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建春
(一)
回忆,能让我追上那些行将逃离的细节,比如故乡的冬天。
故乡冬天的记忆,大多数来源于我的少年时代。人到成年,肩挑负担,想法多琐事也多,匆匆复匆匆,反而记不住一些过去的细节。比如我就是这样的人。长大的人,该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求学也好,找工作或经商也好,都为了生存,必须面对现实谋生。本地庙小,大多数人都要远走他乡,逢年过节才回来。聚少离多,家就变得像个旅舍。
我家住在浙江钱江源。与北方冬天早来不同,南方入冬看节气并不准确,冬来得总是悄无声息。往往是赶在一场雨水之后,气温下降几天又回升,来来回回要拉锯几次。按气象学规定,当实际温度连续5天跌破10度 才算正式入冬。
把时间的指针拨回童年,穿越到七八十年代。那时候的社会经济条件,相对现在来说,算是缺吃少穿,但孩子们的心思单纯,不像大人们要为家庭的事操心受累。所以,冬天最开心的应该是小孩子。尽管衣着单薄,被寒气冻得瑟瑟发抖,鼻涕流清,仍然不畏寒冷,不知疲倦地玩着自己的把戏。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一入秋末初冬,生产队就要开始收割玉米苞。把收来的玉米苞堆放在粮库的大晒坦,数量多的堆成小山尖一样高。社员们先把苞米分类,挑出腐烂的、半熟的,再剥去苞米的外衣,进行一周时间的暴晒。接下来就要脱苞米粒子,才能干晒入库。由于苞米数量太多,那时候也没有脱粒机,只能靠人的手工剥。负责落粒任务交给被称为半劳力的妇女们,因量大白天干不过来,生产队长就安排全体社员打夜工,连续干一个星期左右才能完活。手工剥玉米,是一项技术活。有的人剥得很快,不会剥的人拿牙咬手掰,一天下来手疼的累死人。这就需要借助特殊工具,在玉米苞上开几道槽,村里人管这东西叫“橇针”,也有其他村民叫它“锥子”。其实就是一截比小姆指小的扁铁,头上削尖,尾部弯曲镶木柄的器具。我佩服古人的聪明才智,发明了 “小橇针”,简直是剥玉米的利器,家家户户必备。拿橇针的尖头,用力插入玉米苞缝隙,左晃右摆,不费劲就能开出槽,手剥起来既省劲又快捷。
我们这些小孩们,时常会钻进掰过苞的玉米地。一是为了玩捉迷藏的游戏,二是寻找被大人漏掉的苞米。假如运气好,还真能寻得三两个苞米。有小伙伴从家里拿来砍柴刀,砍玉米秸秆吃。新鲜的秸秆富含水汁,但不是根根都甜,所以要选那种青中带点暗红的秸杆。砍倒秸杆在头上咬一口,看看甜不甜?如果是甜的,就当甘蔗一样吃掉。这样的乐事,一直延续到大人们把田里的苞杆全部砍倒才结束。青叶秸秆就地码放摊晒,等到晒蔫转成枯黄,社员们再肩挑车拉,把杆送至生产队牛栏屋后的空角地里,像堆稻草垛一样,堆成一个个“大草垛”。这些晒干的稻草和秸秆,都是供给耕牛们冬天的干粮。
入冬后,生产队还有一项大的秋收农活-挖蕃薯。蕃薯大多种植在山坞的边角地里。带叶的蕃薯藤,是喂猪的青饲料,为防止降霜被冻蔫,必须赶在打霜前,先收蕃薯的青藤,然后开始挖蕃薯。收割来的薯藤和被挑出来的碎蕃薯,都送到生产队的养猪场里,剩下的和玉米一样全都分给农户当口粮。农户把分来的蕃薯,大部分当主食吃,小部分碾浆洗淀粉,或蒸熟切片晒干。
(二)
上学,是学龄期小孩绕不开一件大事。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学堂伴随着童年大部分时光。
那时候农村小学教室都比较简陋。在我的小学期间,记得挪移三次,全都是旧屋利用。学校教室的窗户一般都没有玻璃,多用塑料纸或者报纸糊住的。屋顶没有天花板隔挡,寒风从土墙上的小洞或缝隙吹进来,教室里有一股清冷。当然,我们所想到的对策,就是带火璁。
火璁,也叫火笼,样式五花八门。简单点的,用瓷盆钻两个窟窿眼,栓上铁丝;复杂的用铁皮或罐子制作;多数家庭,是用毛竹篾编制的火笼,比较精致,不仅样式美观,还配备一个铁丝网盖和一双扒拉炭火的铁丝筷子。在我家乡一带,女儿出嫁时,就有请篾匠师傅竹编一对火璁当陪嫁的习俗。
