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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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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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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乡土的父亲和母亲

又一个冬天即将过去,一年一度的春节就要来临,体弱多病的父亲又将迎来他新的一年。父亲出生于1936年1月4日,如今也是83岁的老人了。这么多年来,父亲每过一个生日,就意味着又将迎来一个传统的新年。这已经是他在城里渡过的第十一个春节了。但就在几天前,父亲突然对我说,过完年,他想要回老家大田山去了。

父母是因为我们儿女的缘故,离开生活和劳作了近70年的农村,来到城里生活的。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原以为年过八旬的父亲和母亲已融入城市,成了城里的老人。父亲这么一说,我才突然醒悟,父亲、母亲的内心永远属于他们劳作了一生的村庄,他们只是寄居在城里的农民。其实,想想也是,就连我这个而立之年就进入县城的人也一直放不下儿时的村庄,更何况年近古稀才进入城里的父母。

2004年,我的儿子出身,母亲因为要给我带孩子,来到了我工作的这座县城,与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一家有姐弟四人,多年前先后离开了老家,最终都在城里安家立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家里只有父亲、母亲一直在栽种田地。这一年,母亲来到城里后,父亲仍坚持一个人留在乡下劳作,他舍不得那些田地荒着。这样父亲、母亲各在一方,只有每逢周末,母亲回家一次,去看望父亲。记得每到周五下午时分,我一下班,母亲便催着我用摩托车把她送到汽车站,坐着班车回老家去。叫她天晚了,明天一早再去吧,她总说今晚就走。我知道,母亲是放心不下父亲独自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一年,父亲69岁,母亲67岁。

其实在这之前,母亲也独自在家里劳作了一段时间。大概是2000年,大姐在城里开了个药店,他们忙着上班,没人看守,就叫父亲来帮忙。我有个二姐夫在个旧锡矿上班,上一周的班休息一周,就这样,父亲与二姐夫轮流看守,父亲每隔一周来城里一次。母亲日常在家里照看着田地,父亲每隔一周又回去帮着打理一下。这样,母亲独自一人在家里呆了两年左右的时光,直到后来药店不开了,父亲才回去和母亲一起栽田地。母亲独自在老家的日子里,她既要照看田地,又要照看一头老牛和一头小牛。有时候我周末回家,看到母亲一个人在家的情形,真的感觉母亲很孤单。2001年的秋天,那时候我还没有成家,有一次远远看到母亲一个人赶着两头牛迎着夕阳从山坡上下来,我不免有些感伤。当时我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三十岁那年

