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种菜记

文/吴建春

我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国外种菜。我的工作单位是一家央企，本职工作是项目部的安全管理员，为何“不务正业”热衷种菜了呢？原因说来话长。

我公司一直在执行“走出去”经营战略，以弄潮儿身份出击全球，群策群力开拓世界各地的业务市场。早期公司依靠价格和工期两样法宝，抢占市场份额，打得国外同行无招架之力。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十多年努力，公司在不断进取、磨合和积累中成长，在转型、多元、属地化经营中，不仅取得了一个个亮丽成就，也创下了自己的品牌。比如在北非阿尔及利亚国，公司签下一个又一个业务大单。2016年我被公司派到改国的比斯卡拉BC项目部，后来这个项目完工，我又被调到一个叫吉杰勒(JIJEL)市DjenDjen港口内的油脂制取项目。

据当时背景资料介绍，业主KOUGC集团是当地一家实力雄厚的著名私企，业务范围遍及全国，涉及医院、自来水厂和地铁等近二十多个工程项目，其有深厚的政府背景。JIJEL市油脂加工厂，是KOUGC投资兴建的第一条完整的大豆粉碎、油脂油料加工生产线。项目建成后，日处理大豆6000吨，能减少食用油进口量，节约国家外汇。

“深厚的政府背景”是个要命的危险源，它代表着官商结合密切，间接说明该企业依靠官员的裙带开疆拓土，做大了生意，因交织太深而为自己埋下一颗地雷。2019年3月份的总统大选举是分水岭，像一根导火索。谁也没想到三次连任，前后执政二十多年的老总统布特弗利卡，因这次连任失败，积攒已久的各种矛盾和不满情绪，像火药桶，被广泛的民意点爆了。大靠山倒台，祸及站在他身后一大批追随者，也包括与我方合作的业主意气风发老板Kouninef，被起诉身陷囵圄又锒铛入狱。世事总是出人意料，有时一念天堂，也可能一念地狱，无所谓对错，怪自己站错队，投机失策。随之而来的后果，银行帐户被冻结，资金链断裂，在建项目停滞。饱受牵连的承包商除了我公司，有三家土建中资企业和多家欧洲供货商。我方作为机械设备安装工程总承包，项目开工干了一年多，工程量完成过半。业主出事后，拿不到应收工程款，公司为了止损，决定在6月份停工。项目顺延进入撤人清账阶段，约有四百多名中国员工，先后撤出现场回国，留十几个人应付收尾工作，我便是其中之一。

项目被迫停工，公司蒙受巨额损失，是必然结果。诚然，所有的海外项目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经营风险，尽管公司前期作了详实的风险评估，却难预测政局潜在的风险变数，除非是神仙。只能发出一句 “人算不如天灾” 的叹息。项目无盈利，也牵动着工人的心情，无形中带来压抑。

驻场留守人员的工作任务并不多，不外乎是一些零碎琐事，如做好现场财产维保和账目理清，负责后续与业主对接沟通。每周不定期驱车到各个施工现场进行巡察，重点关注堆放在现场未安装的材料，以及已安装的零部件，做好防盗、防火和防潮保护措施。

往日喧嚣、热烈大干的情景不见踪影，留下一个个冷冷清清，沉寂已久的半拉子工地。让我觉得自己像身处闹市红尘，突然闯入寂寥无人的旷野，无比孤独。就这样，我们一天天看着那些钢铁设备设施，慢慢被海风蚀出锈色；一群群鸽子，少量麻雀，在未封顶的车间里飞进飞出，它们在钢结构横梁间做巢安家，黑白色的鸟屎落满地面及设备上。

