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马灯,在很多人的记忆里,也许已经慢慢模糊。在电力没普及前,人们夜晚出行,大多靠火把和油灯照明。马灯,是油灯中的一种,它由灯座、灯头、灯罩几部分组成;以煤油作灯油,再配上一根灯芯,外面罩一个玻璃罩子,铁制灯架可以手提,特点是能防风雨的煤油灯。据说最早是由美国西部牛仔部落传出来的,因骑马夜行,把它挂在马身上,因此而得名。
正因为马灯能够风里来雨里去,方便实用而广受人们的青睐。相对于火把、蜡烛和无遮挡油灯等照明用具,马灯的优点显而易见。作为那个时代的照明利器,马灯是灯中的伟丈夫,只要买得起,没有不置办的,是家庭必备之物。比如以捕鱼为生的船上人,借马灯下网、捞鱼、照明都离不开它,又称之为船灯。
时间回溯50年,马灯在上世纪70年代用得最为广泛。那时电力供应有限,电灯还未普及,普通人家的照明工具还是马灯。在不通电的偏僻山村,马灯甚至伴随了整整一代人的童年时光。
随着时代的变迁,电灯普及,以及手电筒的出现,渐渐地马灯被人束之高楼或丢弃在犄角旮旯,退出历史舞台,完成它们的历史使命。现今,农村再也难见马灯的身影,成为一种永久的记忆。
我家老房子阁楼里也搁置一盏马灯,表面落满灰尘和蛛网,灯架锈迹斑斑,如一个垂暮的老者,失去了往日的精神荣光。这盏不起眼的马灯,承载着我的一段难忘记忆,看见它我就会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父亲提灯十里相送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它见证了一对父子在黑夜中长途跋涉,让我在父爱如山中感受到浓浓的亲情,随着时光流失,依然清晰地封存在我心底。
十七岁那年,高中毕业临考前两周的一个下午自修课,班主任王老师叫住我,让我即刻回家拿钱把所欠的4元学费缴了,如果不缴清,到时候不会给我毕业证。于是我匆匆地赶回家中,父母在生产队干活未休工,我只好坐在家中焦急等待。
我家是村里的特困户,不仅没有生产队年终分红,还年年倒挂着。原因是一家八口人,四个孩儿都在上学,祖父身体抱恙多年,只有父母一个半劳力挣工分。他们起早贪黑赶工,辛苦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父亲身板羸瘦并不强壮,而我是家中长子,有人曾劝他让我休学,为减轻家庭负担出一份力,但父亲回答道:“我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只要他能升级,就是砸锅买铁也要供他上学。”这话是后来别人传给我听的,我当时读初二,正面临升学考试压力,心里很感激,也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报答父母。最终我如愿考入华埠中学,对于见到数理化就畏惧的我,也很不容易,同班同学考上高中的只有十来个人。
我记得高中一个学期的学杂费,总计不到十六元。为这十多块学杂费,每学期缴纳时我都很困难;期初交五六元,期中向学校申请贫困补助三四元,期末等家里的养的猪出栏,卖给食品站拿到钱再补齐学费。读初中两年,为了节省四元柴火费,按照一元钱100斤柴,我和同村几个伙伴,利用周末到学校附近大山里砍柴,每趟挑回一百多斤,砍上三五次就完成定额任务。高中的食堂烧煤多,只收干柴火,无柴可砍,只能交纳真金白银。
我正想着心事,父母收工回来了。问明情况后,两脚还沾着泥巴的父亲,放下手里工具就出门借钱去了,母亲则去厨间帮祖母弄好菜饭。等到父亲借钱回来,已是晚上七点半。他坐在餐桌前,快速地往嘴里拔拉着饭菜。
幸好是夏天,夜幕降临,天色刚微暗。母亲拿出马灯,拧开灯罩,斟满煤油,然后递给父亲。父亲提着马灯和我一前一后地走出村口。大约走了一公里多路,快到幽暗的山脚边时,父亲划燃火柴点亮马灯,火柴瞬间的亮光照满他泛黄的脸。马灯透出黄晕的光,只能照亮近处一小块地方,四周依然笼罩沉沉的夜幕。
