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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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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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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砍柴的记忆

家乡地处浙西山区,开门见山。近的、远的,山丘起伏、群山叠翠,山谷空濛。这就是我小时候无比稔熟的模样。

山林的四季,不仅是植物王国的世界、百草野花的世界、动物栖身的世界,也是我们农村孩子玩耍和劳动的乐园。记得小时候,我与伙伴们经常在山沟涧水里抓小鱼、摸螃蟹、拣青蛳、采野果、摘野茶、挖草药和打柴火……

说到打柴火,村里人叫砍柴。在燃气炉没有出现的年代,农村家庭都依赖柴灶生火做饭。上山砍柴,是农家一件重要的事情,也是一项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特别辛苦的活儿。对于有些庄户来说,房屋建在山脚下或山腰,砍柴都不算事儿。开门上山,砍下的柴火一捆捆从山里呼噜哗啦滚到家门口。我的村庄却是不同,父辈是新安江水电站移民,山林面积和田亩原本就少,后来又赶上农业学大寨,村附近的一些小山包、山岗都被大队垦荒了。砍柴只能去更远的山坞。邻村是原住民,山林比我村多,仅有少量的山坳对外开放,大多数是封山禁林。能自由砍伐的仅有两个大山坞,分别叫黄泥坝和单干坞。山坞里面还有一些小山湾,皆以村民的名字命名,比如冬林坞、田炳湾,他们都是山地的开垦人。

生产队里似乎有干不完的农活。长辈们起早贪黑赶工挣分,事关家庭一年的生计,舍不得请假抽工出来打柴。因此,砍柴一事便旁落到小字辈稚嫩的肩膀上。

作为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我记得读小学五年级时,父母就带着我上山打柴火。因为年龄小,一般在村庄的田头地角砍一些毛柴,或者跟随祖母使用竹耙,到松树林里扒掉在地上的松针,拣拾枯枝烂根、杉树枝叶、秸秆等。等到上初高中,打柴已成为我周未、寒暑假期里一项主要任务。村里凡是和我年龄相仿的人,经历都和我差不多。六七十年代农村家庭,一般都有几个孩子。砍柴的人呼朋结伴,少则三五个人,多时十多个人,长短不一“小樵夫”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形成一道独特风景。

柴火,分大柴和毛柴。大柴村里人叫硬柴,是指不带枝叶的树干粗枝,砍回家需要锯或劈等再加工;毛柴是泛指带枝叶的小灌木,有拇指般粗的,也有筷子一样细的,甚至木质化的草本植物。

砍柴所使用工具,有柴舂、柴索、柱头和柴刀四样。柴舂,有人写成柴葱。根据方言发音,我觉得是而非也。其实就是一根两头带尖,中间扁平的木挑担。叫它扁担也不妥,除了中间扁平,两头都是圆锥形,有的地方叫尖担。柴索(一种用棕毛制成的绳子)是用来捆缚柴火,一头设置一个带的木制心形环扣,取材于坚硬的小树杈,用于绳索抽紧时打结挂在把上。柱头,粗如刀柄,长与肩膀齐平,主要用于中途歇担作支撑,也能平衡柴担压迫或作柱拐。柴刀,是砍柴利器。常言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磨刀需要技术,刀锋与磨石面的倾斜角要合适,手腕来回推送刀身力量控制,做到轻重刚好,间隙用手指在刀锋上摩刮检查锋利程度,判断刀口是否磨好。起初都是父亲来磨刀,后来我摸仿他的磨刀手法,日久慢慢学会了。柴刀带鞘,方便系在腰间。四样工具,无刀不成柴,除了柴刀,其它三样在山里都能找到替代物。

砍柴先要踩地盘,找柴场,一般没有固定地点,需要不间断更换位置。常常是一帮人停在山谷的叉路口上,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好,然后向目标地点开拨。砍柴也有诀巧,大家一轰而上时,要眼疾手快抢柴,通过手腕发力,以七十度斜角下刀,如快刀斩乱麻一样。手脚麻利的人,一天能砍好多捆。