因为有空闲时间，我和同事合计着种疏菜，改换食堂一成不变的口味。想做就动手干，种菜先找地。驻地的基础是业主用砂石料填平，占地约五六亩，四周用彩钢瓦做围墙。共修建八栋大的板房，如办公楼、宿舍、食堂等，还有广场、停车场、保安室、蓝球场和集装箱库房等配套设施。剩下的空间，包括一些犄角旮旯，都堆放着各类设备配件、钢结构、施工机具和车辆等。沿围墙看了一圈，最后看中临建砌筑的几处花坛。最大的一个呈椭圆形，处在办公区小广场的旗杆下面，近30平米，原本要安放公司Logo招牌，因不显眼又缺土，便改作蓄水池；不仅栽种了水草，还养了鱼。水草很像南方的茭笋禾草，一度让我错认。过几个月再看，抽出一穗穗棕色的蜡烛花，才知是水蜡烛。鱼儿是同事外面湖里钓来的，大的烹饪了，小鱼放生水池。不曾想半年过后，浅池里的鱼越来越多。另外四个小花坛，大小不一，一米等宽，长4-6米见方。也因没有土壤，一直空置荒废，花坛徒有虚名。正好用来种菜。种菜的土壤确实不好弄，港口外面到处都有好土，私地不能随意挖取。最后还是从工地坡道开挖中，乘人不备，弄来几袋沙土倒入地坛。没有挖土锄头，就用手扒拉或拣个石块敲打，整平好拉个行沟播下菜种，覆盖一层薄沙土，然后浇水，就完成种菜整个操作流程。我不敢开沟很深，怕苗出不来。不料被海风一刮，不仅掀翻沙土，还吹跑了种籽，算是体会到“吃一堑长一智”的教训。

我之前没有种过菜，虽然打小在农村长大。家里的菜园一直是长辈们在打理，有时候我只是给他们打个下手，给菜秧浇水拔个草。我知道种菜是个技术活，能种活不等于种好，从育苗到挂果，需要精心载培。我挺佩服农人，种菜仿佛是农家与生俱来的技能，村里各家各户的菜园子都种满各类时令疏菜，郁郁葱葱、或挂果累累，一片葳蕤，惹人喜爱。有付出总有收获，菜园是农家的疏菜宝库，维持着一家人一年又一年的菜盘子。

菜地后期管理，需要加强肥水浇灌、除草和病虫防治。老话说得好：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沙多泥少，土质太瘦，没有肥料打底，菜肯定长不好。于是，我盯上化粪池，很不错的天然有机肥。在家乡，给幼苗施浇粪水，需要一套专用家伙式。但身处国外，无依无靠，只有自力更新就地取材，寻找替代物。起先，苗未出土，拿洗脸盆、塑料桶装水浇，待出苗后须用粪水时，在库房翻找出两只装过油漆大空桶，绑上绳索，用一根3米长的脚手架钢管，当挑担，虽然笨拙也能凑合着用。地中海气候，夏天日照长，气温炎热，每天必须要浇肥水一次。最难闻的是化粪池，蚊子太多，打开盖子时蚊虫四下乱窜，嗡声一片；我蹙眉摒住几口呼吸，料桶快速地吊下吊起，并以最快速度盖回盖板。把池水与粪便混合调制均匀，再一勺勺浇到菜根部。后来我发现施用粪肥，菜虫特别多，如青虫和蚜虫。想到喷药杀虫，就灵机一动，拿纯净水空桶，在盖子上钻小眼替代，分别加入过辣椒水、花露水、滴风油精和洗衣粉等，一一尝试喷杀效果，发现都不咋地，只得手工抓虫。蹲地时间久了，双腿都发麻。

为了阻断害虫产卵，我改粪水为尿液。我不仅每天把自己的尿液，用塑料桶积攒起来，用作速效肥；还去现场车间扫来鸟屎，当作菜地的基肥。青虫和蚜虫后来确实不见了，但招来很多的小蚂蚁及瓢虫。

最初只种了些青菜、油麦、香菜、波菜、豆角四五样。后来种源的来路多了，扩大种植品种。什么小葱韭菜、黄瓜、南瓜、丝瓜、苦瓜、空心菜、上海青、茼蒿、芹菜，四季豆等多达十几种。菜地不够用，拿砖块在旮旯角再扩建四块地。

“蔬食之美，一在清，二在洁”。疏菜讲究水灵、新鲜、肥嫩和鲜香。在国外，既便超市能买到也不如自己种的新鲜，天天换着不同口味的疏菜，想来也是件奢侈的事。

种菜是一种有意义的劳动。不管种多少，只要有种子，想吃啥就种啥，能缓解口馋的欲望。国外的疏菜，远不如国内品种多，比如我最爱的小白菜，若不自产只能幻想。所以中国人有走到哪里，将菜种到哪里的习惯。在国外吃上本地买不着的疏菜是一种口福，吃着自己劳动所得，代表一种自豪。虽然项目遇到困难，因身陷疫区焦虑和期盼并存，却始终相信困难会过去的，坚定地守望项目重组复工的那一天。看未来，不只看到树木，更要看到森林；不要掉进自曝自弃的陷阱里，在面对满天繁星，要敢想成为其中一束光；虽然满腹心事，也要活出自己喜欢的样子。这是从我电脑屏保上看到几行文字，很契合我的心境。