这时候我走到父亲前面,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成长长的、在移位中不停晃动。约两公里长的山路有点阴森森,几个山坞口还有几处坟墓,如果是我一个人走这夜路,肯定很害怕。父亲在身旁,我壮胆不少,却依然有些紧张,不敢看山脚的一面,目光前看或望向河流一边。因为我脑子里突然插入一些关于鬼影传说的记忆,都是平时听鬼故事惹来的祸。我的沉闷不语,让父亲察觉到什么,他对我说道:“夜里走路,莫要回头看,要一直朝前面看,心里不要胡思乱想,就不会看花眼。”我回味着他的话意:“是啊!因为乱想,把自己弄的像惊弓之鸟,有风吹草动就胆颤心惊,把自个吓个半死。为防止不乱想,必须分散注意力,保持强制镇定,想一些不害怕的事或者高兴的事儿。因为人之所以害怕,是在自己心理暗示的作用下,容易产生幻觉。”
想通了此理,我觉得自己放松了很多,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父亲说着话,并开始留意虫子唧唧的鸣叫,河里偶尔传来鱼儿轻拍水花的声音。夜静谧,在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出山边的基耕路,脚下变成田间小路。夜风轻轻袭来,送来阵阵清凉,路草丛中的蛐蛐在轻吟细唱,稻田里的秧苗处在分蘖抽穗期,稻根行间响起一片蛙声,远处点点萤火在游走。抬头望天空,幽幽的天幕里没有月亮,没有云彩,只有一些疏朗的星星,正向人间眨巴着明亮又好奇的眼色,让我感觉夏夜真美!因灯光不是很亮,我停止说话,用心看着路,生怕遇见长蛇占道,却又忍不住看东望西,欣赏夜景。
走到华明村,远远就看见小镇连接东案的华埠大桥,灯火阑珊。小镇的夜空明显比别的地方亮,显示与农村不一样的繁华。华明村外是一大片河滩草地,除了靠路边的树,借助微弱光线能看清楚,远处的树木在漆黑夜里无从辩认品种,变成一团团黑黝黝高大的暗影,像一个个沉默寡言伫立不动的卫士,忠诚守护这片河滩。
很快,我们走到华明村榨油坊,这里有一条抄近道,不必绕远走孔桥。从吱呀呀作响的大水车旁经过,踏上河中架设的小木桥,穿过一片种菜地,就拐上了华埠大桥。因为赶路,我也无心看桥上夜景。从家至此有五公里,再到高山中学还有五华里。马路宽阔,村庄密集,一路而去都有路灯照明,父亲早就吹灭灯火。我们加快了步伐,时不时避让过往的车辆。终于到达学校大门口,父亲撸起袖子,看了看手腕上老旧手表,短针指向九点多钟。他露着微笑,从上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和蔼地叮咛我几句用功学习之类的话,然后转身走向回家之路。其实他跟我讲话时,我在思忖计算他回到家里的时间,十五里路差不多要走一个半小时;累一天农活,再走三十里夜路,能够想像出他是多么的疲劳……。
就在他转身那一刻,我禁不住流泪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站在门口,看他那一身发皱浸透汗渍的衣裤下,嬴弱身板被灯火拉长,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为止,我才依依不舍进入校园回到宿舍里。
在村里,父亲以脾气好见长,既便我们兄妹不听话做错了事,他也很少大声训斥。他平时话语不多,说话时温文而雅,经常讲一些励志的故事给我们听。他读过完小,教过书,担任过赤脚医生和兽医,在同龄中算得上是有知识的人。随着我们长大,父母也慢慢老去。人一老,疾病就来缠身。去年我在家待岗,数不清几次陪父亲去医院看病,犹如逛菜市场。老人们希望子女能陪伴左右,而子女们往往却有身不由己的难处。谁也不愿看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一天。只要有心惦记牵挂,总会找到安慰的办法。
虽聚少离多,但爱在路上,习惯了告别。多年以来,一见马灯我就不由自主想起,那晚父亲提灯十里相送情景,那一团不停地晃动着的光亮,如同一道目光,仿佛未曾离开过,变成温暖我的心灯,照亮我生命旅程,给我信心和力量。
我永远记住了风中的那盏马灯,如父亲期望的目光,像矗立的灯塔照亮我前行的路上,既便身处逆境,面对任何困难和挫折时,也能使我安静下来,感到温馨。也许,正是那抹微弱的光,在心灵最深处指引我走过岁月的彷徨,走过生活的苍白。
20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