柴好砍,担难挑。那时候还没有人力车,砍下山的柴火全凭人肩挑或背扛回家。一担柴火的重量,根据自己肩胛骨挑力,一般在60至80公斤,力气大的成年人能挑动100公斤。担难挑就难在扎柴火担,别看挺简单,如果扎不紧,中途出现松垮,柴舂上滑,柴火下端触到地面,甚至变成倒八字,不仅挑得拧巴,还有可能担倒柴翻。通常做法,把柴火捆扎成四小捆,两小捆合一头,用柴索绑缚贴紧;柴舂的尖头从中段偏上位置,以斜角刺透到柴火捆绳索根,蹲身背起再刺入另一头柴火捆,组成八字形柴担。柴火挑上肩,下端需离地一尺。所以柴火不能超过身高太多,太长的柴火必须削短处理,否则中心点偏高,柴担拖戈地面无法行走山路。我有N多次,差点被柴担整哭了,别人早早到家了,我还在路上踉踉跄跄走着。

众山虽广,柴火虽多,但也遭不住一村砍柴人常光顾。像草儿一样,收割速度超过生长速度。为了能砍好一点的柴火,我们会不辞辛劳,翻山越岭寻找柴源。山坳、腹地、山脊和沟壑,每个山旮旯都有打柴人留下的足迹,连荆棘丛中的灌木也不放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上的柴禾越砍越短,越砍越稀,山路越砍越深

黄泥坝是我砍柴去得最多的山谷,它是横亘在山谷中的分水岭,两腰山脊对峙,像水库大堤而得名。坝里坝外都有村里的山和地。所有山谷里的平坦之地,但凡能蓄水皆变成一丘丘梯田,而山脚林麓被开垦成山地。低洼地栽种罗卜、花生、蕃薯、大豆等农作物;高坡地大多栽种茶叶、油茶、板栗和桐树等经济林。由于要管理山地,上下黄泥坝岭的山路,被社员们修凿出一条之字形的坡道,宽不到三尺,方便人们挑担行走。

黄泥坝岭以外的山,村里人统称为后台山。这里保存着原生灌木丛林,是砍伐大柴目的地。由于要翻越高高的黄泥坝岭,路遥且艰辛,一天只能砍一担柴火,早期去后台山砍柴的人并不多。但随着坝内山上柴火逐渐稀少,战线就延伸至坝外的后台山。那片山林,后来变成我们常去的地方。因为翻山路远体能消耗颇大,常常饿得饥肠辘辘,借助喝山泉水,或拔山地罗卜和蕃薯充饥。

打柴火的日子,与人斗少,与天地斗的最多。

与人斗,是指与护林员玩猫抓老鼠游戏。我们偶尔也会遛进封山禁林。记得有一次六七个人猫着身子,在守山人磕睡的眼皮底下,从水沟里摸了进去。人多砍柴响声大,被守山人听见后,他便大喊大叫爬山追过来,吓得大伙丢掉柴火跑路,穿山爬岭逃之夭夭。唯有一次,被守山人悄悄摸近身才发觉,结果大家仓促夺路而逃,前面的人惊慌摔倒,连累后面的人接二连三倒成一堆。眼看逃不掉,大家索性站住,抱团与守山人对峙。在六七双眼睛注视下,守山人好汉不吃眼前亏,竟然与我们打太极拉起家常,邀请我们下山去村里作客,说好茶好饭招待。没人会上他的当,大伙七嘴八舌地胡侃一通,再也不想耽搁打柴,去另寻地方。守山人无奈地看我们离开,然后回头悻悻下山。

与天斗,暑寒对我们来说不可怕,冬天飘雪花,我还照样在山里砍过柴,最怕的是下雨。下雨天不砍柴,但中途阴转雨或者晴转雷阵雨,就遭殃了。山中无处避雨,只能藏在松树根或芒草叶下,拿衣盖住头,保护头部不被淋湿。所有人都被淋成落汤鸡,湿透的衣服紧贴肉体令人很不舒服。