三十岁那年我看见母亲担着两捆柴

从山坡上下来

我的心被道路蛰疼了一下

前头赶着那瘸腿的老年

和不满周岁的牛犊

那时我正走在离家的小路上

那一年我还未能成家

不能给母亲带来儿孙的欢闹

离家时黑狗默默不语

脸上似有不满的深情

那时父亲正在城里给大姐

看铺店

三十岁那年我看见母亲把牛

赶到了山坡下

两捆柴在夕阳下闪光

牛停下来继续啃草

我突然想到

多年来一直是老牛放牧着母亲的晚年

三十岁那年我还走在离家的小路上

我突然明白

几十年来一直是孤寂放逐着我

流浪

正因为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呆过几年,所以很能体会父亲一个人在家里的艰难和寂寞。我们多次叫父亲也到城里生活,他还是舍不得那些田地,硬是一个人坚持在家里栽种。但岁月不饶人,母亲又一个周末才回去一次,也帮不上多大的忙,父亲只好荒了一些远处的山地,近处的也只栽点水稻、包谷和蔬菜等“懒庄稼”。父亲总是说,自己还动得,能栽一点是一点,领小孩的事我也帮不上忙,到城里闲着也闲不住。就这样过了些日子,大概在2006年,直到大姐夫在城郊西湖村的文笔塔附近租了一个鱼塘养鱼,没人守,离我住的西门也只有两公里左右的距离,父亲才决定把老家的田地租给别人栽种,一年收取四百块钱的租金,离开了辛苦几十年的大田山老家,来帮大姐夫看守鱼塘。这样,父亲有事情做了,不会闲不住,而且离母亲和儿女们也近了一些。从此后,只有在我们放假,自己领着孩子或者大姐夫守着鱼塘时,父亲、母亲才能去老家看看房子,住上几天。在鱼塘那几年,母亲晚上走上两公里的路去鱼塘与父亲做伴,第二天一早又走着来西门我的家里领孩子,一直到读幼儿园。到2008年,这时父亲已是72岁的人了,我们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鱼塘,再加上那时我已搬了新家,离鱼塘越来越远,母亲已不可能天天跑去和父亲做伴,父亲只好听我们的劝,离开了鱼塘,在这年的元旦搬到我的新家与我们一起生活。就这样,父亲终于彻底离开了田地,来到城里生活,至今已有整整十一年的时光。

父亲、母亲在我家里住了一两年的时间。母亲整天做家务,忙忙碌碌的,父亲做不惯家务,只是偶尔帮母亲打打下手,或者领着孙子到文庙去逛逛,成了个闲人。后来我弟弟也成了家,生了个女儿,也没人带孩子,刚好这时我儿子读幼儿园去了,早上送去,晚上接回来,一天到晚在幼儿园里,自己也忙得过来照看了。这样父亲、母亲又去弟弟家帮着带孩子,一直到读幼儿园。在这些年里,父亲一有空就到文庙去打牌,有的牌友同父亲一样是跟随儿女来到城里的老人,有几个还是大田山老家的乡亲。母亲傍晚一有空就到广场上跟着别人跳广场舞,几年下来,还跳得像模像样,后来居然还学会了健身气功“八段锦”。这些时光应该是父亲、母亲在城里最幸福的时光了。特别是母亲,她似乎已适应了城市生活的节奏。父亲也想着辛苦了一辈子,可以享享清福了,但谁曾想到,就像行驶了数十万公里的汽车突然停息下来,有的零部件就生锈了。由于父亲很少运动,先是慢慢胖起些来,接着病慢慢地也多了起来,

2013年夏天,77岁的父亲脑部的蛛网膜下腔出血,好在医治及时,父亲与死神擦肩而过。但出院后,身体每况愈下,各种病症接踵而至。几年前症状还比较轻微的帕金森现在让他的手脚颤抖不止,需要每天吃药才能有所好转。而肺上的老毛病又让他喘息不止,有时竟然到了呼吸困难的程度。此后三四年里,父亲每年都要住院两三次,大都因为肺功能衰退,呼吸困难所致。现在,父亲每天都要靠吸氧气维持生命。最先姐弟四个买了一台制氧机,仍然不能缓解他的症状,后来又到医院定期拉来氧气瓶给父亲供氧。父亲平时很少运动,一动腰杆就疼,早上最厉害,这都是过去几十年在农村时担子挑的太多、太重的缘故。值得庆幸的是,住院时被医生警告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的蛛网膜下腔出血竟然相安无事。

这些年来,父亲的日子都被疾病给覆盖了,用父亲的话说,他现在是坐,坐不住;走,走不远,从头到脚都是病:患有帕金森,脑出过血,眼又有白内障,一只做过手术,牙根吃饭经常疼,还有哮喘、肺气肿、心肌缺血、骨质酥松、骨质增生、肋骨骨折、前列腺增生等病痛。下肢走路困难,脚浮肿,全身都疼,每天都要吃很多药。有时候甚至觉得活着太痛苦,产生了不想活的念头,但因为有了老伴和儿女们的劝说和关心,才又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气。