种菜也是疫情期间个人压力的自我疏导和修复。在留守的日子里，经历过两件大事。第一件事，2019年下半年，阿国局势波云诡谲，风起云涌，各类小道消息满天飞，游行示威活动席卷全国，隐隐显现一丝动乱迹象。社会治安恶化，住扎在港外的3家中企，现场和营地都发生了多起盗窃和抢劫事件，把大家搞的很紧张，反恐防暴升至工作第一任务。不过住在港口里面很安全，大门口有警察守卫，闲人止步；离我营地不远驻扎着一个宪兵中队，港口救护队和警察局，除非有人从背后海里摸上来。营地安全雇用的是当地保安公司，派了二十多名保安轮班，进行24小时保卫。为预防形势失控，驻阿大使馆和公司都制定了紧急撤离预案。在惴惴不安中，留守人员度日如度年。

第二件事，2020年上半年，好不容易等来阿国局势逐渐平稳，哪想庚子新年刚过，没有盼来项目重启，新冠肺炎病毒却以令人目瞪口呆速度杀到跟前。随着疫情逐渐蔓延开，维保工作退居二位，疫情防控成为头等大事。想到病毒的危险，身处危机四伏的围城不得脱困，就没有不害怕的人。大家如临大敌，出台严厉的管控制度，不折不扣执行，自觉遵守各项规定，做足预防自我保护，还根据上级要求定期开座谈会、组织大家娱乐活动，放松紧张心情 。于是，打乒乒、打台球、看投影、玩牌、海钓和散步，这些都成了饭余茶后选择的集体活动，在不知不觉中，日子一页页地翻了过去。

我呢，把种菜当成一种乐趣，在摆弄菜园时，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菜秧，绿油油的长势喜人，不由得眼里放光。那些菜秧像是自家小孩，被我精心呵护着；每一种菜都是我的知己，面对面时彼此交换眼神，就连看令人讨厌的蚂蚁，面目也不那么可憎了。

绿油油的菜地，让静寂的生活区焕发出一片生机，不仅养眼，，而且满足口福，收回自己一屋子快乐的味道。

种菜能诠释出一种生活的态度，对工作的态度，对人生的态度。种菜要身体力行，有益健康。有时我在想，人活一世，在历史长河里，不过短暂的一瞬间，还有什么看不开。我来阿尔及利亚是缘份，身为过客也应惺惺相惜。工作性质决定我要像一棵菜，在陌生土地上深深扎根脚下，长出根须，头发变成菜叶，胳膊变成菜的茎，血液变成菜的汁液，在年轮里旋转、流淌。虽然远离祖国亲人，时常受到乡愁干扰，但经过多年适应，已经没有当初那种痛彻心扉和失魂落魄的感觉。当你静下心来，就会发现美无处不在。我觉得吉杰勒港口四五月是美的：靠港的货轮不多，车辆络绎不绝；犄角旮旯到处盛开各类野花，衬托蓝天艳阳，背靠宽阔的地中海，是一种大美。我能与大海为邻，是一种福气，大海的宽广，大海的深沉，一年四季都有看不厌的风景。捡海螺、抓海参、挖鲍鱼和钓海鱼，趣味兴隆；看潮起潮落、海鸥击水、凫鸟鸣叫和落日余晖；尤其是人烦燥时就坐到海边，吹吹海风、听听涛声，让海浪把不快乐冲淡再冲淡些。 这样一想，我感觉留守日子并那么寂寂无聊，至少我是这样认为。不咸不淡的生活，才是常态，实际上并没有很多轰轰烈烈的事儿等着你。坚守平凡岗位，有空时多为自己的专业充充电。我对未来充满渴望，对当下生活感觉充盈。有人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要懂得换位思考。余秋雨在《文化苦旅》跋序中写道：千般荒凉，以此为梦。万般蹀躞，以此为归。

2021-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