租碑全程修通了水泥路,所以现在,我们选择从李浩寨方向去期租碑。先走高速从县城到李浩寨,然后再走十余公里的水泥路就到了,全程不过1小时的时间。一路上,我们要经过汉族村落小旷野、杨家田和彝族村落马占户。快到期租碑时,远远的就能看到村子北边有一棵高大的黄樱桃树,这棵树有近20米高,直径近三米。据妻子的外婆讲,还在她12岁嫁到期租碑时,这棵树就是这样一棵高大繁茂的古树了。几年前她以90余岁的高龄离世了,这棵树依旧矗立不倒,它的根依旧深扎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出高低不同的繁茂的枝叶,数百年来,它见证了滇南这方山水的仁厚与纯洁。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些平缓繁茂的群山,这条清澈温柔的河流,这些涌动不息的清澈的泉水,养育了这块土地上各族人民勤劳、善良的品质和宽广的胸怀,这是滇南各族人民能够和谐共生的人性基础和历史传统。而更重要的,是建国近70年来,党的民族政策犹如和风细雨,不断滋润滇南这棵民族团结之树常新常绿,让少数民族同胞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得以不断提高的缘故,这是边地各族人民和谐团结的根本。
每当站在这棵树下,我就会感慨他的高大和坚韧,望着它繁茂的枝叶,就好像是滇南各族人民在这片土地上相互帮扶,团结和谐的象征。我相信,在它生长的年轮里,一定烙下了历史的记忆,以及新中国尊重少数民族,促进民族和谐、团结的政策落地生根的痕迹。
初稿作于2018年4月11日星期三
初定于2018年4月19日星期四
定于2018年4月20日星期五
再改于2018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