与地斗,一是好柴难寻。最困难的是翻山到岭背面砍柴,再把砍好的一捆捆柴火艰难地背回来。二是遭遇蛇马蜂、蚂蚁、毛毛虫之类的东西。我见过的蛇类不下十几种。如竹叶青,五步蛇、腹蛇、金环蛇、乌蛸、菜花等蛇。蛇总是在不经意间从你身前草叶里一滑而过,令人心惊肉跳。遇到马蜂则要立刻卧地不动,过一会儿再悄悄退出。还有一种绿毛虫,像地鳖虫一样,潜伏于叶背,手掌不小心碰触,立刻火辣辣刺痛;但很奇怪的是,拿起叶片用嘴对它大喝一声,再摸它就不会蛰人了。蚂蚁就怕脚踩中它的巢穴,如果不想被密密麻麻蚂蚁爬上裤脚,那就绕道而行。至于被荆棘刺伤、芒叶划伤、柴根扎伤等,如家常便饭。

砍柴虽辛苦,却也充满很多乐趣。乐趣来自我们对生活的乐观态度,伙伴之间互帮互助。在嘻嘻哈哈说笑中砍着柴,沉闷时就大声吆喝和呐喊,让众多声音在空谷里传播悠悠回荡。我喜欢高歌吟唱,是从电影或广播里学来的歌曲,自我感觉良好。一帮稚气未脱少年,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我们为灌木丛林里拣到鸟蛋兴奋而尖叫,为摘得野山果而欢呼。最让我倾情是登高远望,欣赏大好河山美景。站在黄泥坝高高的山脊顶上,能看见远处田畈、白墙黑瓦的小山村,升起的袅袅炊烟;俯看四周群山连绵、层峦叠翠,心中升起一股一览众山小,会当凌绝顶的豪气。有雾的早晨,太阳升起之时,氤氲的雾气,在群山中呈现烟岚云岫壮观景象。浓雾抹平一切,放眼望去,白茫茫的大世界,像辽阔大海一样气势磅礴却不闻涛声;只有自己站的山头如遗世独立的孤岛,耳边山风吹拂,有种腾云驾雾的幻觉,陶醉的令人如痴如醉。可惜好景不长,一会儿雾散山露。还原后的山谷山清水秀,沐浴在阳光中,更显热烈与蓬勃。一只彩色羽毛的鸟儿从山谷飞过,滑翔的姿态美丽绝伦。那些水蒸汽都跑到上天,变成了朵朵白云,轻盈洁白如棉花,徐徐飘荡在山坳里,它离我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下雨虽然烦人,但也有好看之处,山谷笼罩于朦胧的雨幕里,不仅让你体会到烟雨江南的情致,品出深山植物和泉水在雨中的狂欢,还有那份年少缠绵的感觉。

2020年三月早春,我进山摘野菜,特意到黄泥坝口看了看,发现早已不是旧模样。山地和路被丛生的芒草和灌木覆盖住了,有一种阴沉沉的荒芜。时隔三十年,昔日山上矮矮的灌木,如今都长成茂密的小树林,山谷恢复了原生态。如今,上山砍柴的人很少,不复见当年小樵夫”进山砍柴的盛景

历史总是充满曲折、艰辛、挑战与机遇的历程。人们在劳作、成长的过程中,获得对家园和生命最直接、最鲜活的认知。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我来说,不必像祖父辈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走出山村,最终还是要回到山村。近些年家乡的大变化可用翻天覆地一词形容,随着家乡生态环境越来越好,曾经飞走的侯鸟又飞回来了。那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泉水,凉爽的山风,养眼的绿色,不断丰富和沉淀故乡的底色,像一幅幅山水油画一样的美丽。

老话说的好:靠山吃山,依水兴旺。青山绿水是我们生活赖以滋养的根,是我们的血脉亲情,精神的支撑。昔日青山瘦,今朝鸟更鸣。不知何处风,已知此间春。

 

 

 

 

 

202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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