山区不缺木炭火,那时候的小学生几乎是人手一个火璁。火璁底部埋放黑色小木炭,中间是通红的炭火,上面盖一层薄薄炉灰作保护。当红炭从表层慢慢渗底融燃,灰烬越来越厚,就会遮盖炭火的温度。当感觉不到热度时,就用棍子薅火,把炭灰拨拉到四边,直到露出红色炭火。以此类推,直到燃尽所有埋底的黑木炭,留下一口灰井。火璁不仅用来烤手烤脚,有的人还烤零食吃。如薯片、豆子或苞谷等。如果有人一不小心弄得教室里乌烟瘴气,这时老师通常会破口骂人,严重的责令把火璁放到屋外,并要罚站讲台。
后来升学初中,因为通校的路途太远了,就没人愿意带火璁,只有学校附近村里的同学,依然带着火璁上学。
我的祖母,很怕冷。一到冬天,她腰系盖膝布裙,双手拎火璁,藏夹在围裙底,除了摘菜、烧饭等干活以外,双手基本不离火璁。祖母在我眼里很慈祥,她一直都很疼爱我这个长孙。在我做错事被母亲打骂时,她都会出来袒护我。看见我小手得通红,就立刻拉到她围裙布下的火璁上烘暖。
我的祖父,冬天则喜欢蹲在“火炉”边。那炉子,是用一尺多宽的旧铁锅,放入做好的木制框架里。也有人叫它“火盆”。祖父年轻时受苦太多,身子骨较虚,古稀之年身体就垮下来了。在生产队里,他只干一些轻松的活儿,如牧牛,守山林和看护播种秧田等。
我作为家中长子,也尽力为家庭分忧,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如砍柴火、放牛牧鸡、摘猪草、看秧田,甚至替祖父看护过山林。四年级的时候,我中途退学放牛,差一点就辍学了。幸好我放的那头小牛,后来被生产队卖掉了。两个月后,我又回到课堂里。
由于家庭太贫穷,整个中学期间,冬天我一直穿外公留下的旧棉袄。上高中时,看见同学穿漂亮的毛衣,心里很羡慕,甚至幻想过自己也能拥有一件好看的毛衣。直到高中毕业后,父亲认识一个做毛线生意的朋友,私下里帮他推销毛线;父亲从他手里佘来一头绵羊,栓在门前枣树下的草棚里。这割草喂羊的任务,就落到我几兄弟头上了。我已经记不清,这羊被薅几次羊毛。父亲最后用羊毛,从朋友手里换来一堆红红绿绿的毛线,母亲就开始针织毛衣,我穿毛衣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三)
一场场雪,像是步入年关的台阶,冬天如果不下雪,就不能踏雪户外欣赏美景,感觉冬天都不完美。六七十年代的冬天,没有暖冬一说,那种冷只能用天寒地冻形容,腊月几乎年年下雪。一夜之间,早起看见皑皑白雪覆盖一切,大地显得风情万种。小孩子没有起床,透过窗户,瞧见瓦檐上,茅屋顶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便一个个都高兴地跳下床,迫不及待穿好衣裤,出门约伙伴去遛雪。
下雪天,我最爱去两个地方。一个是村前的河滩,一个村后的茶山。
河滩,又叫皂角滩,如果以出村去溪边的道路为中心界,便能分出上下两河滩。无论是绿茵茵的河滩,还是清澈的小溪,都是我儿时与小伴们最大的玩乐场。
上河滩,沿着溪埠头溯水而上,至新下村口。那是一片很大的草场,面积约有百亩多地,是三个村庄的放牧之地。让我感兴趣不是草地,而是溪畔的一片鹅卵石滩。它让我沉浸在寻找奇形怪状石头的乐趣中。玩累了,便走入沙丘地里,采摘荆棘中一种鲜艳的浆果。这种小红果,有一点像山里的金樱子,与山楂差不多大小。入秋以后,等小果由青色转为橙红,表明成熟能吃了。我小心翼翼从刺堆里摘出浆果,挖去一肚子的毛核,放入溪水里洗干净,丢入嘴里,咯嘣咯嘣,如嚼槟榔,口味如草莓一样酸甜。后来这块草滩,被公社围垦为“公新畈”农场,再后来农场解散,土地划给新下村,最后又修成现在公路和公园。
下草滩,长不过千米,宽不足六十米,是一片草地加树林子,其中以柳树和杨树居多。大树直径多为20-50公分以上,树龄都在百年以上。走入林子,树密集的地方有点阴暗。这片树林,既是鸟儿们活动和憩息的天堂,它们呼朋引伴,聒噪阵阵。树林也是小动物,包括蛇类等经常出没的地方。我就被树上的大蛇吓过一次。
下雪天,去河边树林目的,既为踏雪观景,也想碰运气抓捕被冻僵的鸟类。雪天的树林,满目是雪之洁、柳之秀。尤其是杨柳树的雾凇,虽然不及东北雾凇细腻靓丽,但也能惊艳到我的目光。整个树林里,是个幽静秀美的银色世界,呈现出一种黑与白的对比:树干是黑的,高高低低的树枝是白的,被积雪压得沉甸甸,如一幅丹青水墨画。寒风吹过,林间弥漫着纷飞细碎的雪片。远处,天空灰濛濛的,田野被灰白色的薄雾笼罩。近处,树枝上的积雪晶莹如花;漫步林间,俯看雪地里杂乱无章的隐隐爪印,猜测是什么动物?耳边不时传来树枝断落的齑音,我全然不顾掉入鞋里的雪块,等袜湿鞋湿时,冷得直跺脚。