就这样,在极其短暂的几年的清闲日子之后,父亲从2013年夏天77岁起至今,就开始了与病魔作斗争的艰难的日子。父亲每天都得有人照顾,而母亲成为父亲与病魔作斗阵的最坚强的支柱。因为有母亲的照顾,为儿女省去了很多事,让我们可以安心地工作。但也苦了母亲,整天在家里陪着父亲,几乎门也出不了。很多时候想带母亲出去走走,但她总说放心不下父亲。有时候,我们也会开着车拉父亲和母亲一起去个旧走走亲戚。个旧有父亲80多岁的姐姐和90多岁的姐夫,前几年,我每年至少都会拉他们去一次。有一年春天,个旧郊外加集寨的梨花开了,我顺便带父亲去看了梨花,那时父亲也不能长久站立,就带了一把折叠椅子,让父亲坐在梨树林里看,雪白鲜嫩的梨花与父亲沧桑佝偻的身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年清明节,父亲的姐姐和姐夫都会由儿女们拉着从个旧来大田山老家给我的爷爷、奶奶上坟,这是一个亲人们难得的聚会的日子。但这种日子也没有持续很久,2018年清明节后不久,父亲86岁的姐姐离开了人世,再也不能到老家来上坟了。

除这个姐姐外,父亲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在蒙自,早在80年代末期就去世了。二哥原本生活在个旧鸡街,后来随四女儿到工作的曲靖沾益县花山镇生活,一直到去世。在父亲生病前的2012年秋天,那时父亲虽然腿脚不便,腰杆也开始酸疼,但勉强还能坐几百公里的路程。那一次我们一家姐弟几个开着三辆车,从建水出发,拉着父母到花山镇,去看望他90岁的二哥。看着亲人重逢,我无意间照了一张76岁的父亲与90岁的二哥亲切交谈的相片,照片上的父亲和他的二哥长得那样相像,那种浓浓的亲情洋溢在两个人的脸上,但这竟成为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第二年春天,父亲的二哥在91岁高龄时去世了。紧接着,父亲在这一年的夏天也病倒了,沾益成为父亲这些年来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有时候,我们也会开着车拉着父亲、母亲到老家去,让他们看看居住多年的老屋,或者是去参加亲戚的儿孙们的婚宴。看着父母与亲戚们见面时无比高兴的情形和亲切交谈样子,我们的内心都很欣慰。特别是母亲,同辈的人见了围上来,晚辈的见了也围上来,把母亲围在了中间,他们都很想念母亲了。是的,这些亲戚和乡亲才是他们生活的土壤,那种朴素但浓烈的乡情和亲情才是父母最需要的氛围。但父亲、母亲却难以回去了,因为儿女都在异乡,他们也成了异乡人。村子里与父母同龄的人越来越少,很多都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年轻或年少的又不认识他们。特别是这几年,父亲不能长久坐车了,连老家也不能多去,常常只能呆在大姐家里(在父亲生病这些年,他们一直生活在大姐家里,大姐是医生,给父亲治病带来了很多方便),望望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因为父亲的缘故,母亲也出不了门,但母亲从来没有过怨言。即使周末或者放假的日子,有儿女照看着父亲,拉她到外面走走,她也总是要急着回去看父亲,她还是放心不下。

母亲是老家大田山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排行第五,有四个姐姐,一个弟弟。大姐在乍甸车站,二姐在个旧,三姐在泸西硅山,四姐与母亲生活在同一个县城,弟弟生活在老家大田山。母亲的四个姐姐都嫁给了工人,只有母亲嫁给了农民。母亲的大姐、二姐、三姐都在90年代就去世了,弟弟也于2017年初在老家去世,只有四姐还在世,但也瘫痪在床上,不会说话。是的,与他们同辈的亲人越来越少了,老伴儿和儿女已成为他们最可依靠,最亲近的人。