村后的茶山,一夜之间银装素裹。阶梯式一垄垄茶树上,盖着一层洁白厚实的“棉被”。银装之下隐约可见墨绿色的内衬,分外妖娆。置身茶山,铺天盖地的白,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感觉到自己渺小。飞舞的雪花更添诗意,粉妆玉砌的世界犹如仙境一般,宛如置身童话世界。
雪天爬茶山,目的为了自己捕鸟雀或其它的小动物的乐趣。大雪封山后,水穷山尽,大白天动物也出来觅食。比如野兔,在积雪地里跑得并不快,容易被逮到。积雪覆盖下,鸟雀到处在找食,正是下饵的最好时机。我依样画葫芦学着别人捕鸟的方法,先清理一块空地,取一根绑好绳索的竹竿,一头插入深土,牵引另一头弯成弓形,引下线在预先挖好的土坑上,做一个绳索活套,在套口中间撒点玉米或米粒,或者放坚果,小肉块等诱饵,再弄一些洞口伪装,做好这一切便回家,等第二天再来查看。一旦有动物靠近吃食,必触动灵敏度极高的机关,落入被套牢的陷阱里。
村里的专业猎人,他们制做陷阱的技术更加娴熟,成功率高。可根据捕捉动物对象不同,选择不同材料工具,凭借自己熟悉各类动物习性的经验,采取对症“下药”,一般都有斩获。
(四)
故乡的冬日,麦子油菜已成苗,是农闲期。多数时间,田野宁静,村庄肃穆,有袅袅炊烟升起,如此安详。冬日还有什么比全家人都围在一起,用故事和欢笑抵御寒冷,让人惬意。我在外面玩耍累了,更多时间喜欢待在家里陪家长烘火。一家人围坐火盆四周,红色的炭火把屋子烘得暖暖的,间隙往炭火里煨个红薯,或逗个乐撒个娇,是孩子们惬意的幸福时光。偶尔也有人来家串门,主人热情地拿凳子,挨着火盘插个位。大人们谈论一些轻松的琐事或旧的趣事,小孩子也听的津津有味。让我觉得浪漫不止星空花海,还有烟火人间!
冬天的太阳是最受欢迎的。晒太阳几乎是老人们的专利。祖父和祖母从屋里搬出椅或凳,靠墙而坐,面朝阳光眯着眼;家庭主妇则是忙着张罗晒红薯片、冻米、淀粉、罗卜干等五谷杂粮。
都说冬天是一个箫条凋零的季节。瑟瑟寒风中,山清瘦、草枯萎、树落叶。但是,我记忆里的故乡的冬天,破土而出绿色的麦田,一片连着一片,油菜正在舒枝展叶,紫云英也在暗结花苞……。这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地方。既使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些穷困、那些苦难、那些落后永远不会让我忘记,但那些乐趣、那些温馨、那些宁静也已深深铭记在心。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就到了腊月。新年对于童年而言,是埋藏在一年中那个最闪亮的日子。它是嗅觉、味觉和听觉联袂的盛宴。我开始期盼杀年猪、炒米糕、裹粽子、煮羹米等一系列年俗活动。准备年货的日子,显得紧张有序,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年味。家里请来裁缝师傅,准备给一家人做过年的新衣。到了除夕,挂灯笼、贴对联、放鞭炮、吃年夜饭、拿压岁钱等等。那时候家庭虽然清苦,我仍感觉日子很充实,每天的生活都过得趣乐无穷。
长大的我,与家聚少离多。故乡的冬天渐行渐远,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淡。有时身处异国他乡,突然间的一个感触,却能让我瞬间打开尘封的记忆。细细回想过去的故乡,站在人生过去大半辈子位置上,能琢磨出耐人寻味的感悟。不可否认,当年旧故乡齑盐自守,风骨犹存;现在的故乡日新月异,环境越来越美,生活越来越好,家家有楼房,好得超出老辈人的认知。我们都赶上一个好时代,太平盛世,不仅是自己的幸运,也是所有黎民百姓的幸运。
这么看,故乡的冬天,倒像是一株腊梅,迎寒而立,迎雪而开,它是祖国风骨的一个缩影,傲然不屈的形象,美丽绝俗。
2024-1-6