很多时候,生命就好像一道道接连不断的减法题,即使已得出了一道题的结果,还要接连不断地减下去,今天的结果往往也只是下一道题的开始。

去年11月,随着冬天的临近,天气渐渐变冷,父亲走路越来越艰难,每迈出一小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杵着拐杖几厘米几厘米的移动,他的脚好像灌了铅似的,只能拖着走,就连三级台阶也成了他巨大的障碍,要扶着栏杆,或者要人搀扶才能一点一点地上下。最糟糕的是父亲的腰杆越来越痛,晚上睡觉翻身都成了问题。父亲每天晚上都要小便几次,之前都是他自己慢慢起来解决。现在,每一次都得依靠母亲帮忙,有时候一天晚上有六七次之多,这样,母亲晚上也不得安稳地休息。大家都很担心母亲的健康,毕竟母亲也是80岁的人了。后来我们姐弟几个决定轮流着照看父亲,每人两天的交替着。这个冬天已成为父亲生活的一个转折,成为他生命的又一道减法题的开始。我们的生活也由此发生了改变。每到照看父亲的夜晚,每晚要起床六七次,一个多小时起床一次,刚要进入睡眠又得起来,几乎彻夜不眠,第二天头昏脑胀,什么也做不了。一个多月下来,大家都很疲惫,生活和工作受到了影响。想要请个家政的工人来家里帮忙,又不方便,也不好找;想要给父亲穿个纸尿裤,让他躺着方便,父亲又患有前列腺炎,他说躺着排不出来,更怕他不习惯,影响了睡眠和健康。思来想去,还真成了我们这个家庭的大问题。

后来母亲认为,还是戴上纸尿裤试试,由她来照看,不能影响了大家的工作和生活。在母亲的坚持下,我们买来了纸尿裤,几天下来,效果还不错,每天晚上父亲只在凌晨四点左右起来,把尿裤脱掉方便一次,然后就可以到天亮。我们都想,既然影响小了,我们儿女就继续轮流照看,但被母亲坚决拒绝了。她总说老年人睡眠时间少,她一个人就可以了。但我们都很担心母亲,也希望父亲生命的减法不要再继续,或者减的再慢一些,慢一些。

人老了,总喜欢回忆过去。俗话说,老年人生活在过去,年轻人生活在未来。来到城里后,作为年轻时写过文章的父亲,就一直想把自己一生的经历写下来,让儿女们能够了解过去的生活。但早些年他每天忙着去文庙打牌,就把这事给耽搁了。直到2013年那场大病之后,父亲开始拿起笔断断续续的写了起来。几年过后,患有帕金森的父亲用颤抖手写了四本笔记本,共计四万余字。2018年父亲节前,经过我近半年的整理,终于把它印成了一本小册子。我从一个儿子和编辑整理者的角度,把书命名为《父亲书》,封面上是父亲和母亲年青时合影的黑白照片。书的内容不多,讲述的主要是父母在不同的时代,在老家生活、劳动的经历以及乡村的一些往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父亲、母亲早已把他们的一生定格在了那片并不算太大的山村土地上,他们的心早已烙印在了故乡的泥土里。在书印出来后,父亲总是叮嘱我把书送给家门的亲戚和他的好友。看得出来,这本回忆录的写作和印刷,给了父亲一次精神上的回乡之旅。想想也是,人老了哪有不想回家的道理?所以当不久前父亲向我提出他要回老家去生活时,我一点也惊奇。但父亲很难再回去了,老家的山他爬不动了,老家门口的石坎他跨不过去了,老家院子里的茅房他走不到了。虽然父亲和母亲的心一直在乡村,但他们的生活已远离了那里,他们真的很难再回去了。

现在,每天傍晚,母亲都要牵着父亲的手在大姐家所在的小区的院子里走几圈,尽量让父亲得到些锻炼。有时候夕阳正好照在父亲、母亲身上,暖洋洋的。这是多好的一幅生活的图景啊,我多么希望这样的场景能够停留下来,或者慢下来,再慢下来······

作成于2019年1月18日

修改于2019年1月21日

再微改于2020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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